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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半个月里,陆明萱心中虽有事,面上却尽可能丝毫也不表露出来,只与陆明芙一道,日日帮着戚氏带两个弟弟如常度日罢了。
如此过完了正月,陆老夫人使人来接姐妹二人回去了,姐妹二人遂收拾一通,随来接的人回了国公府,陆明萱临行前还再四交代陆中显,等到二月二十一号赵彦杰考完了,陆中显定了请他上门的日子以后,务必要提前与她递个话儿,届时她好回了陆老夫人,出面当面问赵彦杰几句话。
——大周春闱,三场联考,历年举子们都是二月十八进贡院,二月二十一号出贡院。
回到国公府,见过一众长辈并姐妹们后,自有一番忙碌不必细说,待又过两日恢复了先时在国公府的作息以后,陆明萱遂授意丹青无事时往四知馆附近转转,看能不能打探到一些赵彦杰与陆明欣私下往来的蛛丝马迹。
不想丹青这一留意,还真有一次让她瞧见陆明欣屋里的大丫鬟鬼鬼祟祟的在四知馆外的假山旁,与赵彦杰的贴身小厮澄心说话儿,末了还给了澄心一样什么东西,而澄心并没有拒绝。
丹青不由大怒,回来后便恨声与陆明萱道:“赵公子既早已攀上了高枝儿,那便只管攀他的高枝儿去便是,又这般吊着姑娘做什么,难道还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事情若是不成了,也有姑娘做备胎不成?这天下间哪有这般便宜的事!五姑娘也是,一辈子没见过男人,想嫁人都想疯了不成,见着个略平头正脸的便上赶着往上扑,连自己还在孝中都顾不得,也不怕传了出去,丢尽定国公府的颜面!”
陆明萱却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还反过来开解丹青:“好了,你就少说两句罢,赵表哥选择更好的前程没有错,五姑娘为自己的终身打算也没错,不过都是人之常情罢了,我都没生气,你有什么可生气的?”错的是她自视太高,错的是她看人的眼光,都已两世为人了,她看男人的眼光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又怪得了谁呢?
不过二月十七号赵彦杰赴考前夕,陆明萱仍使人送了一块“步步高升”的羊脂玉佩去四知馆,只可惜后者只回了她两个字‘多谢’。
陆明萱的心越发沉了几分,知道事情已几无再回圜的余地,哪怕她早就知道赵彦杰今科中不了,她也万万做不到当不知道赵彦杰与陆明欣私下的那些往来,更做不到当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更何况即便她愿意委屈自己,陆明欣也不见得就会轻易放弃赵彦杰,十七岁的少年举人,就算今科不能金榜题名,也是大有前途的。
到了二月二十一号,陆老夫人一早便使了管事去考场接赵彦杰,直到晌午过了才回来。
陆老夫人就拉了赵彦杰打量:“可瘦了不少。”满眼的喜爱与心疼,又问考得难得难,有几成把握能中?
赵彦杰看起来满脸的憔悴,的确瘦了不少,恭敬的答道:“多谢姨祖母关心,我在里面吃得好睡得好,并没有瘦,考得有些难,不过我都答上了。”从头到尾都不曾直视过陆老夫人的脸,也不曾看过旁边的陆明萱一眼。
如果是以前,陆明萱自然不会觉得有异,如今却知道他这只怕是心虚了,看他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因笑着为他解围道:“赵表哥在贡院一待便是三天三夜,只怕早累得不行了,祖母有什么话,不妨等他休息好了再细问也不迟啊。”
说得陆老夫人笑了起来:“瞧我,一高兴起来就说个没完没了的,幸好还有萱丫头提醒我,既是如此,彦杰你且回去歇着罢,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娘儿们再说也是一样的。”一边说,一边与张嬷嬷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副老怀欣慰的样子。
陆明萱看在眼里,不由暗自苦笑,若是让祖母知道赵表哥心里现在的想法,老人家只怕得气死过去罢?
次日,陆中显便打发人递了话儿进来,说二十四日他沐休,就定在那日请赵彦杰上门好了,陆明萱听说后,二十三日晚间去给陆老夫人请安时,便趁便回了陆老夫人,说明日她们姐妹想回家一趟,晚间便回来,请张嬷嬷帮忙安排一下马车和跟车的人。
陆老夫人虽诧异于姐妹两个才回来二十余日便又要回去,但想着她们当日就要回来的,便也没多问,只吩咐张嬷嬷与她们安排。
陆明芙却是满心的疑问,稍后离了荣泰居,在路上便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起陆明萱来:“你这是搞什么鬼呢,才回来又要回去,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的?”
