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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孟秋初九日，逢周休，无俗务羁绊，与友同登四方垴。其时暑热非常。数日间，溪涧潭池库塘之处，车水马龙，路为之堵，或偕友，或同妻小，皆嬉于水，乐而忘归。
吾登山之意，由来已久，实为心性。尝登金灯寺等诸山，好为孤山独踪之事，啸傲于山林，伫立于极顶，与神人之间，有无之际，被风之沐，日之浴，想无所想，思无所思，鼎立为巨物，泯然于无形，心游万极，物我偕忘，诚为心灵之乐事。然耽于功利，迷于心智，数年竟不得成之，常以为憾事。近日每思谋之。忽一日，晤同邑李兄，谈及，其盛言四方垴之美异，登四方垴之苦乐，不觉登临癖性为之发。谋之于至友“逍遥游”者，一拍即合。又谋之于任体育教官之王友，以暑热却之；又有风友，以家务却之。遂与逍遥游兄二人同行。
事岂可迟？是夜，各具馕食药品，又有雪纸三张，墨笔一支，束之背囊，只待朝发。约言曰：风雨无阻。
环邑皆山也。东南北三向偃然，独西向巍巍气为之夺者，太行也。邑人谓之林虑。其绵亘不知几千里，而层叠亦无穷也。商之武丁、傅说，五代之荆浩，金之王庭筠，诸名士方家，曾隐居其间，往来投虚，此史之有志。依其形势，建电视发射塔于其上，直插霄汉，三省黎庶可尽知天下事矣。
未明即起。着衣履，背行囊，挽汗巾，冠太阳帽，遂跃跃于路程。西山去城邑十余里。驱车以行。至桃源桥，乃步足。桃源者，村名也。依山傍水，民风淳朴。是时有鸡鸣于墙垣之上。妇依柴扉而梳头，翁持银勺以浇韭，或洒扫庭除，或晒粮于场。又三里，有村称方家沟，石屋石瓦，石磨石碾，更兼葱茏之绿，有蜀黍如戈，金禾如弓。而门扉洞开，村民少见。盖女或司于厨，男或莳于田，童髫或尚在乎梦。乱石铺街，极为清凉，踏足于上，嗒嗒有声。忽然一犬吠，声巨如豹，一时村前庄后，皆有吠其声者。有斫薪之夫，询之以径，指曰：“上”
穿林北上，绕之西，有径盈尺，荆蒿没人，草木气息或清新，或重浊，或芳芬，或恶呛，十步不同也。蝉鸣若嘶，暑气蒸腾，汗若雨下，知艰难之始也。复转一涧，以石为径，气象稍有开阔，而日上三竿，仰观西山石壁，红光初染。有色赭者，友戏之曰：紫外线之伤也。色如白乳者，曰：日之未及也。
恐力之不济，乃取烧饼嚼而食之，以为早餐。溯涧直上，至一绝壁，复折西向盘旋。路侧倚巨石，广约五丈，面平若镜，而龟格天成，颇宜楷隶，盖为善书者设，其不知缘就谁乎？盘桓数刻，又一壁立，绝似向之所见，高仍百丈。而上更有一壁，其千丈乎？盖有泉沥，偶见珠迸玉散也，而崖为之墨。乃以水为墨，以崖当宣，逆笔涩进，中锋作草，神力千钧也。稍驻纵观，始知其为三阶，然不知何人以之为用。而峰外有峰，茫茫不知峻极，其高几何哉？
志弥坚，意不殆。越三壁顶，复折向西，而至其侧一峰之初嶂。群峰掩目，空寂无声，细径如蚓，路遂为之迷。逡巡间，闻有羊咩之声，喜而披荆棘以趋之。呼牧者，不得见。果有山羊，以百十数，其行甚健，其角甚利，闻人声，哗然散，或遽然前向，或上立壁观。有羔羊数只，灵乖无比。中一羊毛长过尺，灿若锦缎，共貌甚伟，疑为头羊。循羊径，复得路。而后，路有以石条铺设者，有于崖上凿阶者，乃知其为古之要道。
