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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时，我们几个一般大小的伙伴，最霸道嚣张的就是方奇。他小我一岁，但我常常受他欺负，每次都是二哥挺身而出帮着我，但要是方奇真没占到上风，他就会大哭大闹的去找她的奶奶。方奇的奶奶是个可怕的老婆婆，她很凶，很会骂人，从来不管是谁的错，她只会帮自己的孙子。记忆中数不清有多少次她牵着方奇来到我们家，劈里啪啦的放出一大堆的话来，数落我和二哥的不是，然后，就是父亲寒剌的眼光和咄咄的责怪。最后总是我和二哥老老实实给方奇道歉。那时，我最恨就是方奶奶，心里骂着这个高大又肥胖的老太婆，怎么不生病怎么不死去呢？
可能是受着村里头好些个小孩的“诅咒”方奶奶真的病了，被送进了医院，回来的时候下半身已经瘫痪，原先总是横冲直闯于村头村尾的方奶奶终于只能呆在儿子的家里，吃着送到手中的饭菜；只能一手推动着长凳加上还有一条稍有知觉的腿弯曲着挪到门口来看看天如此般过着日子。
方奇失去了“保护伞”终于低调了很多，慢慢的要与我们拉近关系，无知的我们为方奶奶的患病开心了好些阵子，也渐渐和方奇化敌为友。
我们的村子并不大，方奶奶的这种瘫痪也不多见，且村小情意深，方奶奶刚从医院回来，家家户户或多或少的都买了水果补品什么的去看望方奶奶。我那时总想不明白，像方奶奶这么可恶的人怎么大家都还买东西给她？妈妈去探望时我也跟了去，多数是好奇，心里想像着平时凶相的方奶奶仍有些怕。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一刻心底有种震动，方奶奶整个身子被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头，平日的凶相全无，她面色憔悴苍白、头发零乱、说话毫无力气，语间无不流露自己的可怜。或者毕竟是小孩，瞬间的震动后，我更多的是轻松，似乎村里再有没有“狼外婆”的感觉。
只是，好景不长。
方奶奶有三个儿子，都已成家，还有一个嫁到城里的女儿。起先是三个儿子家轮流照顾方奶奶。应了那话“久病床前无孝子”方奶奶最初能自己大小便，不知是习惯了被人照顾，还是病情的严重，后来常常是小便在身上，媳妇也开始埋怨，方奶奶受了话就找儿子哭诉。再后来是在二儿子家说大儿子家的坏话；在三儿子家就哭在二儿子家的委曲，此般一来，几个儿子之间开始有了矛盾与争执，然后，瞄头都指向了方奶奶，原来就麻烦的老人家还周转在中间挑拨事非，儿子们开始讨厌她了。原先悉心的照顾淡漠了不少。村里的人起先每隔一些时间就去和她说说话什么的，但每次都是听到她对儿子媳妇们的埋怨与自己如何的命苦，听多了也就不去了，大家都觉得她不懂知足。人就这样，要求太多得到的越来越少。
在方奶奶病了一年后，三个儿子终于做了一番较为大的改动，方奶奶被搬到了他小儿子盖好的一间杂房单独的居住起来。一日三餐由三个儿子以一个月排班送饭过去。
偏就那么巧，她住的杂房跟我家的房子在一排，我住的是家里的最后一间房，正确的说，我和方奶奶成了名副其实的隔壁邻居。我的恶梦再次开始，每天放学回家，准会看到她坐在长凳倚在门口，眼睛干巴巴的搜索着将要经过的每一个人。只要看到了谁她就逼不及待的哭诉或是找话说：xx哎呀，我媳妇现在还没有给我送中饭来吃，你去叫她送饭来，我好饿了xx昨天我尿到裤子上，我儿子骂我，呜——呜，他们都巴不得我早死xx崽啊你放学回来了，我家奇奇怎么还没有回来，回了叫他来奶奶这来说说话
夏天的时候，方奶奶杂房里飘出一阵阵晕鼻的臭味，村里人才知道，她已经半年多没洗过澡了，身上什么气味都有了；房间里儿媳们从没有打扫过，实在是不像人住的地方。我妈妈看不过去，也管不了得罪了，把她的三个儿子都说了一通，凭着良心，三个儿子后来倒是分了工，哪个负责屋内卫生，哪个负责给老人家洗澡还有洗床单什么的。那段时间方奶奶只要看到妈妈经过就会无言的竖起她的大拇指以表示她心中的感激。而在我们小孩眼里，她的动作是有些搞笑的。
不知为何，我由以前的恨她，变成了怕她，怕看到她，怕听到她叫住我跟我说话，怕她那零乱而恐怖的样子。我的心态代表着村里大多数人的心态，大伙都在尽量的避开她，大人们经过见着她也只是唯喏几句就走开。我每天回到家就关上门，生怕她会看到我叫我。