陆明萱想着事情终究是瞒不过她的,便道:“此事说来话长,待回屋后我再告诉姐姐。”
稍后回到屋里,果真苦笑着把整件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道:“如今赵表哥变心的事虽已有七八分作准了,但我们也不能听风就是雨,总要亲口问过他了,方知道到底有没有冤枉他,接下来又该怎么做才好。”
听完陆明萱的话后,陆明芙出乎意料的没有破口大骂赵彦杰,只道:“明儿若他一口便应下爹爹欲尽快为你们定亲的话也还罢了,指不定就是我们真误会他了,若是没有,你可别与他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的,没的白降低了自己的格调,这样一得了势便想着攀高枝儿,三心二意的人,就算他暂时被你闹腾得娶了你,也不过就是因为你现在年轻貌美罢了,等到你年老色衰时,你且等着瞧罢,这样的事还会上演不说,指不定他还要怨你当年毁了他的大好前程,我们犯不着明知前面是火坑还往里面跳,难道凭我妹妹的人品才貌,还寻不下一门更好的亲事不成,难道爹爹还会委屈了你不成?”
想不到一向大大咧咧的姐姐还能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陆明萱感慨之余,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感动来,道:“姐姐放心,我明白的。”
陆明芙见她嘴上说‘明白’,脸上却写满了黯然,只当她是在为此事难过,想了想,越发放柔了声音安慰她道:“虽说发生这样的事的确让人伤心,但长痛不如短痛,伤心一时总好过将来伤心一世,你自来便比我聪明,想来这样的道理不必我多说也明白,你还年轻,大好的日子且在后头,以后只管活得好好儿的,让负心汉后悔死去罢!”
陆明萱点点头,要说她一点也不伤心难过,那绝对是假的,她对赵彦杰虽不至于到心意相通生死相许的地步,却也不是一点真感情都没有,但要说她已经伤心欲绝倒也不至于,一来自知道他与陆明欣私下有往来至今已是大半个月过去了,她的心情早已被时间平复了不少,二来便是她对赵彦杰的感情到底还不够深,自来都是有多少爱才会有多少恨的,爱与恨从来都是成正比的。
她更多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至今都不肯相信赵彦杰会是那种拜高踩低,三心二意的人,总觉得他会不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再就是为自己这一年多以来的挣扎与煎熬不值,觉得多少有几分不甘心,所以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清楚分明。
翌日,陆明萱与陆明芙巳时初刻便回了家中,给陆中显和戚氏请过安,又逗了安哥儿和定哥儿一回后,便有婆子进来禀道:“老爷,赵公子来了。”
陆中显点点头:“请到前面花厅里好生奉茶。”打发了那婆子,又交代了戚氏与陆明芙几句后,才领着陆明萱去了前厅,却是陆明萱方才说自己要亲耳听听赵彦杰会说些什么。
一时父女两个去到前院,陆中显径自进了花厅,陆明萱却进了旁边的隔间,两间屋子原本是相通的,但陆中显一早便做了布置,将两者以一架十二扇的琉璃大插屏隔开,陆明萱在插屏后面能看见花厅里的情形,花厅里的人却看不到插屏后面是否有人。
陆中显进到花厅里,就见赵彦杰已经侯在那里了,穿了件石青色潞绸直裰,也不知是长高了还是因瘦了显得高的缘故,整个人都略显单薄,脸上的表情则颇有些阴郁,一见陆中显进来,便忙起身行礼:“小侄拜见世叔。”
要依陆中显的本意,这会子是恨不能直接开门见山把话问清楚,若答案是自己想听的便罢,若不是便即刻将人打出去的,但他终究是场面上混的人,又岂会连这点城府都没有,呵呵笑着便几步上前搀了赵彦杰起来,道:“一家人,拘这些个俗礼做什么,没的白生分了,坐啊。”
又命人换热茶,上新买的鲜果点心来。
一时茶果点心都上齐了,陆中显端起茶杯浅啜了几口,才笑问道:“说来你回来也快两个月了,今儿还是我们爷儿俩第一次见面呢,也不知你一路上可顺利不顺利?此番下场考得又好是不好?我之前本想进府瞧你去的,又想着你只怕忙着备考,怕耽误了你,幸得如今考完了,我们爷儿俩也总算可以说说体己话儿了。”
一席话,说得赵彦杰眼里飞快闪过一抹羞愧,忙又起身恭敬道:“世叔这话委实折煞我了,本该我一回京就来给您请安的,拖到今日才来,已经是失礼至极了,如何还敢劳您大驾亲自去瞧我?”
