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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田目送黎正进了分理处,再也压不住心头的兴奋,赶紧给丁维娜打电话。
估计她正在上课,没接,到了傍晚才回电。
刚接通还没来得及说事,丁维娜哭得跟泪人似的,“小金,有律师找我,要告我。”
啥?!金小田有点蒙,啥人会告小表姐?
“什么!”听完经过,叔可忍、婶也忍不得了,金小田拍桌,“别哭,我来你家。”
“快吃晚饭了,”小田的妈从厨房探个头叫住她,“你还要去哪里?”
金小田一阵风似地跑出去,“我去找维娜,别管我。”小黑喉咙里“喔”一声,兴奋地跟在她后面,沿着河边奔向对岸的丁家。
太过分了,老天你怎么不打个雷劈死不讲理的人!金小田边跑,边把刚才听到的理了个头绪。关于摄影师的赔偿问题上,丁维娜的同学提出把丁维娜列进相关责任人,因为她曾经给丁维娜一个18元的红包,丁维娜收了,双方构成租赁关系,丁维娜作为车主有责任赔偿事故中丧生的摄影师。
借车给红包,是梅城的风俗。谁家借车用在红白事上,要给车主一个红包,没想到有一天会给好心出借车辆的人带来麻烦。
春末,小河蜿蜒曲伸向前方,静静流淌着。金小田放慢脚步,用自己所有的知识和经验做出判断,麻烦了,按法律来说,确实丁维娜负有连带赔偿责任。只是,谁给丁维娜的同学出的主意,是哪个黑心的律师钻法律的洞,还有,做人怎么能这样!
她又气愤又恼火,对自己没保护好家人,头一次有了深刻的感受。
她,金小田,也是一个律师啊!
☆、第五章
“姓吴的,你什么意思!”
黄小和律师事务所的吴明律师,拿起金小田扔在他面前的几张纸,俊秀的脸上毫无表情,缓缓地说,“你又是什么意思?”
“你明明知道车主是维娜,还帮别人出主意对付她?”金小田对吴明的厌恶在数秒内连飚数个等级,“我已经问过对方律师了,人家说要多谢你们吴明大律师,他的头脑比别人好用一百倍,听完经过就有法子解决问题。你是不是很得意?觉得自己很搞得定?也不想想……也不想想……”
金小田不是刻薄人,再气,有些话她还是说不出口,还是吴明泰然自若地说,“也不想想是你爸供我读完的大学,我有今天多亏你爸多年来对我家的扶贫。”
你知道就好,金小田瞪了他一眼。不说这个,光大家一个村出来的,小时候维娜和她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他,也不能帮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家伙。
“坐。”吴明朝金小田示意了一下,抚平那几张纸,从抽屉里拿出档案袋装好,又推到她面前,“按照《中国人民共和国侵权法》四十九条的规定,因租赁、借用等情形机动车所有人与使用人不是同一人时,发生交通事故后属于该机动车一方责任的,由保险公司在机动车强制保险责任限额范围内予以赔偿,不足部分,由机动车使用人承担赔偿责任;机动车所有人对损害的发生有过错的,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他见金小田一脸茫然,显然说到法律条款她又进入魂不附体状态,只能换种简单说法,“车主应该预见到车由别人驾驶带来的风险。按照原告说法,被告之一,车辆使用者去取车时,被告车主知道使用者拿到驾照才半年,没有自驾车辆,仍然把车辆出借,并从中获取报酬。车辆使用者和当时同时在场的数人都证明确有此事。因为车主没有起到必要的审查作用,导致事故发生,所以应该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
金小田看着吴明嘴一张一合,道理有听没懂,结果明白,维娜背定黑锅了。
她愤然,气得笑道,“反正做人不要太好心就对了。”
“何必说这种伤感情的话。”吴明叹了口气,“事故受害者是新郎同学,电视台的助理,他的孩子才几个月大,使用的摄像机是向台里借的。开车的人今年二十一岁,是维娜同学的堂弟。维娜的同学为了结婚,欠下房贷及各种借款共八十万。遇到这种意外,三个家庭都不幸。赔偿大部分由保险赔付,剩下部分对维娜来说不是问题,当成做善事吧。”
金小田腾地站起来,冷笑道,“好一个弱者正义!”她在原地转了几个圈,一肚子的怒火要喷,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握紧双拳。然而没有具体的对手在,打在空气中也无用。“因为他们穷,就让有钱的人来买单吗?”
