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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清甜的橘子香气弥漫在掬月园里的时候。我们在静水河畔嬉戏，我会采集些花草编织成娇嫩的花环赠给最亲近的大哥菊渊。而那年，棠棣并不存在于我的生命里，所以我大可放心地跟着菊渊扑流萤捉迷藏，我会用娇嫩的童音喊着菊渊的名字，会撒娇般地求他带我去几松亭看日出，菊渊微笑着，将我抱在怀里，用他那柔软而舒适的毛氅裹住单薄的我，陪我看明媚的深秋的太阳从山的那头升起。
比起梵天的桀骜狂妄来，菊渊无异于一块天然的美玉，触指下是温润的质地，他谦和有礼，温雅文静，诗书的浸染让他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清华气韵。母后常赞叹菊渊的聪明伶俐，她说：“菊渊哪，那孩子是天生的帝王之相。”我把这话告诉菊渊，菊渊只是淡淡地微笑，不置一词。那天不知道为着什么母后与父王争吵，母后拂袖而去，父王坐在玉殿的苍穹下，宽大的王椅将他原本高大的身躯缩小了许多，显出几分老态。
父王掩面叹息，我躲在回廊后观望，然后父王说：“桑魅，是你吗？”我怯怯地走出来，父王把头埋在我稚弱的肩上，他说：“桑魅，你喜欢让你大哥做皇帝还是让你二哥做皇帝？”我说：“大哥。”
父王的表情有些阴郁，他说：“你大哥并不能做个好皇帝。”我偏着头问：“为什么？”父王定了定神，醒悟出什么似的不再言语，他抬起头用一种严厉地目光锁定了我，他说：“桑魅，你不要多问，你只是个孩子。”
我晃着脑袋不甚明白父王的意思，大人就这么蛮不讲理，明明要说偏又说的不清不楚，但我不希奇知道，于是我抛下父王去到了越秀楼。菊渊住在掬月园十步开外的越秀楼，楼前的小院里种满了深深浅浅的紫朝颜。迎着太阳开的好不洒脱。我嚷嚷着：“菊渊，菊渊，快来看我新梳的宫髻。”菊渊一袭白衣干净的就象蓝天下的白云，他静静地立在白玉的石阶上，一双清澈的眸子毫不掩饰欣赏之意地落在我那精心梳理的发饰上，他说：“很好看，桑魅。”
我有些脸红地笑了，是小女儿家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娇媚。菊渊象想起什么似的说：“桑魅，你来。”我走近他，菊渊从袖里取出一支打磨的浑圆的珠钗轻轻地绾在我的发髻上，他说：“桑魅，你很快就要到及笄之日，这是东海采珠女用今年最好的海珠打磨的凤头钗，送给你。”我灵巧地凑身上前，轻快地吻了菊渊柔雅清俊的侧面，我说：“菊渊，谢谢你。”
凤头珠钗轻轻地颤抖着，我坐在静水河畔背着新学的诗：“愿妾长为朝颜花，生生世世为君发。”
很快我就满了十五岁，我已不能如幼年时那般肆无忌惮地缠着菊渊不放，菊渊有他的政事要处理，我看着菊渊被那些复杂的政事压的清瘦了下去，甚为心疼，而父王的身体也一日不及一日。白茫茫的雪飞舞了一地的时候，父王嗑然长逝，我记得父王临终前母后在一旁嘤嘤地哭泣，父王伸出修长而干枯的手牢牢地抓住了我说：“桑魅，好物不长久。”
我并不懂父王的话里有什么更深的含义，我躲在玉座后哭泣的时候我看见了素裳素裙的棠棣。
那是我初次见到棠棣，她从玉座前徐徐行过，风拂起她及膝的黑发，不盈一握的腰间束着一条淡紫色的流苏，圆润的玉饰将她点缀的更为清丽，她仿佛一朵蔷薇里最柔嫩的花瓣，轻轻吻开去一个夺人心魄的笑容，她说：“公主，你好。”然后以一种高不可攀的神情从我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走开去。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早听说父王为菊渊觅得王妃，原来她已在宫中住下，惟独我不知。雪静静地将我掩埋，我想这样也好，免得父王于地下孤苦。
但是菊渊轻轻地拥住我，怜惜地唤我的小名：“湄，湄”我在他的声音里回转神来，我说：“菊渊，我见到准王妃了。”
