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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何刘”姓刘,名际和,我的初三数学老师。“几何刘”这个大号并非我们原创,早先也有同事偶尔这样叫他,但多出于戏谑,真正让“几何刘”美名远扬的是我们。这就如同一首革命老歌,唱了几十年都没有走红,突然有一天,被别出心裁的音乐人重新配了器,换了唱法,由“民族”改为“通俗”或者“摇滚”结果,一下子就红透半边天。于是,老刘断言,他与我们注定有着某种源自命运深处的关联,要不然,二十多年粉笔生涯中咋就偏偏和我们共同演绎了这段出彩的章节呢?
我们所在的古井镇初中是当年享誉一方的重点学校,升学率很高,四乡八里的人家都喜欢把子女送到这里就读。我们虽然也在学校耀眼的光芒中行走,但却与重点丝毫不沾边。我们是这块升学实验田里选剩的几十株烂秧,七长八短,胖瘦不均,被随意抛弃在日渐荒废的田地中。忙于谈情说爱的年轻班主任多次训诫我们:“别指望你们会有什么出息,老老实实地挨过这一年,到明年6月,我给你们烧高香!”其实,不用“老班”提醒,我们自己也明白,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选拔之后,我们早就被打入了另册,成了这场升学游戏中名符其实的看客。学校之所以到现在还保留着我们的座位,无非是尽一点道义上的责任,好让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们晚一点吹破自欺欺人的肥皂泡。
尽管学校一再声称并没有放弃对我们的希望,但谁都看得出,学校派来挽救我们的“救世主”有多少斤两——年轻班主任牢骚满腹,很少给我们好脸色;退休后又返聘回来的理化老师虽然没有当面对我们说长道短,但背后嘀咕的却尽是“稀泥敷不上墙”一类丧气话。只有数学老刘似乎不甘心让我们就此沉沦,总是“理想”长、“志向”短的在我们耳边唠叨,苍蝇似的,没完没了。我们知道,老刘有自己的苦衷,四十好几的人了,连中级职称都没评上,妻子“农转非”的事也一直悬着,他需要找机会证明自己,以便在擦肩而过的晋级机会中努力抓住一次。无奈,校长头上的升学“紧箍咒”同样戴得难受,说什么也不敢拿重点班让他“打水漂”于是,老刘只得在一批又一批如我们一般的烂秧里瞪大眼珠子寻宝。
(一)
“老班”长得帅,学历也高,但他心平气和教书的时间远没有唾沫横飞骂人的时间多,班里的男生女生都不喜欢他,只有远在几十里外一所小学教书的女朋友对他崇敬得不得了。我们见过“老班”的女朋友,很漂亮,两个人走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但我们不喜欢这道风景。
有一次“老班”过生日,女朋友也过来了。中午聚餐时,喝了不少酒,从镇上小酒馆里出来就开始“画地图”等画到学校门口早已人事不省,下午的课自然没法上了,女朋友就主动来顶班。“老班”女朋友一进教室,就引起一阵骚动,女生指指点点议论,男生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间或还发出几声怪叫。“老班”女朋友感到很委屈,骂了句“流氓”捂着脸就往外跑。老刘正好从教室外面的走廊路过“老班”女朋友立刻拽着老刘的衣袖奏了一本。
“一群流氓!”“老班”女朋友怒气冲冲地嚷。
“可不能这样说学生。”老刘赶紧制止“还是孩子呢,让大家听见多不好。”
得不到老刘的同情“老班”女朋友气坏了,头一扭,屁股一甩,径直去找“老班”告状。“老班”听了女朋友的哭诉,酒醒了一大半,摇晃摇晃就朝教室里奔。老刘赶紧在门外拦住,好说歹说劝住“老班”并承诺由他来“修理”我们,好好“修理”我们。
老刘进了教室,倒背着双手绕着讲台来回踱步,踱得人心惊肉跳,我们知道闯了祸,都埋下头等他发落。哪曾想,他憋了半天说出来的一句话竟是让大家在这节课剩余的时间里把平面几何第二册75页的综合练习题全部做完,做不完的,错得多的,课外活动别想出教室。老刘把“别想出教室”几个字说得特别响亮,我们估计“老班”和他的女朋友都听到了。
老刘的仗义让人有些感动,下课后,哥几个纷纷拍着胸口说,老刘今后有麻烦,咱们照样两肋插刀。老刘苦笑了一声:“你们学不好数学才是我最大的麻烦!”