她站定,盯住吴明,“维娜家的钱是白来的吗?你也清楚,她家当初做横机时,人停机不停,24小时开工。维娜爷爷奶奶、维娜父母,一家人四班三运转,维娜小小年纪知道做饭洗衣服,因为大人太累了。维娜的妈妈被机器压到手指,指头扁了,休息了一个礼拜都不到,继续干活。他们的钱是抢来的吗!难道因为有钱,就成了别人眼中的冤大头!”
金小田越说越激动,泪光闪烁,然而吴明仍然是那付淡然的表情。她抓起他桌上的东西,文件架,笔,案卷,扔向他,“我讨厌你!讨厌穷光蛋!”
话说完了,金小田的眼泪也来了个大爆发。
吴明捡起那些东西,一一放回原处,“世界在变,金小田,你有什么?钱是你父母挣的,智商情商全都是小学生水平,动不动大吼大叫。如果没有我帮你准备的考前要点,你能混进律师队伍吗?我后悔了不止一次,帮你是害了你,你啊,只会给律师抹黑。”他放低声音,但足能让金小田听到,“优胜劣汰,这就是生存法则。别老把正义挂在嘴边,你,一个低能人士,浪费社会资源的家伙。”
什么?!金小田瞪大眼,“你去年还跟我爸说想娶我。”
薄唇的家伙不耐烦地说,“你好歹算是漂亮,家里又有钱,有我的头脑中和,还是可以挽救一下后代的智商。”
金小田听不下去,转身就走,拉开门才发现门口已经聚了一堆人,反而吓她一跳,“干吗?”
看热闹的顿时鸟兽散,前台好心递上两张纸巾,“金小状你哭了?”金小状做事不行,但大大咧咧的不讨人厌,而且她爸爸跟老板黄小和的关系好到可以换裤子穿,谁会傻头傻脑当面跟她过不去。就算瞧不上她,嫌她绣花枕头一包草,也都是背着她说。
金小田胡乱擦了两下,勉强挤出个笑容,“没事。”
没事才怪,前台偷偷看了眼办公室,吴明,合伙人之一,本所最值钱的律师,钻石王老五;金小田,美女,有钱。两人青梅竹马,难道是吃了不愿意负责,又或者是不肯吃,……
“金律师,那个案子破了。”
金小田找了个借口出门。她在咖啡店坐下,黎正的电话跟着来了。
“原来不是谋杀,是车祸,受害者过马路时被一辆车撞倒。那辆车肇事后逃走,受害者倒在路中央,被很多辆车辗压,然后结果就是图片上那样,粗看像是被分尸了。”
“嗯。”金小田没精打采地应了声,“那是不是我们见过的那个呢?”
“还不知道,我也是从警方发布的消息上知道案子破了。那天雨太大,没留下痕迹,监控也很模糊,他们反复查看,才看出有辆车曾经停下,司机下车察看,又上车走了。”黎正心细,发现金小田情绪不高,“你怎么了,不舒服?”
金小田否认,“没有。”
“那是不开心?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有。”男人怎么能这么嘴碎,金小田闭上眼睛,免得眼泪掉下来,“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对女性的短时间情绪化,黎正早就领教过,他改口问道,“你在哪里?背景音乐不错。”
是吗,金小田抬头,仔细听了片刻,没觉得那个哑喉咙有什么迷人之处,“我在乱花。”
“东江路那家乱花?”黎正确认。
十分钟后,金小田托着下巴看着窗外:高个小青年下了出租车,对出租车司机挥挥手,像是在说“再见”。小青年大步走过来,隔着玻璃对她展开一个傻笑,似乎说了声“你好”。然后他就进来了。
金小田揉揉眼睛,没看错,坐在对面的家伙是黎正,“你怎么来了?”