菊渊皱起了好看的眉，他皱眉的模样也完美的令人心疼，我想：可以匹配菊渊的女子会是谁？而那个清雅婀娜的身影在脑海里时远时近，回眸时正是棠棣绝色的姿容。菊渊说：“桑魅，我要是你我就会离开这里，因为琉璃的城堡很快就要塌陷了。”
后来我才知道菊渊给我提供了一个善意的避风港。但却被我的固执抛至一旁。
见过棠棣后我常常做一个梦，梦见棠棣站在高不可攀的玉座上，月光精灵似地游走于她的身畔，将她幻化成一尊近乎透明的玉雕，而俊美如神祗的菊渊走向她，她伸手给他我猛然惊醒，只觉得没来由的苦涩萦绕心头。我日渐一日地消瘦下去，母后从琉璃阁搬到掬月园来专门照顾我但她不知在忙什么，总是很晚才能入睡，而菊渊的越秀楼就在十步之外，他没有来探望过我。我很失望。
夏天悄悄地来了，梵天的梵净斋突然失火，幸而他不在宫里，梵天是个完全不象王子的王子，母后常常这样责备他。但母后对这次失火似乎甚为关心，派去了许多人打探消息，后来证实梵天无恙，母后默然良久，只是眸子里流露出几分焦灼与不安。
这些掬月园之外的是是非非并不能波及到我。我在掬月园里用矢车菊小心翼翼地编织着淡蓝色的花冠，我喜欢矢车菊的淡蓝里深掩的光华万丈，我仔仔细细地编着，轻覆下睫毛，我知道，这一生，我再也不能追回到未成人前的无忧岁月，再不能独霸菊渊的温柔。
他和她的婚期已近，我阂上眼，泪几欲滑落。
梵天的叛变是那般的突然，以至于我和母后都措手不及，但菊渊是一脸料到的坦然，他在我病后首次来到掬月园，和母后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走时从容，母后却一脸的惊慌，我倚在花阴下看他从阳光下走过，干净的一如还做我的兄长的那几年前，我羡慕菊渊的那种干净，是一种水晶折射在阳光下的异样的剔透。菊渊携棠棣离开了王宫。我独自面对狂乱的母后和暴戾的梵天。
淡蓝色的芦苇的香气弥漫在水气氤氲的静水河上，那些浅黄的淡蓝的不知名的野花儿在河的两岸开成了一地天然的锦绣。
梵天的身影在厚重的雾气里显的孤峭而骄傲，他说：“桑魅，我最小的妹妹，你相不相信我会成为帝国最伟大的帝王。”
我漠然地望着他，我说：“是又怎样？你赶走了菊渊，逼疯了母后。我一辈子恨你。”他摇摇头“桑魅，不要说的这么决绝。菊渊是神仙中人，他优秀的没有一丝瑕疵，是不是？所以他不能做皇帝，皇帝是要人来做的。他明白，所以情愿离开。而母后呢，她为了让你的大哥，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成为皇帝，不惜逼迫父王退位，自己好独掌监国太后的大权。甚至当年我母妃的莫名暴毙，半个月前梵净斋的失火都是你母后一手策划”“你骗人。”我摇头不要再听，慈祥的母后会为了权术而逼死父王，毒死侧妃，更企图杀死与我有一半血缘的梵天，怎样我也无法相信。但是在内心深我知道是真的，梵天什么都有不是，却有一样最优秀的品质，他从不说谎。
我关上了掬月园的园门，母后和我将在这里度过一生，其实是梵天对母亲变相的软禁，而我势必要陪伴可怜的母亲一生。有时候独自一人坐在园中会追忆起菊渊在的时日，那时候还没有棠棣。我不知道菊渊什么时候爱上了棠棣，也许是在朝颜花开的那个晚上，也许更早，他们彼此已经相爱，所以菊渊会做不好皇帝，他要做他的神仙眷属，而我呢？我伸出手，握不住空气里飘荡的那些音符和呼唤，我听见母后的琴音，我看见菊渊的朝颜，我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握住。
掬月园里橘子清甜的香气毫不吝啬地飘满皇宫，我穿梭在橘林里突然想起，菊渊说过：“桑魅你看王宫象不象一座琉璃，看似美丽实则脆弱。”如今的王宫却更像一眼枯井，我静静地徜徉在掬月园里。至今我仍无法明白，为什么我曾拥有的会在瞬间失去。我只知道我已经长成棠棣般绝色的优雅，却再没有一个菊渊肯让我依靠。鸢萝难附乔木，我微微笑着，有点苦涩。
如果还有来生可以让我选择，我宁愿我不是公主。我宁愿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