及此山之巅，有平阔之象，已可遥望云峰之铁塔，虽山上有山，山后有山，不可一蹴而就，但终已在目，人景俱有喜意，山路亦有缓势。顺路而行，得一清泉，隐于岩坳，方可二尺，深仅五寸，汩汩作声，终年不涸之状。掬而啜饮，清凉甘冽，饱饮一番，复又洗沐嬉闹，淋之于颈项，后背若小蛇蜿蜒，不胜快意，暑热之毒袪除殆尽。前百十步，掩映间有一院落，复五十步，又一院落。虽人去房空，但雅致依然，一为石屋，一为坯土粉墙，周围杨柳并果木，石凳石桌仍在。群山怀抱，颇有瑞气，乃思想二邻之睦：常互送瓜枣，同酌山茶，共赏月色。盖各有所善，一善琢石，一善板筑，闻名于平原。后随子女出山，仍为善户。且说且行，颇有怡然之色，忽瞥山野一株奇花，花形如珠，簇若粉拳，色泽艳丽，晶莹如玉，不觉惊叹。忽然回首，寂然不见，诧异不已，以为遇聊斋之仙，十步外于友言之：“吾等信无咏诗乎？若夫，将不复可归也。”方言毕，见径侧横陈一枝，光溜无比，青碧如玉，斫口如新，折之恰为二杖，乃把之，一时身轻如燕。疑为花仙之赠，乃又痴迷。
此至极顶方半程也。复前行，于数峰之间盘桓，盖九九八十一盘是也，梯磴插天。石峰奇异，若猿猴登山，若蟾蜍望月，若乌龟向日，若仙人对弈，皆立于路旁，绝胜盆景之巧。天公有意，遣云蔽日，山风徐起，清凉无比。友以手机播高山流水之mp3，空谷清音，景情交融，神为之醉。岚气升，云雾绕，鼓荡于峰峦间，观足下群峰“峰峦如聚，波涛如怒”信然。山岚雾蔼或浓或淡，天光忽开忽合，变幻无常，不辨海陆。景色随时而异，次第山峦，层层青绿，美不胜收。
过盘山路，汗淋如雨，自帽檐而滴。乃又至一峰，为三山汇聚之处，地势险要，形胜非常，下瞰绝壁峭岫，罗列坞中，目眩神晕。三山相衔之处，恰恰一径。循之行，方行数十步，见一山门。青岩砌之，厚可逾尺，磊落坚固。上堆乱石，危耸不可近，门额门墩无损，独门扇缺失，其石乎？铜乎？杳不可寻。摩挲沉思，半晌方行。门内涂甚平。水土风光亦别于他境。百十步，复见一门，绝似，惟门墙稍远，云雾迷漫，未尽其极。峰转路回，至一折处，下为深坞，有奇峰若中指、若长剑者，耸立其中，云雾中仅见绝顶，猿猴弗能攀援也。林木阴翳，藤萝缠绕，为若穹顶，覆于道涂，情景可怖，若入魔境，而妖孽贼兵举刀侧立，面面相觑，噤音疾行。如此里许，豁然开朗，天光大开，明媚如春。有茸草遍野，鸟语花香，奇石异树。更兼惠风和畅，流云依依，天地相映如玉，实乃仙景也。杏树数株，或两树相依，望客相笑；或端庄独立，静若处女。最惹怜爱，花草绝俗，无华贵之姿，无妖冶之色，清丽卓然，天生丽质，或洁白如雪，或粉红如霞，或金黄如初月。而蓝色最为多，若雪星者，若碧海者，若晴空者，若宝石者；其形若吊钟者，若绒球者，若宝塔者，难能尽述。吾叹曰：天下所有之花，不若此处一枝。更有一品，最是难得，其色谓之红则太浅，谓之紫则太深，情深也似火，沉静乃如夜；其姿婀娜比之太纤弱，大方比之欠羞涩。黛玉非也，宝钗不若，吾三叹曰：是处所有之花，难比此花一叶。
眷恋回顾，踏歌而行，拾级而上，禾谷青青，趋步相向，鸡犬相闻，喜极欲泣，复返人尘！茅舍三五家，牛哞平仄声，躬身相笑请，村口迎客松。一鉴天光影，二客洗风尘。儿童稚声问，偌将何去从？漫漫平川，竟若草原，不知所处，问之孩童，其曰：四方垴！懵懂片时，哈哈大笑。风飘衣袂，云雾漫起，其非仙人乎？而笑王兄之怯、风兄之未超俗也。
其时过晌，乃饭于斯，知其村曰四方垴，而电视塔所立之极顶，在二里外。毕，穿松林，不时遂至。立于塔畔，四顾云雾茫茫，目不能尽及。临风伫立良久。西向若见峰峦层叠，磳磴成梯，跨大步，腾云雾，可至喜马拉雅之高原；东向茫然处，必为东海，侧耳听之，潮声激越。古往今来事，都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