陆中显暗自冷笑,嘴上倒是说得漂亮,本该一回京就来给他请安,那他怎么不来啊,便是今日,他不使人去请,只怕他还不肯来呢……又想起之前陆明萱说的,丹青已亲眼见过他的小厮与陆明欣的丫鬟私下往来,心里越发有了底。
面上却不表露出来,摆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人,你是知道我的,自来最不耐烦这些个繁文缛节了,你就别与我客气了。对了,我今日请你来,其实是有一件事与你商量,虽说你早已与老夫人说过,要待你放了榜之后再登门提亲,但我前儿让人瞧了日子,除了后日,就得到六月去才有吉日了,要不,后日我便做主与你们把亲定了?横竖如今离放榜也就只十来日了,早几日晚几日也没什么区别,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彦杰万万没想到陆中显叫他来竟是为了与他说这个,虽然他一路上也曾做过最坏的打算,会不会是他与陆明欣私下里那些往来传到了陆中显耳朵里,今日特地叫他来是为敲打他,当下不由怔住了,片刻方勉强笑道:“世叔疼我和萱妹妹的心我都知道,只我却想提亲时能更光彩些,方能聊表我对世叔肯将萱妹妹那般好一个女儿许给我的感激之情,若放榜后短时间内的确没有好日子,那便等到六月也无妨,横竖我与萱妹妹年纪都还不大,也不急于这一时。”
陆中显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似笑非笑道:“难道在你心中,我们父女就是那等贪慕虚荣的人?这门亲事是老夫人一早便与我说好了的,别说你如今有一半中进士的机会,就算没有,甚至你之前连举人秀才都没中,难道我便背信弃义,不把女儿许给你了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更何况你如今少年举人的身份已足够给我们家增光添彩了,你又何必非要放了榜之后再来提亲呢?”
顿了顿,话音里到底还是忍不住带出了几分讽刺来:“还是你想着自己一旦中了进士,便今非昔比,到时候我女儿便配不上你了,所以才不想现下就把亲事定下来,打算到时候待价而沽?”
这话说得委实不好听,可心里有鬼的赵彦杰却无从反驳,只得红着脸嗫嚅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我只是不想委屈了萱妹妹罢了。”
陆中显闻言,脸色有意放缓了几分,道:“可萱儿和我并不觉得委屈,所以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待会儿我便随你进府见老夫人去,早些把你们的事定了,我也好早些了一桩心事,你就当是体谅我这个为人父的一片爱女之心罢,说真的,你如今这么年轻便是举人了,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看得出你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我不早些将你这个女婿定下来,还真有些担心夜长梦多,中途出现什么变故呢!”
赵彦杰的脸就胀得越发红了,大冷的天里额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好半晌方挤出一个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的笑来:“世叔说笑了,我与萱妹妹的亲事是姨祖母与世叔一早就说定了的,中途哪里会出现什么变故……”
陆中显见自己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松口,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冷下脸来,道:“这么说来,你是说什么也不肯后日与我女儿定亲了?既是如此,这门亲事便就此作罢罢,横竖也就有限的几个人知道而已,两家既不曾交换信物更不曾放定,倒也不至于对彼此的名声造成什么影响,我这便与你见老夫人去。”说着,作势欲往外走去。
赵彦杰见状,急得都快要哭了,想也不想便几步追上陆中显,“噗通”一声跪到了他面前,语无伦次的道:“我不是不想与萱妹妹定亲,我只是、只是……”
到底不是那等舌灿莲花,说谎连草稿都不带打的人,这次却是‘只是’了半日,都只是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了,惟有低垂着头,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不明白事情怎么就会发展成了现下这般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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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赵彦杰才经历了陆中显的疾言厉色,又见陆明萱忽然自插屏后走了出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果然就听陆明萱直接挑明了他与陆明欣私下有往来之事,他惊慌悔愧之余,反倒渐渐镇定了下来,点头道:“萱妹妹……萱姑娘既已知道了,我也不必再瞒着你了,我这些日子的确与五姑娘走得有些近,打的正是若我此番能中,便有资格向老国公爷和二老爷提亲,若我不幸未能中,也还可以与萱妹妹定亲的主意,所以我才会一回来便向老夫人说,要等到我考完放榜之后再与你定亲。却不想你竟已提前知道了,也罢,你既已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五姑娘已经与我说好了,不管我此番能不能中,她都会去求了二老爷,让二老爷去与老国公爷说,先私下里将我和她的亲事定下,待她出孝以后再正式放定。是我三心二意,一得势便翻脸不认人,是我负了萱姑娘,显老爷与萱姑娘要打要杀,我都绝无半句怨言!”
