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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冥界徘徊游荡的鬼魅概分成两类,一类如我这般,跳不下轮回台之流。一类便是前世积了大怨,修阴冥的鬼修,惯称阴尸。
我进来的时候,可得瞅见石窟内的溶洞缝隙之间横七竖八的显露出的几具暗红色血煞的尸棺,那里面躺着的应该就是阴尸了。只是如今血煞尸棺的棺盖都是闭合着的,封棺的钉子亦牢牢的钉死了,可见阴尸们暂时没有出来的意欲。
尸棺里头偶尔清晰的传出些咀嚼的声音,那分明是生生撕咬骨头的声音,清脆得叫人头皮发麻,一旁待着的恶鬼们却淡然得很。直到暗红发黑的鲜血从尸棺的缝隙中溢出来,那咀嚼的声响才会顿下去。
阴尸鬼修好噬游魂,这也就是为何茉茉所在的地界会有大批的游魂停滞。茉茉见着阴尸,第一反应就是去斩了。
至于这石窟中的鬼魅与阴尸,大抵就成了供奉与被供奉的关系,只有保证粮食充足,阴尸大多都不会挑食的。
我进窟之后给蹲在石窟洞口处几尊看上去很大牌的恶鬼老实巴交的打了几个招呼,躲开阴尸密集的几处尸棺,就蹲在一个小洞里面不做声了。心中默然盘算着如何将茉茉的事理清处理了,毕竟我不能总这么逃下去。
直到晚点外面进来一大批的恶鬼,其中一个看见我就开始哼哼,“这哪来的玩意,敢占老子的地盘?!”
我心说这么小一点的洞,我还以为是给耗子住的呢,原来还是个有主的?但念在初来乍到,还是和气为上,遂起了身准备往石窟更里面去看看。
哪想那厮不知是在外面受了气还是怎么,抬起一蘸着粘稠尸水的脚拦在我面前,声调也变了些,不知算是沙哑还是尖锐,叫人听着忍不住的皱眉,“新来的?”
我不想碰他的脚,就应,“一个时辰之前来的。”
他同旁边几个站在石窟边缘的恶鬼对视一眼,继而道,“身上有忘忧草吗?”
恶鬼因为背负了许些冤孽,临近冥河就会听到无数凄厉的哭号声,他们也是人变的,自然受不住,唯一的法子就是隔段时间吃下株忘忧草,像是自陷幻境的自我麻痹,一段时间也就听不到怨念的哭号了。
冥界阴兵驱赶从人界来的鬼魂的路上,是唯一长满了忘忧草的地界。未免新接渡来的鬼魂中有恶鬼,怕他们承受不住失控才种植的。
这些逃散在石窟中的恶鬼除了外出为阴尸们找‘食’就是为了弄些忘忧草,迫不得已每隔一阵出去涉嫌一趟。
我听他们这么说,心领神会乖乖的展了双臂,整个骨架都一目了然,别说忘忧草,就连一点肉丝儿都没有。
几个恶鬼看我‘干净’成这样脸色就变了,啐了一声,“碰上个穷鬼,晦气,给老子滚远一点。”
他们这样不和谐的态度,弄得我很想活动活动筋骨。可又觉得拳头一出,尸水一花的,溅到我身上,就算我打赢了也会被恶心得不行,也就作罢。
游魂村庄中的那些鬼魅,虽然也有长坏了的,但至少人家爱干净,不会将自己弄得一身尸水滴滴答答。
石窟边上的洞穴给人占着了不能走,只能走下面。下面的地面都积着水,从岩洞处往下看去,其实就是浮着暗黄粘稠的一片,呃,尸水。
我顿时想念茉茉了,大不了给碾一遭,说不定晾几天我又能爬起来呢。
正是迟疑不决,不想往里走,黑黢黢的洞穴里突然伸出来只修长有力的手,一把,握在了我的肋骨上。
我一傻,愣在了原地。
里头是个男子的声音,款款道,“姑娘的骨头,好生别致。”
那声音听的我脑中一翁,顿时有种如听仙乐耳暂明之感,茫茫渺渺,很是悦人。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的手还抓在我的肋骨处,像是试试手感一般,还摸了摸。
肋骨在哪,不消我说。我纵然是具光溜的白骨,时时给茉茉喊着公子,但还是明晓我女儿身的身份,所以说他摸的这个地方委实不大合衬。尤其他还清清楚楚、字正腔圆的唤了我一声姑娘。
我干笑两声,拍开他的手,好说话道,“这位公子颇有眼光,只是我这骨头最近有点松,经不得多少力道,你看看就成了。”
对待美人,哪怕只是声音好听的,我总都有份别样的宽容。茉茉说,这便是花花公子体质。当然,关键还是我这方已然点滴油水都无了,摸哪里都是一回事,我也就是走个形式上的娇羞,想他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对一具骷髅心猿意马。
洞窟中的男子一听,竟是轻轻笑了,那声音只这般听着就叫人心间一酥,仿佛霎时云销雨霁,明朗和泽。但也仅仅一瞬,待我终于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时,我心下缓缓一抽,下意识慌忙的后退一步。
他道,“洛儿,你不记得我了么?”