“我请了两小时假,过来陪陪你。”黎正看了下手机,定了个闹钟,“扣掉回程需要的时间,我还有一小时三十分钟可以陪你说会话。”
晕,金小田还没见过这号的,“你……”她挠挠头,发现找不到什么好说的,难道跟他讨论被车撞成n块的人?她继续挠挠头。
黎正以为她头皮痒,金小田的头发看上去乌黑发亮,也没有头皮屑存在的痕迹,不过很难说不是过敏性质的发痒。他犹豫再三,仍然鼓足勇气说道,“最好不要用超市的洗发水,有硅的成分,容易堵塞毛孔,时间长了容易无缘无故地发痒。”
……
黎正把金小田的无语理解成好奇,他信心大增,拿过一张咖啡馆的名片,写了几样洗发水的牌子,“这是我用过的,轮换着用效果更好。”
金小田木然,先生,您一头短发,研究洗发水是否太过女气……
在金小田的沉默前,黎正不好意思地说,“见笑了,以前室友常说我娘娘腔,会找不到女朋友,所以有很久没和别人聊洗发水,一说起来话就有点多。”
您还有多少没暴露出来的嗜好?把他介绍给小表姐的事,得缓。金小田当机立断地决定。
“要不我们聊点其他的?”黎正为自己占据了宝贵的开解时间而惭愧,他是来安慰金小田的,怎么能全是他说,应该他在听才对。
“那个,你同事常让你请客吗?”金小田想了会才找到话说。
“还好,有时候。你知道女的结了婚有许多事,孩子小的时候要带孩子,孩子大了要陪孩子做作业,周末还有兴趣班,大部分时候她们没时间在外面吃饭。”
“每次聚餐都是你买单?”
“……算是吧。”
“你没有不高兴,不觉得为什么又是你付账?”
“没有,习惯了,以前读书的时候也经常请客。”
“你就没有不高兴?”金小田提高嗓门。
“没有,上次你付的账,你不高兴了?”黎正敏感地想。
“那时我跟你都不认识,干吗要你帮我买单。”金小田不耐烦地说,“我是说,你身边的人经常因为你有钱就让你请客,你难道不反感?”
“还好。”黎正认真地想了会,“最初是有点不高兴,后来习惯了,我有总比我没有好,能够帮人家一把也无所谓。至于别人怎么想,我没办法控制,水至清则无鱼,当成做善事吧。”
你!就是有你们,才让有些人养成懒劲,什么都推到别人身上。帮是理所当然,不帮是冷血,懒人不怪自己,把穷的原因推到别人身上,最后还可以怪社会。
黎正在金小田的目光下越坐越直,不知道是哪句话惹恼了她,为什么她露出满满的恨铁不成钢……
☆、第六章
乡下没市区繁华,但住宅宽敞,金小田的卧室足有四十多平方。靠墙是张两米的老式四柱床,帐顶绣着虫草花鸟,还是金小田的妈做姑娘时的手工。靠窗摆着写字台,书柜里大多是农技书,有些武侠小说,大部分金庸的,古龙的也有几本。
丁维娜坐在靠背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剧。傍晚,风从河面来,把每家每户的宅院拥在它清凉的怀中。咕咕的蛙鸣,河水流淌,她习惯早起早睡,慢慢地歪在椅背上睡着了,直到金小田叫醒她。
“你……怎么了?”丁维娜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金小田的额头上有个五分硬币大小的包,表皮没破,但有青有红,极为显眼,“在哪碰着了?”
金小田避过丁维娜的手,龇牙“嘶”了一声,“别摸,是我自己不小心。”
那天跟着电视节目打了套军体拳,她觉得挺有意思的,报了个一对一的泰拳课。今天第一次上课,下课更衣时,她的头磕在柜门上,带回了人生第一堂泰拳课的“纪念品”。
“都多大年纪了,真不让人省心。”五分钟后,丁维娜往掌心倒了点红花油,双手互搓,热了才轻轻按在金小田的额头上,“你啊……还当自己是小学生,不开心就找人打场架?”