陆明萱闻言,抿唇沉默了片刻,正要说话,就听得隔壁传来一阵先是杯子砸在地上,再是拉动椅子的声音,她不由暗叫不好,一定是陆中显在隔壁听到了赵彦杰方才那番话,气得要过来打赵彦杰,不过所幸之后便再没了动静,想是陆中显已被人劝住了,她方松了一口气。
——陆明萱料得没错,陆中显方才的确趴在墙上将赵彦杰的话都听了去,也的确气得砸了杯子,然后随手抄起就近一把椅子便要过来揍赵彦杰,之前推测赵彦杰打的是这个主意时已经够让陆中显生气了,如今再听得赵彦杰亲口说出来,他如何还忍得住,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他今儿不揍得姓赵的小王八蛋满地找牙不算完!
却是陆明芙不放心,在陆中显刚去了隔壁屋子后,便也来了前院,陆明芙虽也生气于赵彦杰那番话,然较之陆中显又要理智许多,以‘横竖姓赵的这会子已在我们家了,爹爹什么时候揍他不得,且先听妹妹与他把话说清楚了,做了了断之后再揍他也不迟’为由,好歹劝住了陆中显。
陆明萱确定隔壁已没了动静后,才定定看向赵彦杰道:“赵表哥不必妄自菲薄,我方才已说了,我心目中的赵表哥一直以来都如冬日里的阳光般温暖干净,我绝不相信他是那种三心二意,一得势便翻脸不认人的人,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还请赵表哥务必告诉我,让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人,我不是输在我不够好,而是造化弄人。”
赵彦杰被她一双黑白分明,清澈明亮的眼睛定定看着,他甚至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是那么的狼狈那么的卑琐,连自己都觉得不堪,可她却仍是满眼的信任,还诚恳坚定的说绝不相信他是那种人,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他不由满心的苦涩,片刻方苦笑道:“我先前的确有苦衷,觉得自己是多么的不得已,可如今听了萱妹妹这番话,我无颜再说什么苦衷不苦衷的话了,所谓苦衷,不过是我为自己背信弃义之举找的借口罢了!”
话音刚落,陆明萱已道:“也就是说,赵表哥的确是有苦衷了?我来猜猜,十月里老夫人收到你的信时,信上你还什么异样都没表露出来,说自己至多十一月中下旬便会抵达京城,但你却一直到小年的前一天才到京城,这固然有路上不好走的原因,只怕更多还是其他原因,是不是在此期间,你家中出了什么事,所以你才会耽误了行程,也才会忽然就改变了态度?不管如今我们的亲事还能不能成,我们到底也是亲戚,你若有什么困难,不妨说出来,指不定我们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一席话,说得赵彦杰越发的悔愧难当,好半晌方苦笑道:“我方才已说了,我那所谓的苦衷,如今看来不过是我为自己找的借口罢了,不过萱姑娘既然想知道,我便告诉萱姑娘也无妨,我家里的确出了一些事……”
原来当年赵彦杰的祖父去世后,他的曾祖父与曾祖母怜惜小儿媳与小孙子,也就是他的祖母与父亲孤儿寡母的,怕他们去后母子两个无以为继,便提前做主分产不分家,将家中一半的产业分与了小儿子一房。
赵老太爷想得很好,大儿子有出息,大儿媳也是个能干的,就算少分他们些产业也无妨,他们的日子一样能过得兴旺红火,更何况赵大老爷也得了一半家产,已不算少了,当不至于有何怨言。却不想在赵大老爷看来,他是嫡长子,家中大半家产本就该归他,他可以看在兄弟之情的份儿上不要,但父母却不能问都不问他一声,便直接把本该属于他的财产分给了弟弟一房,自此心里便存了个疙瘩。
一开始,看在父母与亲侄子的份儿上,赵大老爷就算心里有疙瘩也不曾表现出来过,等到赵老太爷与赵老太太双双去世,侄子也少年早亡后,赵大老爷便渐渐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了,尤其是眼见兄弟一房只得赵彦杰一根独苗苗,可以独享大笔家产,他膝下儿孙却众多,分到每个人头上实在差赵彦杰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之后,更兼有赵大太太和几个儿子时不时的撺掇,赵大老爷便越发看赵彦杰不顺眼起来。
当然,赵大老爷虽看赵彦杰不顺眼,倒还不至于做什么伤害他的事,他只是一心想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其时赵二太太,也就是赵彦杰的祖母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先经丧父之痛,再经丧子之痛,赵二太太就算是铁打的,也要支撑不住了,更何况她还不是铁打的?虽知道赵大老爷说要“帮着”他们祖孙打理名下产业不怀好意,架不住自家老的老小的小,只得由他去了,满心惟余一个念头,待孙子长大成人,考取功名以后,难道大房还能再继续霸着自家的产业不放不成?至于这些年的收益,就当是花钱买清净了。
却不想大房还就真是打的这个主意,在他们看来,那本就是“他们的”产业,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二房还想要回去,简直就是做梦!