语调清淡却渗着一丝丝幽怨,便似是秋后的绵绵细雨,本是无情,却叫你分明的听出一份细致的情愫来。
没有记忆的时候,碰上以前的熟人,绝对是件很要命的事。
我这惊慌的一步没退稳,脚下一滑,在岩壁上滚了几遭,噗通就栽进了地面的积水之中。忍着恶心没去想这些水是什么东西,四周倒是瞬间响起了起哄的笑声。
听那嘲笑之意分外直白,我霎时也明白过来——给人戏弄了。
我爬起身,尴尬的附和着众鬼呵呵干笑了两声,暗自腹诽的抬头往方才跌下来的洞穴看去。入目处皆为黯黑朦胧,除却旁近的几个模糊的黑影,其他物事都湮灭在消散不开的黑雾之中。若是不是刚刚被他摆了一道,根本不知道这洞穴里面还有个人。
想了想,抹一把脸上的水,在透骨凉的水里呆了一会,默默的抬腿往石窟内走去。
啧,跟他硬抗我也没什么把握,他这番形容,可能就是在蛊惑人心上颇有建树的艳鬼,我摆不平的。
一边直叹息今个犯了太岁,没遇着一件好事,一边蔫蔫的往里走。不想洞穴边上突然跳下来具跟我有点像的漆黑骨头,因着四周黯淡的光线,我一开始没能看见他,只听见一声水响之后,脑袋一震和他撞了个正着。他嶙峋扭曲的肋骨大刺刺的戳进我的眼眶里,让我傻眼了半晌。
呆呆卡着一阵,我将自己的眼眶从他的肋骨出拔出来,”这石窟逼仄得很,兄台下回这么大动静,能否也稍稍给人提个醒?”
我说这句,语气是不带一点冲的。可那黑骷髅却似乎更是觉得我冒犯了他,冷艳高贵一声招呼没打,扬手就将我往旁边一推。
我脚下踏着青苔,经不住他力道的一滑,跌坐在尸水滩中。又水滩底湿滑得很,没法减缓冲力,直叫我撞了两下岩壁,愣是被送出去了一丈多远,才再度横在洞口的方向停下。
晕晕沉沉间,我还没来得及从尸水中爬起来,那雄伟的骷髅兄大模大样一步步的就朝我走来。踩踏间沉积的尸水卷起一阵阵的恶臭,直熏得人七晕八素。
我当时虽然是一动不动,任由他一手捏着我的颈骨将我提起来,尚且平静说道着“我一没招你,二没惹你,你如此容不得我是为何?”的言语。实则,我有点恼火了。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哼,也不说清是个什么意思,掌风刚劲朝我袭来,利落而干脆。
其一手提溜着我,一手挥着手刀准头颇好的对着我脖颈砍来的架势,意欲十分明显,是打算将我的头给卸了,至少收去我半条小命。
然等那一记气势汹汹的手刀半点不含糊的落在我的脖颈处,嘎嘣的一声脆响后。我侧目所见,骷髅兄的手骨毫无意外的骨裂了半截,卡在我的肩胛骨处,叫我忍不住的啧了一声失望。
骷髅兄很不男人的发出一声尖利的痛呼声,挣扎时便要松了扼住着我脖子的左手。
不知是惊慌还是如何,他原是要后退的形容,却因脚下打滑的一个踉跄,很是狼狈的栽倒在了水里,溅起积水一阵。
我因为肩上正卡着他的半个残缺的手臂,他这么一摔,自然也被迫拉倒,再度入了一回水。
黑骷髅兄见我扑在他身边,显得很不平静,惊恐的尖叫着不说,趴到水中还一直在挣扎,试图将卡在我肩上的手夺回去。我在水中无言以对的待着,经由那四下扬起的水花溅到我的脸,透过我空荡荡的眼窟窿,再洗涤了一番我的内颅,怒气值将要爆表。
等着他挣扎得累了之后,我应其所愿的将他的手自肩胛骨上卸下来,握在手中。黑骷髅兄已经连哼哼的力道都没有了,却仍奋勇施展着最后一丝力道想要缩回自己的手。
我抹了把脸上的尸水,从水中爬起来,忍受不能的吐一口嘴中积攒的不明液体,晃悠悠的走到他面前。
抬脚。
洞穴内突然乍起一声,“慢着!”
