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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府路在拆迁。门牌号码断断续续,那个熟悉的靠近现在珍宝坊北首的某个地方不见了。是消失了。城南成片的废墟上,只是这一处拆到了我的记忆。这个记忆定格在六岁上。也是这样的一个夏天,那个只用蒲扇摇晃的岁月,我在那里丢失过。当家人找到我时,我正坐在一条墨绿的河边。那时我第一次知道:河,叫秦淮河。
后来,不止一次地读过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每次都会勾起我对那次丢失的难堪与惶恐的记忆。我是为了一碗鸭血而丢失的。那碗鸭血上漂浮的碎碎细小的葱花,便也如同记忆之河上的一些索引,常常提醒我与鸭血般锗红的南京地方史有过的这么一种非常的接触。
再后来,我几乎每年都要去一两次南京,可我没有去过秦淮河。直到这次重返,间隔了三十八年。“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在秦淮河的夜色中,有关那次丢失的记忆竟然亲切起来。那个当年穿圆领汗衫卡其布短裤的少年现在没有了哭泣和惊慌,他沿着河北的廊道走到不能再走下去的一框长满艾草且是上了锁的门前。在掉转头回返之际,他敲敲厚重的门板,他知道,当年因为寻找而异常恼怒的父亲,很慈爱地在门那边,不,如今是在天上等着他。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生活的农场陆陆续续有大量的南京知青被下放过来。我记得一个杨姓的青年人,长的一表人才。会吹笛子,我们更愿意听他在夜晚讲梅花党一双绣花鞋等等的故事。他就住秦淮河畔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是从他自豪的口吻中获得的。六月的一天放学回来,却听说他上吊自杀了。文革结束后,他自杀的地方成了农场的会计室,我母亲就在里面办公。我大二那年暑假回农场没有地方睡觉,就被安置在里面。自然就想起了这位秦淮故人,想起他地道的南京口吻中饱含的那些神秘恐怖的语境。无法入眠。头顶的木梁上,他上吊的绳子居然还有一节死结悬在上面。
李老师也是在一个夏天溺死在秦淮河里的。一九七四年的暑假,李老师从农场带了一条没人要的狗回到了南京,养在中华门的家里。有一天,平常挂在他小儿子脖子上的毛主席像章不知为什么挂到了狗脖子上。那狗却溜出家门上街去了。可怜的李老师穿在拖鞋追了出去,一直到拖鞋跑坏,也没有能够追上它。当看见狗最终落入红卫兵的包围圈,红卫兵又掉转头来追逐他的时候,李老师完全失去了奔跑的能力与理智,他似乎看见那张“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已经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在秦淮河边崩溃了,迷迷糊糊的跌进了千年来一直革命不息的秦淮河。
今天,我坐在河边的浮船上喝茶,满脑子却在想这样的往事。身边不远处一个卖唱的少女弹着吉他在唱歌。夜风徐徐,灯影恍惚。我听不见琴声和歌声,可我感知了一个旧时代的悄然远离,一个光芒无限的夜秦淮在开始讲述一些全新的故事在铺展一些全新的情节。在上海时,我常常自称自己为“一个四十岁的外省男子”可现在,在秦淮河边,我却有沐浴家乡的风和新月清辉的感觉。尽管我不是南京的儿子。
灯影人影迷离的岸上岸下,全在晃荡风上风下的有些粘稠的张望。希望一不小心也跌入河心,在唐宋明清的文脉里潜泳。那些断代的笔墨,断代的手心掌背里一并滑落的文字,如果能在河面上起一个水泡,或许就是一截历史的出口,也许就是我肺腑的张合间,一汪清水吧。
夜深时,我上了一条游船。我要逃离这满眼的灯影,我希望它能划进一片黑色中。我不清楚这条河的历史上到底埋藏着多少影影绰绰的故事,那些口头上或文字上流传至今的或文或武,或奸佞或忠烈的故事,我想,随便用一个片段,就足可以让我们这样的匆匆过客很惆怅地去了记住南京好一段时日。南京其实也是一条船,有开埠,有码头,有路线与航程。至于我,今夏的秦淮河就是一把蒲扇,为我扇过了一丝莫名滋味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