所以在赵彦杰中了举人,想着自己就要与陆明萱定亲了,自己受点委屈不打紧,不能让陆明萱也跟着自己受委屈,因亲自去见赵大老爷,委婉的提出自己已长大成人,可以自己打理自家的产业了,不必再劳烦叔伯兄弟们之时,赵大老爷直接耍起赖来,拒不承认那些产业是当年赵二太太委托他帮着代管的,只说那本就是他家的产业,何来劳烦之说?又把那些产业的契纸拿出来,其上赫然就写的他们父子的名字,竟是摆明了不还了。
赵彦杰被伯祖父堂堂一州知府竟毫不掩饰谋夺自家产业的行径惊呆了,回过神来便据理力争,说那些产业是当年曾祖父母还在时便分与了自家的,伯祖父既当时没说什么,那便是听从了长辈的安排,何以如今又出尔反尔,也不怕传了出去,被人说他不念骨肉之情,为老不尊,欺凌侄孙一介孤儿?
双方都是据理力争,互不相让,然赵彦杰势单力薄,能奈赵大老爷一房如何?只能请了族长和族老来评理,可族长与族老又怎么可能冒着得罪赵大老爷一房的风险,站在他一边,竟颠倒黑白说他们可以作证那些产业的确是大房的;赵彦杰满心的悲愤无处说,一怒之下便亲笔写了状子,欲到州府状告赵大老爷去。
却没想到他的状子头天才递上去,第二天便已到了赵大老爷手里,赵大老爷还请了越州府的学政去劝赵彦杰:“令伯祖父为官多年,在越州的势力根深蒂固,又岂是你小小一介举人能撼动的?况现如今明面上的证据都对你不利,那些产业的契纸上的确都是令伯祖父父子的名字,这些年也是令叔伯在经营,人人都知道那就是他们家的产业,你又是小辈,令伯祖父只要说你一句‘不孝’或是‘诬告’,你不但家产要不回来,指不定功名也要被革了,前程也要毁了,倒不如舍了钱财算了,指不定还能换来令伯祖父的提携,于你的将来绝对是利大于弊的,你自己权衡罢。”
学政对赵彦杰其实还是颇欣赏的,当时就是他取中的赵彦杰为举人,所以这番话已算得上是他的肺腑之言了,赵彦杰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以为自己已是举人,在家族中至少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伯祖父看在“莫欺少年穷”这句话的份儿上,也必定会归还自家产业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又是多么的可笑!
他只能撤了状子,浑浑噩噩的回了家中。
赵大老爷在越州虽势大,做这些事也不是真就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心虚的,毕竟二房还有一门国公府亲戚,听说这几年赵彦杰便是住在他们家中,此番要娶的也是国公府族中的姑娘,可见国公府待他不薄,万一赵彦杰回去后请动了国公府为他出头撑腰,堂堂国公府,又岂是自家能抗衡的?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派了大儿子亲去警告赵彦杰:“这只是我们赵家的家事,国公府就算要插手,也是师出无名,你最好想清楚,这家丑到底要不要外扬的好!不过你就算要外扬我们也不怕,证据都对我们有利,族长与族老也站在我们一边,国公府若真插手了,我们立刻便以‘忤逆’与‘诬告’为名,请了族长族老逐你们一房出族,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一个连家族都没了的人,如今的举人功名还保得住保不住,将来又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赵彦杰被气得浑身直发抖,可却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暗暗发狠,等将来自己飞黄腾达了,今日这些负他的人,一个都别想讨得了好去!