(二)
学不好数学,也不能全怪我们,首先得怨爸妈没能给咱“合作”出一个数学脑袋。你看隔壁班级那些数学尖子,哪一个不长得猴精似的,再把近视眼镜一戴,嗬,满教室灵光闪耀。老刘不同意我们的看法,他说问题一定出在我们自个儿身上。大家不服气,赌气说,你有本事把那些数学公式和运算符号塞进哥几个的脑袋,我们就把“刘际和”几个字做成金字招牌。老刘也不含糊,当即表示,他若帮不了我们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叫“际和刘”
老刘果然是块教慢班的料,其他班都忙着赶新课,他却把新书丢在一边,从第一章“有理数”开始慢条斯理地补旧课。更糟糕的是,与前任数学老师“代数两千、几何八百”的练题思路截然相反,除了“概念”、“公理”、“定理”的推导过程和教材上的例题,他从来不让我们去碰那些五花八门的辅导材料。就这样,一直忙乎到半期,才把前两年学过的内容全部梳理完毕。没有上新课,半期考试成绩当然不理想,全班不及格,学校领导忙于研究尖子班在全学区的排位,并未在意我们的失常,只在集体朝会上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但我们心里却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有几个同学的家长看了成绩很痛心,坚决要求学校换老师。学校自然不肯,老刘嘟囔了半天,也没有解释清楚,家长更是来气,以后在街上碰了面也懒得和他打招呼。下半期终于开始上新课,老刘依法炮制,仍然只讲教材,不用辅导材料,眼看隔壁班级同学们的课桌上各种习题集、参考书已经堆得象小山一样,我们的课桌上依旧空空如也。不过,没有题山题海挡路,我们倒也学得轻松,临近期末时,已赶上了隔壁班级的进度。一月份,我们参加了学区统考,结果谁也没有料到,在所有统考科目中,我们的数学成绩居然是最好的,大部分同学都过了及格线,有那么几个竟与尖子班的平均成绩相差无几。
我们果然进步了,但没给老刘做金字招牌,相反,还让老刘心甘情愿地把名字倒过来写了。
那天,刚上完英语课,老刘到教室宣布元旦放假。同学们一听要放假,顿时高兴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竟整整齐齐地用英语喊了一声:“i love you teacher liu”老刘不知所以,问站在门口的英语老师是什么意思,英语老师说,按照英文表达方式,姓氏要放在最后。老刘听罢,裂嘴傻笑:“照你这么说,叫我际和刘还能沾点洋气?”既然很洋气,那就这样叫吧,从此,我们班上课就喊“际和刘好”下课则喊“际和刘拜拜”因“际和”与“几何”同音,又能体现老刘的职业特征,没过几天,我们又自作主张把“际和刘”改成了“几何刘”
(三)
三年级下学期,怀才不遇的“老班”坚决要求调到女朋友所在小学去“几何刘”就主动接任了我们的班主任。“老班”走了,我们耳边怨天尤人的聒噪也少了“几何刘”又趁机鼓动其他科任老师给我们打气,终于让我们始终低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4月份,学校举行总复习摸底考试,我们班竟有一半同学进入升学有望的行列,校长破天荒在全校大会上表扬了我们,还特别提到家长对“几何刘”的感激。“几何刘”这几个字从校长的嘴里说出来,有“钦定”的意义,从此“几何刘”又成了全校师生对老刘的呢称。
只可惜“几何刘”没能“把革命进行到底”
那时候,时兴中考“分流”5月份举行初中毕业会考,会考后,成绩较差的学生就早早拿了毕业证回家,升学有望的学生才留下来继续准备7月份的升学考试。会考结束,我们班也被彻底拆散,20多位入选的同学插进了尖子班,落选的20多位同学就各自打道回府。班级没了,教师自然也解散了,校长似乎忘了他在全校大会上对“几何刘”的褒奖,依旧不肯让他到尖子班去上课。“几何刘”有些伤感,依依送别提前回家的同学后,也告假去了乡下,帮妻子打理责任田。
最后一次见到“几何刘”是我们进城参加中考的时候。那天,刚下过一场大雨,一大早,他就骑着自行车从乡下急匆匆地赶来。雨后的乡村路到处是泥泞,他的鞋上、裤腿上粘都满了黄泥,头发也没来得及梳理,看上去更象一个老农。我们进考场的时候,他就挤在密密麻麻的家长中间高声喊我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喊,一个都没漏掉,我们每答应一声,他就裂开嘴傻傻地笑
(四)
就象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突然被人抱走,还不得不强忍内心的隐痛扮出毫不在乎的表情“几何刘”当时的尴尬我们没能体会,直到前些年,我们听到他英年早逝的消息,才渐渐读出一份苦涩和悲凉。
在和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几何刘”曾经说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教室里永远有最后一排座位,却没有永远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这句话象是对我们的激励,又象是对他自己的鞭策。许多年后,沿着他的指引,我们相继在更行更远的行程中找到了新的座位,唯有他,还在那所早已不再辉煌的乡镇学校里苦苦求证
“几何刘”2000年冬死于肺癌,54岁,死前没有留下遗言,死后没有立下墓碑。他的发妻、我们的师母说:“老刘一辈子平凡,不值得立碑。”我们告诉师母,有一块碑已经永远立在了我们的心中。
2004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