黑骷髅趴在嶙峋岩壁上,喘着粗气的声音在石窟之中阵阵回荡。
我动作稍微卡了卡,还是一脚踩了下去。
只听咔嚓断裂的一声,黑骷髅圆润的头骨沿着岩壁掉落,滚到水中。握在我手中挣扎着的手,瞬间也便没了力道。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总不至于他对我起了杀意在先,我还不能对他回馈一二。干架这种事,就是有这种风险的。想那黑骷髅兄没有个十来年的淬炼,是没法将自己拼凑起来了。更有可能,被旁的恶鬼捡去喂了阴尸。
我丢了黑骷髅失力的手,退后两步,也来不及细想方才那一声慢着是从哪里传来的,眼下石窟可谓气氛骤降。
刚开始还乐得旁观的恶鬼们放松的姿态全然变作戒备,甚至有几只已经从洞穴上跳下来,趴在与我相去不远的石壁上。没有瞳孔的眼白无所谓焦距,不知是倒映着水面粼粼的红光还是如何,竟显出几分嗜血的妖异。
耳边一时静下来,是为突如其来的几方对峙,我不动声色的一一回望死死凝着我的恶鬼。
正是一片死寂,洞内深处突兀传出两声磨合撕咬般的咀嚼,恍似一记重鼓敲击在我的心头,让我禁不住微微侧目。那略带疯狂声音透过尸棺,亦有几分沉闷,一声一声的清晰着,一阵之后却又彻底淡了下去。我松了一口气,看来一般小打小闹,并不至于能惊动阴尸。
阴尸不予理会,恶鬼喽啰们却不打算轻易叫我讨了好,白砸了这个场。
我原以为愤而起身的恶鬼们是要给黑骷髅报仇的,没想后来跳下来的那一只整个就砸到了散做一堆的黑骷髅身上,生脆碎裂的骨头霎时四下飞溅,磕到我的骨上,邦邦作响。
待得那落下的恶鬼一张被生生剜去眼的脸抬起,呈在我眼前,我才终算是反应过来……
自茉茉那待得久了,我竟至于忘了在冥界,本就是没有所谓善恶的。
一场见血的斗争,也可以兴起得毫无缘由,只要气氛合适便可。
☆、第3章折清
稍顿的空荡,一干恶鬼已经围拢到了我的身侧不足两三步远,因为浸过一趟石窟底下的积水,身上尚余的腐肉便犹若未能晾干的衣裳一般,滴滴答答的坠着粘稠的水滴。
临近的几个恶鬼,细辨时连个人形都辨不清楚了,喉间滚动着似兽非兽的嘶哑呜嚎,更似是连话也说不了。
恶鬼同寻常的鬼魅不同,乃是有戾气缠身的。那戾气环绕得久了,若是本身不懂控制,那便同一魔化了的妖物并无差别。等到其心神完全被戾气掌控,便会引来雷罚,彻底清扫。
我听到那样的呜嚎声,也知晓,这石窟中的恶鬼的确是有些年份的了。
石窟之内地势奇特,岩面光滑潮湿,穴洞分布错乱无章兼之怪石嶙峋突兀,我需得时刻小心着脚下才能不至于一脚踩空,落入隐在黑雾之中的穴洞。地形上的不利,对于眼神不好的我来说,堪比求生路上稳扎的一座高山。
众恶鬼该是忌惮那黑骷髅在我手中死得玄妙,围拢气势虽然一点不减,趋近的步伐却渐渐缩小了些,只是将我四方去路统统拦死。
我心下打定主意岩壁那方不能走,要逃出石窟必得自这落满了恶鬼的洞底积水潭中淌一遭,可貌似横冲直撞的正面突围难度太大了些。
迟疑再三,我还是决定冒一冒风险,身子一轻的跳上岩壁,就着骨架的干净轻巧,很是轻松的附着在一处突出的石上。
对峙着寻求进攻契机的双方,但凡一方显现半点后退迹象,另一方定然气势大涨,一鼓作气全面进攻。