回到家中,满脸苦相的老管家又来劝他:“少爷就当是破财消灾罢,谁叫大老爷他们势大,不但族里,连衙门里都满是他们的人呢?您若再与他们纠缠下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您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将来您当了比大老爷还大的官,族里与衙门里的人自然不敢再帮着大老爷对付您,到时候岂非就跟现下大老爷一样,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见赵彦杰似是听了进去,才摇着头脚步蹒跚的出去了,一边走一边还絮叨着:“若少爷此番娶的是国公府的正经小姐,那国公府便不止是少爷的亲戚,更是岳家了,亲戚不能插手咱们家的家务事,岳家却是能插手的,可未来的少奶奶偏又只是国公府的旁支姑娘……说不得只能由着他们猖狂了……”
老管家是说者无心,赵彦杰却是听者有意,想到了陆明欣,却原来在四月里他离京以前,陆明欣便曾与他偶遇过一次,二人说了几句话,他倒是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事后陆明欣却使丫鬟悄悄儿与他送过两回吃食。
赵彦杰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陆明欣使丫鬟与她送吃食是什么意思,必是怕自己出孝后年纪大了,便再说不下什么好亲事心里着急了,所以才病急乱投医瞄上了自己,他不想将事情闹大,便将吃食赏了小子们,当做没有这回事一般并没有给过陆明欣任何回应,想着等自己回京以后与陆明萱一放定,陆明欣自然也就死心了。
但现在赵彦杰不这么想了,他不自觉在心里比较起陆明萱与陆明欣来,要说他更喜欢谁,更想与谁共度一生,自然是陆明萱,可陆明萱就算养在陆老夫人跟前儿,得陆老夫人百般宠爱,说到底也只是定国公府的旁支姑娘,不比陆明欣,是国公府的正经小姐,哪怕只是庶出的庶出,那也是国公府的正经小姐、老国公爷的骨血,自己若是娶了陆明欣,便是国公府的正经姑爷了,就算现下国公府不方便为自己出头,难道将来还会不提携自己,不让自己借国公府的势不成?
连日来的经历,让这个念头才在赵彦杰的脑海中闪过,便跟生了根似的,不但再也抹不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当然,他也不是不挣扎不矛盾的,一想到陆明萱的如花笑靥,一想到陆明萱与他说她‘不怕吃苦,将来总与他同甘共苦便是’,他便满心的不舍与愧疚,有时候甚至会想,去他的国公府正经姑爷,难道他凭自己的本事将来就不能飞黄腾达,就不能让伯祖父一家和族人们好看了不成?!
可再一想到赵大老爷一家有恃无恐的无耻嘴脸,想到族人们对赵大老爷一家的谄媚和对他的冷漠,想到越州府上下官员对赵大老爷的官官相护,赵彦杰又觉得自己想要将他们都踩在脚下,就必须做国公府的正经姑爷不可,他固然相信自己的能力,然他进步的同时,难道别人就会在原地等他不成?赵大老爷如今已是从四品了,赵大爷也已是正六品,赵家大房还有两个与他平辈的兄弟已是秀才,等他摸爬滚打的做到从四品时,赵大老爷倒是极有可能不在了,可赵大爷只怕品级早比他高了,他仍然奈何不得大房的人,那他这辈子还谈什么报仇雪耻!