那时，姐姐已是中学住宿生，我一个人住在那个房间。我喜欢一个人在空空的房子里唱歌，或是很正经的读些还不能理解的诗词，自我陶醉。突然一个暗暗的下午，我打开门看见一个人模鬼样的方奶奶坐在长凳上横在我的门口，我大叫一声，心好像要吓出来了，她却微微一笑说：“吓到你了，奶奶听到你读书就过来听听，我们远婆崽唱歌好听，读书好听，以后一定有出息”我关上门，跑到爸妈的房里，却不知如何跟爸妈说出来。心里就是觉得好怕。
如此类似的事件发生了五六次以后，爸妈也知道了。为了儿女着想，爸爸和方奶奶的儿子们说明了一下，然后很认真的跟方奶奶说清楚：以后不准再过界到我们家的地方来，我爸在村里说话的份量可不轻，方奶奶一副无奈而委曲的样子，但还是答应了。我松了口气，但后来很少再有那种陶醉了，心里总觉得有那么个身影或者就在门口、窗口。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依方奶奶这种折腾人的精神，看来还离大事很远，果不其然，一晃，她又在杂房里过了一年，她依旧守猎般的等着路过的每个人，但听他说话的人几乎是没有了，就连城里最关心她的女儿也“忙”得很少回来看望她了，她由小便尿身，到大便不能自理后，经常听到她的儿子在骂：“你个老不死的，怎么不早点死了，你拉屎不会去蹲马桶啊，你个老不死的拉屎不是拉到身上，就是拉到地上，狗一样。不如死了算了，死老鬼。今天的中饭不要吃算了，免得你又拉身上，你要是懂味，你就不要托累我们，你早死对谁都好”可能是儿媳们送饭的待慢，又加之方奶奶一天到晚无聊后的口馋，她有时会手抓杂房醣子里的生米吃，因为我常常看到她嘴边挂着粒粒的生米。那样子看着其实很可怜。
兴许是大了些，听到隔壁的骂声或想到方奶奶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方奶奶到了这个时候跟一个活死人差不多，但她只要还有气在，儿子就不可能不管，要照顾这样一个大小便随地解决的老人真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可一个病瘫的老人，很多事情可能确实是她没办法控制的。试问有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这般对待自己？那么这到底是谁的对错呢？我想，死可能真的是一种解决的办法。我以前也希望她死，但和现在的想法是不一样的。想到死，又想到了鬼，我开始怕起来，要是方奶奶死了，变成了鬼一定还住在隔壁，都说鬼可能看到人间所有事情，她要是知道我一直那么恨她讨厌她，她变成了鬼一定会吓我甚至吃了我——
我害怕的过着，留心着隔壁的一举一动，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就这样下去，还是希望方奶奶死的好。当然，事情是不可能由着我的想法发展的。方奶奶除了卫生让人后退外，更有甚者她常常光着大半个下身，裤子松带掉下来了，她不提，就光着屁股推着长凳往外移，她手里拿着仅有的女儿拿来的几个糖，等着她的孙崽孙女从这经过时以糖哄他们来跟她说几句话。但是没有人会去理她。我那次问方奇为什么奶奶给糖你都不要了，他说：“那老不死的东西，我才不吃她的脏东西，她衣服上都有巴屎，谁晓得糖上有没有”
就这样，方奶奶每天早早的挪到门口看着来来往往日出而作的人们，再空空荡荡的望着无尽的天边，等到日落而归的人们，她瞧着每个人希望他们能看她一眼说上几句，但是没有。我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眼睛里干涩而空洞，黑黄的一张脸是数不尽的皱纹，未曾洗干净的嘴角在动着，像是在咀嚼什么，像是说着什么。
方奶奶在病瘫三年半以后终于去逝了。我用终于两字来说一个人的死或许有些残忍，但对于方奶奶未尝不是一种解脱。都说人在死前是有些预知的，方奶奶那几天变得冷静而听话了好多，儿女们也感觉到大事已到，开始关心她起来。然后在一个平淡的下午，大家子人全到齐的时候，方奶奶断续说了几句：“我要走了，崽啊，你们都在，我知足了，你们好好过，我也不烦你们了，我去找你们爸去了，我走了。”就这样真的走了。杂房里传来一阵阵的哭声，我看到方奶奶的几个儿子在真切的喊着：妈啊！妈啊，对不住啊！我看见方奇兄妹们在叫着奶奶、奶奶，那些叫声和那片哭声是真实的。那景——感人。
村里头还有一位姓陈的奶奶，但我的童年记忆里几乎没有她的痕迹，好像是十几岁时才对她有印象，但也只是记得她是个矮小的话不多的太婆，为人低调不张扬，见到我们都会微笑着打个招呼。开始熟悉她是十几岁，算是有些懂事的年龄吧。
