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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已经有二个月不能躺下睡觉,看来八十三岁的父亲已经是不久于人世了。全家人的心总是为他提着,担心会在某一天,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他悄悄地离去。假如是这样,我们这一家人,尤其是我这个长子是难逃其咎的。
父亲的身上有着我们这个家族传统病的病史。从他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有支气管扩张的毛病。我们的爷爷,就是在我父亲九岁的时候,死于支气管扩张,听奶奶说,是咯血窒息而亡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县中心站的采购员,解放初,为县里进了一批盐,船靠长江码头的时候,天下雨了,盐要急着下货,父亲在码头三天三夜,因过度疲惫,病倒在卸盐的码头,以后就落下咯血的毛病。就因为他的这个毛病,让奶奶经常提心吊胆。奶奶三十岁上守寡,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把父亲拉扯大,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根。父亲的咯血,让奶奶吓了一跳,她暗暗背着人落泪,常常跪在观音像前祈祷,愿以自己的阳寿为她自己的儿子禳寿。父亲发现了奶奶的担心,就是在1962年,这一年大年初一,父亲率我们向奶奶拜年,向奶奶捧出了当年政府发的劳动模范奖状,说:“现在有政府关心,我一点毛病算不了什么!”奶奶手摸着奖状,看看父亲又看看我们,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第二年夏天,县里还安排父亲去庐山疗养。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咯过血,直到奶奶七十六岁去世。
也就是因为父亲的咯血,妈妈担心他,也忍让了他一辈子。一辈子任打任骂,妈妈从不说他一个不是。到了晚年,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就在2006年过完春节以后,父亲突然没完没了地大吵大闹。最先挨骂的当然是母亲,后来依次骂下来,姐姐、弟弟,到我最后进而骂起远在异国的长孙来。在我们全家人中,他最痛爱的是我的儿子——他的长孙。不啻是长孙上大学、出国,为他争了面子的原因,主要是长孙出世时,体质很差,由于早产,体重不足两公斤后来又有多发病缠身。为了这个长孙,他寻医问诊,动员一切关系户,连当年寻常人家根本买不到的麝香,他也托人弄了回来。是他挽救了长孙的生命。
父亲骂遍他周围所有亲近的人。
妈妈对我说,当年奶奶病逝前也是这样。奶奶病逝,我还在部队服役。奶奶病逝前的一切都是听凭父亲和母亲的描述。这一生,奶奶最痛爱我,在她病逝前也狠狠地骂过我。现在父亲病中我是亲历,天天听着他的吼叫,胆颤心惊,打了针,吃了药,他还是不能够倒身卧眠。就这样挨着一天天,一夜夜,他的一双脚肿得像穿了一双稻田靴后来又溃烂淌水。
在这年十一月上旬的一天,他喊过我来,向我说:“我已经不久远了,大伢,只有一个心愿,你要答应我”他没有把心愿说出来,就困难地向母亲看着,我转过头去看妈妈,小声地问妈妈:“是不是想见长孙?”
未等母亲回答,父亲先自努力地一笑。
长孙远在异国,万里云山,回来一趟真不容易。况且他的学业正在当口,我想了想说:“就是他能回来也得十二月下旬”
父亲听我说过,暗然低下头,再也不吱声。从此他再也不叫不闹,安静得像没有了这个人一样。
他突然地要吃要喝,尽管脚上溃烂一天比一天糟糕,让医生打了杜冷丁就头伏在桌子上打盹。只有从他的嘴唇不住的嘬嘬声中,大家才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一分钟,一分钟,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天一天终于熬到了一十二月二十号,这一天,他突然抬起送头来问我:“打电话了冇?”
我看着父亲的渐渐小下去的瞳仁发出一种企求的光芒,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努力!父亲到了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我告诉他说:“快了,再坚持几天”
父亲的身体突然消瘦下去,他全身的肿突然消尽。两个多月来,第一次他要求躺下睡觉。这期间他十分安静,一直到我的儿子从遥远的北欧回来的前一天,他突然又乍起精神要坐起来,他问我:“hh回来了吧?”这一天一夜,他辗转折腾,又开始像以前以样,嘴里唠叨不住。
第二天,我的儿子回来了,站在爷爷的床前,爷爷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紧紧地捏着儿子的手,爷孙俩就这样相对无言。第二天,大家都伴在爷爷的床前,他的话突然地多了起来,家里的人,他一个个地问,然后又说起他自己的病。很乐观地说要活到见重孙
就在大家以为没事,相继散去的时候。十二月二十四日,妈妈突然打电话来,给我告急,说:“你爹今天说话口齿已经不清楚!”我匆忙赶回家,见父亲已经紧一阵慢一阵地张大嘴喘气,感到事情十分严重。便问他:“有什么要说!”
父亲说:“你儿子走了吗?”
我说:“还没有!”
“你让他回来送我”父亲说着,口齿有些含混。
我忙给省城的姐姐打了电话,让她赶紧赶回。接着又去找儿子,儿子正准备去火车站买返程火车票,让我紧急召回。
见亲人们一个一个地回到身边,父亲不住地笑着点头,用含混不清的话语回答大家的问候。特别是长孙进屋的一刻,他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双手向前像要拥抱似的,望着孙子笑。
这一挣扎,几乎拼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大家看着他笑着倒身下去,粗喘了几口气。不一会儿,父亲这才向我招手,要我给他洗抹身子,换衣服12月25日正午,父亲走了,他的脸上带着微笑。他的微笑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