赵彦杰就这么一路挣扎着回到了京城,至于他家里的产业,自然还是握在赵大老爷一房手里,他所能动用的银子,也不过与先前一样,只有祖母和母亲嫁妆里一些田地庄子的收益而已。
回到京城以后,陆明欣第一时间使了丫鬟去问候他,还写了一张花笺给他,鬼使神差的,赵彦杰看了那花笺后,虽没有回信,却问候了那丫鬟几句‘五姑娘这些日子可还好’之类的话儿,使得那丫鬟是喜出望外,知道自家姑娘所谋的事总算是有了眉目;之后更是在陆老夫人问及他什么时候与陆明萱定亲时,有意将日子推到了自己考完放榜以后,打的主意也正是如她之前与陆明萱说的那样,若是自己中了便向陆明欣提亲,若是不中,便仍与陆明萱定亲的主意。
只是决定虽做了,赵彦杰心里却一点也不好受,既觉得自己对不起陆明萱,舍不得陆明萱,又怕事情被陆老夫人知道后,老人家会生他的气,不知道该怎么向陆老夫人交代,为此他虽在旁人瞧来是日夜苦读不辍,一心忙于备考,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其实什么也没学进去,等到考试时,他发挥的如何自是可想而知。
但这反倒让他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不必再挣扎再煎熬了,今科中不了就中不了罢,能得一个自己喜欢的妻子也是好事,自己也可以不必再担心自己背信弃义之后,要怎么面对陆老夫人了;只是一想到自己不能报仇雪耻,夺回家产,不能将那些曾看轻他伤害他的人踩在脚下,他又觉得不甘心,觉得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不甘心与咽不下这口气的结果便是,他虽然明知自己今科十有*中不了了,却依然抱了几分残存的希望,万一自己做的文章正好就对了主考官的胃口,偏就将他取中了呢?万万没想到还没等到他放榜,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下这般没有回圜余地的地步!
“……这便是我所谓的‘苦衷’了,说到底不过是银子在作祟罢了,便是拿不回那些产业,我也饿不死,便是我做不了国公府的正经姑爷,我也未必就不能凭自己的本事为自己挣下一个前程,所谓的苦衷,不过就是我用来掩饰自己急功近利,三心二意,卑劣无耻的遮羞布罢了。”赵彦杰说到最后,不由尖刻的讽刺起自己来,“哪怕就是在方才显老爷问我话时,我心里依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万一我侥幸中了呢?不到亲眼看见榜上没有我名字的那一刻,我终究不甘心,哪怕我再心悦萱姑娘,我也说不准自己将来会不会意难平,甚至会不会后悔……到了这个地步,萱姑娘还会觉得我像冬日暖阳吗,还会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吗?”
陆明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知道是该骂赵彦杰伯祖父一家和族人的好,还是该同情他的好,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赵彦杰并不是一心为着攀高枝,才会舍她而就陆明欣,他过去一年多以来,对她付出的感情也是真的,她心里的不值与不甘总算散了个七七八八。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每个人心底都会有阴暗肮脏,不可告人的一面,只不过有些人的那一面一直掩饰得很好,从不曾暴露于人前,有些人则不慎曝光于了人前而已,赵表哥不必这般轻侮自己,你的所作所为,不过只是人之常情罢了,换了我,指不定也会与你一样的。况你的挣扎、矛盾与煎熬恰恰也正说明了你不是那等真正急功近利,背信弃义,卑鄙龌龊的人,所以关于赵表哥的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我仍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赵彦杰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就算他已是举人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还没成长起来的少年,却一上来便要让他面对这个世界如此阴暗与残酷的一面,他没有直接黑化,为了报仇雪耻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反而还因为自己那些说来只是人之常情的心思而矛盾羞愧,陆明萱觉得仅凭这一点,他便仍是以前那个赵彦杰,哪怕辜负了她,她也不能就全盘否定了他整个人。
一席话,说得赵彦杰怔住了,片刻才满脸难以置信的回过神来,自嘲道:“萱妹妹不必安慰我了,我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行径,何况被我负了的你呢?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萱妹妹不管是要去告诉老夫人,还是要怎么着,我都绝无半句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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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的这种矛盾与挣扎,我觉得真的是人之常情,说不定我们都遇上过这样的情况,所以我才说小赵这只是人性的弱点,并不能因此就全盘否定了他,o(n_n)o~
☆、第三十回
“萱妹妹不必安慰我了,我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行径,何况被我负了的你呢?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萱妹妹不管是要去告诉老夫人,还是要怎么着,我都绝无半句二话!”赵彦杰满脸自嘲的说完,便抿着唇羞愧的低下了头去,但随即又抬了起来,苦笑着轻声道:“错了,以后我都只能叫你‘萱姑娘’,再不配叫你‘萱妹妹’了。”
陆明萱见他满脸的悔愧与落寞,不想让他再沉浸在这些无谓的情绪里,便没有再多说,而是转移话题问道:“事已至此,不知道赵表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赵彦杰沉默了片刻,才道:“还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去向老夫人磕头赔罪,任老夫人打骂都绝无怨言,然后再搬出国公府,一心准备三年后的春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