每年过年，我们除了要到自己的亲戚家去拜年外，我们四兄妹总还要去陈奶奶家拜年。我一直不懂这其中的原因，后来问妈妈。妈说陈奶奶对我们有恩，七几年的时候，大人都是要出工才有饭吃的，爸妈都出去了，哥姐常常是被丢在家里，是陈奶奶在照看着自己的孙子女同时抽空照看着我的哥姐。有次妈背着小哥上山了，把才三岁的姐留在家，结果姐姐跑出来了，陈奶奶那些时候眼睛不怎么好，但还是照例过来我们家看看，发现屋里没人就到处找啊喊啊，终于在村边的井里找到了已经浮在水中央奄奄一息的姐姐。是陈奶奶救了姐的一条小命。我听着妈的回忆，心里放映着当时那景：陈奶奶如何焦急的救上姐，帮她换上衣服，帮她焐热小身体而后，对这个并不熟悉的太婆自然有了好感。我也常听姐讲在那清苦的年代里，陈奶奶是怎么的照顾着她，如何的对她好，可我努力搜索也没有任何有关陈奶奶的记忆。妈妈说：“你那时还没出生，你晓得什么，你生下来你姐也五六岁了，你一直是你姐背大的。当然没印象。”是啊，陈奶奶离我有些远，等我能记事起，是好久以后的事了，难怪我从来不知我们家还欠着陈奶奶的大恩大德。
可能是童年里隔壁邻居的方奶奶留给我太多的记忆，加上我的亲奶奶在我爸没结婚前就去逝，而后来的继奶奶对我们极为平淡没亲情的情结。我对于老奶奶都存着一惯的想法，两个字：不好。但姐姐否认我的说法，她说，陈奶奶是个例外，她现在年纪大了，你看她还帮着家里做这个那个事的，媳妇对她一般，但她从来不会找人说任何有关自己儿或媳妇的闲话，她不瞒目的偏心，孙子女要是跟人打闹了，她从来都站在正义的立场讲话妈妈和姐姐的一大段话，使我对陈奶奶刮目相看，等到有机会接触时就细心的观察起来。事实如妈、姐的形容毫不相差，我对这个矮小而朴素的老奶奶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情。
天不随人意，陈奶奶在七十二岁时不小心摔到了坡道下，双腿动不了，听说要花几万块才能让老奶奶重新站起来。农村人家没有太多医治的钱，从此她就半身瘫痪，其结果和早已逝世的方奶奶差不多，以后的有生之年最多还得推着长凳出来“走走”了。
仍然是那句“久病床前无孝子”陈奶奶的三个儿子在她身体好的时候就立过字据，陈奶奶的那份山和田全给三儿子，以后的赡养也由三儿子一人承担，其他两个儿子各尽自己心意就可以了，未曾料到一次摔倒，陈奶奶从此瘫痪不起，这对她的三儿子当然是增添了不小的麻烦。儿媳两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瞧着轻松的两个大哥，一肚子的委曲就来了，无处发泄，气常常就呕在老人家的身上，但陈奶奶从来没有在人前人后诉苦，她见到别人总是挤出一个微笑来，有探望她的人，她会说：“我很好，他们对我也好，腿脚不方便，但我可以推着凳子出去走走。”村里都夸陈奶奶是个有德性的太婆。
近些来年，我们兄妹都搬到了城里，很少回家，只有每年过年去了姑叔家拜年才去探望一下陈奶奶。外面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春节，但陈奶奶房间里冷冷清清，马桶里散发出阵阵气味，陈奶奶缩在被窝里，看到我们兄妹进来很高兴，借着窗外的光线，我看见两行泪水从苍瘦的小脸上流了下来。她拽着姐的手哽咽着：“好崽好崽，你们长那么大了，还来看我，好崽，奶奶好啊，奶奶就是想你们，我的崽啊哎，都长大了，奶奶也老了，奶奶也想死了算了，不托累他们，奶奶舍不得啊”
床头小桌上有一个吃过饭的碗，没洗过，单独的放着，犹为显眼，突然使我想到了方奶奶。我很奇怪每次想到她就有种抖嗦的感觉，而望着陈奶奶总有些莫名的酸楚。
又是一年一度的春节。因为仓促，返城后才发现，我没有去看望陈奶奶，哪怕是去看一眼。因为内疚，心里有些挂念。但愿那个矮小的八十好几的陈奶奶还安康。
想来，一个人一生里不知经历多少的曲折。最为可怜的无非是老来行动不便且倍受苍老和身体折磨。同样的两个奶奶。留给后人的心里却全然的不同。其实他们都可怜、痛苦。方奶奶把这份痛苦分给了后辈们。让身边的人都痛苦。而陈奶奶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将这份孤寂的痛苦留在心底，一个人默默的尝尽忍受着一切。直到终老。
我常常自问。如果以上的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又会怎样呢？
尽人事，听天命。这话说来容易，做到却太难。每个成年的大人在此刻或不久的以后都或多或少的经历类似的事情。不知道这里面有几个完美的亲情故事。又有多少心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