金小田眉眼皱成一团,“我没有。”实属冤枉,她本来是很不高兴,但经过一下午已经忘得差不多,课是早就预约好的,头会碰到更衣柜,是因为单腿站着换裤子时一个不小心。
“下午吴明给我打了电话,把情况跟我说了,那件事故里其他几个人也确实可怜,我已经认了。”虽然还未排到开庭的日子,但结果已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道赔偿金额具体是多少,丁维娜摇摇头,尽量把不愉快抛到脑后,“他说你为了这事对他很不满,让我劝劝你,不要太在意。他还想给我钱,说一起帮助那几位,被我拒绝了。”
金小田嘴一撇,“他骂我是笨蛋,说我抹黑律师队伍。”
丁维娜柔声安慰,“你不笨,就是对文科功课不感兴趣。”
金小田头低得更下了,“我觉得他骂得对,所以更郁闷。”
“你一点也不笨。”帮亲不帮理是人之常情,丁维娜眼也不眨,随脚踩吴明两下,反正他不在这里,小姐妹之间说点他的坏话也没什么,“人各有才能,只是你的不在法律上而已,论起农活来他没你强,要不是考出去了,也许他是最笨的农民。我们村除了姨夫外,就你最会开那些农机,这也够厉害的了。”
“他还说……”在小表姐的安慰下,金小田不客气地把吴明的话一一复述。
哪能不站在自家妹妹这边呢,丁维娜斩钉截铁地说,“他一定是被拒绝后受伤了。”
一个村长大的仨,谁不知道谁,小时候丁维娜和金小田没少叫过他哥哥。吴明从小跟着外祖母长大,他家是村里出名的困难户,金小田的父亲金大鑫看在老人孩子可怜的份上,每月贴钱贴物,帮助吴明完成了学业。吴明十分感激,去年向金家提过亲,金大鑫很满意,但金小田的母亲坚决反对,理由是怕吴明遗传到他父母的性格,性格直爽的金小田会吃亏,最终金家没同意婚事。
这事上,金小田的妈和丁维娜的妈,在那几天里老两姐妹没少讨论过,吴明再聪明,再有“钱”途也没用。丁维娜作为“间谍”,把偷偷听来的全告诉了金小田,谁让她这表妹看见吴明像看见一本大部头法律条文,敬,而远之。
金小田被丁维娜安慰得舒服多了,果然还是知根知底的表姐好,黎正那个人虽然好心,但话说不到点子,当然她也不能跟他谈私事。
“我打算发奋图强,做一个有用之材。”金小田认真地说,“今天去买了几本法律方面的书,等我研究透了,出门给他们看一个全新的我。”
好,有志气。丁维娜刚要说点什么鼓励她,金小田包里的手机响了,黎正的同事有事需要请教律师。
“你看,我该怎么办呢?”对方充满期待地问。怎么办,出租屋的房客拒不交租,打电话不接,找上门则耍赖皮,不肯搬出去。“我们也是为了贴补家用,才把房子租出去给人住。没想到遇到这种恶客,实在无力招架。然而拖着也不是事,工薪阶层吃不消损失。”
“要不,你找两个社会闲杂人等,守在房门,多晃几个来回,说不定恶客就走了。”金小状挠了两下头,想到黎正关于洗发水的规劝,立马收手。
“那是犯法的吧?”对方惊讶地说,“金小状你不是律师吗?最好还是用合法的手段,我们是老实人。”
金小状又挠了几下头。完了,养成条件反射了,她沮丧地想,坏习惯真是越想控制越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做出来。
“维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金小状迟迟艾艾地说,她已经从对方的沉默中听到不满:她,不行。
唉,被黎正和丁维娜强力安慰出来的一点信心,转眼又消逝得无影无踪。
幸好金小田已经受惯打击,第二天去上班,已经对前一天发生的事释然了。不过她额头上刻了个青色的印记,各种传言在背后迅速蔓延开来,到下午变得像真的一样:金小田逼婚吴明大律师,被拒,晚上借酒消愁,一头磕在马桶边沿上,留下伤痕一道。
对着大众同情的目光,金小田以为他们还在纠结昨天的争论,只能心虚而友好地一笑,她才不像吴明那个样,提不起,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