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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彭思镇,如果你不知道接下来到马塘湾怎么走,旁边的人会指引你说,如果你要到老凹住的那个马塘湾,沿着这条路直走,尽头处就是了。老凹在这方圆几百里,名声约等于当地几个村子书记的总和。
老凹有一兄三妹,都比他成家早。八十年代初,马塘湾住的还是集体盖的土砖房。集体房最明显的标志是连成一体,你一家与左右相邻两户的房子共用了两堵墙,有难同当。老凹分得了两列房子,相邻两户分别住了亲娘和哥兄,三个妹妹则到各自的婆家熬日子去了。亲娘有儿女按月侍奉吃穿,哥兄有妻子同锅共灶,唯有他,进出只有影子作伴。但是他长得嶙峋却笑得春风,仿佛好日子全让他过了。
事实上老凹的日子也的确值得羡慕,因为他一半是泥腿子,另一半还是公家人。他十几岁就去了乡里当炊事员,因为勤劳能干,善良热情,十几年了,乡里就认定了他,没有再换过别人。在那个吃饱第一的年代,炊事员是个人人眼红的职业。每次老凹从乡里满面笑容地回来,村里人都会半是嫉妒半是巴结地说,看看,你又长胖了,日子过得真滋润啊。
因为自己不主动,老凹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接近不惑之年,认识了一位离婚的女子,才一副久梦方醒的架势,猴急着要速战速决。那女子比他小两岁,长得还算标志,在婆家因为接连三次都没能生下个儿子来受尽折磨,终于忍无可忍主动离婚。
有人说老凹与这女人前世有缘。因为女人拒绝了很多不错的男人,却让老凹一句话就说动了心。老凹一向只把女人当人看,唯独对她怦然心动。
那天见面,女人说,你单身这么久,怕是也很想抱个儿子吧?
老凹说,能有个孩子我就要给菩萨祖宗磕半个月头敬十五天香,还要挑剔个男娃女娃?
女人得了他这句话就不作其它要求,只顾着自己抹泪。老凹等她哭完,直接领她回了自己那两列土砖屋。
有了女人的日子就是不一样。老凹那两列土砖房第一次烟熏火燎生气腾腾,家件物什都顺得养眼,门前院后都净得喜人。女人似乎这才体会到了做人的滋味,对两口之家的生活投注了极大的热情。老凹更是一副得了新生的模样,逢人三分笑,有人进屋就散烟递茶。他把沉睡了将近四十年的热情半分不留地献给了自己这个能干而命苦的女人。
整个双抢时节的田地成了他们表演的舞台。老凹挑的稻捆最大,扯的秧把最齐,耙的田地最平,而他的女人割谷插秧差不多是村里最快。两个人像旋风一样转眼之间便磨完了自家的责任田。当别人还在田地里卑躬屈膝时,他们家已经飘出了双抢上岸的饺子香。
但老凹上岸了也不闲着,犒劳好自己的搭档女人,又转身去帮助村里的种田弱户,耕田碾稻,摸爬滚打,他完全是当作自家的活儿干。旁人感动了,是那种出自肺腑的感动,割了肉买了酒,一定要请他到自己家里上座吃喝。那年村子里分组分田,两个组的人为争夺老凹吵的面红耳赤,青筋暴露。最后只得凭抓阄决定。一组分得了老凹,一组的人全都拍手相庆。二组的人则一律霜打了一般,蔫无生气。那时,老凹成了马塘湾最珍贵的财产。
隆冬的时候,老凹的女人不声不响地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老凹喜得合不拢嘴,女人则一个劲地笑着哭。前来祝贺的人很多。大家都说老凹得个儿子没什么好意外的,像老凹这样的能人好人不得儿子谁得?说得老凹一脸的不好意思,双手在身上到处找烟没找着,旁边却同时伸过来四五根。那天老凹亲自下厨,吵了满满一桌菜,吃得大家肚重脖子歪。有人说不相信这么好吃的菜会是个男人做的,马上有人接着说老凹不是普通人。
老凹的儿子很聪明,一上学就拿回两张奖状。老凹的女人也一直身体健康,干活勤快。但是,在女人的眼里,老凹却很有些不健康不正经了。不健康是因为他经常咳而且有时还吐血,不正经是因为他经常和同村的另外一个叫蓉蓉的女人鬼混。为此他们的生活里开始出现争吵。女人一心要治好老凹的病,并且坚决制止他和那个骚货再来往。老凹说病没事,又说自己与那个女人之间更没事。女人恨恨地说,那你为什么经常下半夜的时候不在床上?老凹就不好意思了,打岔说好了好了,我说了没事那就是就没事。
女人对这样的答复当然极为不满,争吵于是继续。他们的儿子很怕听他们吵架,他们一吵他就哭,好像他比谁都伤心一样。矛盾渐渐公开化。那个叫蓉蓉的野女人到底泼辣,敢趁老凹不在地时候上了门来和老凹的女人对骂。一村子的人都保持沉默,插不进嘴。原来大家心目中的那个勤劳能干、善良热情的老凹,终于被这两个女人搞得头昏脑胀了。
那一年老凹的儿子八岁。小家伙正在别人家里下军棋。大热天里突然有伙伴找到了他,喘着气说你伯快死了。一屋子的人听了这话都很惊诧,一齐望向老凹的儿子。他像是很害羞,慢慢地起身,慢慢地出门,最后不知所措地奔回去。
老凹见到儿子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他的嘴角泛着白沫,胸口急剧起伏。有人要给他灌肥皂水洗胃他挣扎着不让,村里医生在老凹的亲娘乞求下勉强给老凹打了一针葡萄糖。老凹却什么也不顾了,只是拉着儿子的手,抽搐着脸说:你以后要听娘一句话还没讲完那只拉着儿子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老凹走时眼睛没有闭,一屋子的人霎时都很安静。稍顷之后,响起一片密集而压抑的哑哭。
老凹没走的时候他儿子的屁股比别的小孩脸蛋收到的吻还多,他一走,儿子的屁股上只剩下一块破布片。他的灵柩被村里几位生前得过他帮助的男人扛着,他的儿子披麻戴孝,驻着一根孝心棍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头。他看见,母亲和那个骚货都在流泪。只有父亲,永远远离了是非与争吵。
失去了老凹的马塘湾,从此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