围拢而来的恶鬼见我这番作为,像是一汪被投进了石子的湖泊,受了不小的刺激,临得近的更是直接嘶吼着朝我扑来。
我在一干恶鬼的发难中避得艰难,又就着外遭的光线,模糊看见不住攀上岩壁的诡异鬼影,那形容,不知道算是矫健还是僵硬,手脚比用、速度奇快的朝我爬来。霎时间四面八方的岩壁皆附了*,森然糜烂的尸鬼,天罗地网转瞬铺成。
被戾气左右的恶鬼,智力一面自然要落去不少。他们这一趟不顾一切的攀附上岩壁,停留在洞底积水处的恶鬼少了大半,叫我终是见着了石窟口冥冥的微光,多了一份逃脱的可能,不由心中阴测测的笑。
在岩壁助跑了两三下,意欲就着大好的势头,引上更多恶鬼。
正是凝神,旁近侧面黑雾之处,一副封好的血煞尸棺内咔嚓发出一声细微的断裂,不重,却轰然在我的耳边,我心中一卡。还未来得及回头,尸棺处蓦然探出一只干瘦乌黑的鬼手,碎了棺木,五爪成钩,隐隐浊气弥漫,直直朝我背脊抓来。
我瞧见那鬼爪,心中霎时骇然,匆忙之下松开支撑着自己体重的怪石,好不容易才堪堪将之避过。身体悬空之际,眼光转而扫至地面,在空中一个扭身,回膝下踢。洞底处正抬起头的恶鬼整个脑袋都被削掉,登时汁液飞溅,溅了我一身。
我迫不得已顺着恶鬼失了头颅的身子滚了一遭,也不管那声东击西之计实施得如何了,片刻不敢停留,拼了命的就往石窟外跑去。
无论神魔,到了冥界就有冥界的套路,我纵有一身坚实的好骨头,前世的修为却一点都没了,只能凭一双拳头硬抗,半点不能和那些成了气候的万年尸鬼相提并论。
正是提着命跑路,心跳强烈之时,嘴上突然被什么一捂,力道之大整个就将我拖进了某个洞穴之中。
我下意识觉得要糟,手肘顺势收回就要砸向身后,不及他一掌轻松将我力道卸去,往前一推。我的手肘便直接被推按在了地上,再来反应之时,全身上下就统统被克制得死死的了。
这恶鬼颇有些门路,我心中警铃大作直觉要命了,头皮发麻,甚至认命的准备好在脖子上迎来一口利牙。
还来不及悲从心生,眼前一花,突然显出一片刺目的血红光辉来,等待之下身上竟没有应承一丝痛楚,我微讶。
适应了好一阵才恢复了视力,只见四周平整空旷,不远处淌着怎么看都一个样的冥河。
恩?出了石窟?
再回头,望见自己身上,肋骨之下的空荡处施施然蹲着一个蓝衣淡泊的男子,眉眼清秀好似蕴着月光的幽静,远山黛水,眸中和泽一片。见我醒来,低首风轻云淡,静静将我望着。
他俯下身时若丝的发垂在我的脸边,衬着远端橘色云际的暖意,淡然问我,“你怎么到了哪都这么能惹事?”
声音却是有点熟悉的,我当时愣了半晌,实在没想透那个一出手就要勾人魂的艳鬼却是长成了这般清冷的模样。
纵然他模样也够祸国殃民了,但实在不是我所喜欢的那一款,我喜欢传统艳鬼那样的,媚眼如钩云云,他这传统突破得不甚得我心。
我回味着他话语中自来熟的意味,还记着他方才调戏我的小怨,卡巴卡巴的张嘴,“这位兄台,咱们可熟?“
艳鬼将我看了好一会,自我骨上起身,但还是一手压制着我,竟真的回答,“自然是熟的。”
言语之时,自眼角不经意递来极淡的一瞥,凉凉的,宛如片片严冬白雪拂过心头,“我方才还打算把你喂了石窟里的万鬼,但转念你骨头硬成这样,由他们崩了牙齿也不见得咬得动你,才算改了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