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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很小，很健康。当然，我也很小。
怎么能想象他最后下身瘫痪了。
在很长很长的时光里，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我们之间的交流，纵使已经亲密到了无需语言的程度，但是没有说上一句话，毕竟让我满腹牢骚，真是遗憾。不过也是。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他已经是一个中年男人。
回想起那个悠长的傍晚，我所有的记忆几乎化成一握掌中的细沙，倏忽之间，已经从指缝溜走了。
当时，我在迈阿密的家度假。这里拥有全世界最美的沙滩，可以看到很多篮球明星出入，比如，沙奎尔奥尼尔，我最喜欢的中锋。当然，澳洲的“国宝”妮可基德曼也会出现在此地。
安迪——安迪——母亲在门外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她蹩脚的英文，真让我受不了。
自己有钥匙为什么不自己进来。你这家伙，当我是工人似的叫唤。我不悦地说道。
喂，小家伙，你现在是以什么姿态与你的母亲我在谈话。母亲教训我。
密斯刘，请您用中文跟我谈话行吗。你知道自己的英语有多难听。我揶揄她。
你这孩子，你说你来到这边了，就跟老娘给装上了是吧。母亲说回了北京话。听起来真悦耳。
这是卡拉，您的新朋友。母亲把卡拉从身后带出来。他怔怔地看着我，因为我比他高出几个头，我想，他一定是在考虑，日后跟我在一起的时光有多难受了。
嘿，卡拉，你好。——我叫安迪。我伸出双手，打算与他握手。
行了行了，繁文缛节就免了。以后你就当卡拉是弟弟一样看待就可以了。我还有事儿，先走了。你们好好聊聊。母亲说完，把带来的优之良品放在地板上，转身出门，回头道，要和睦相处，别欺负人，安迪。
我一开始以为卡拉只是个性沉默而已，他一定会开口跟我说话的。实际上，我在为我们之间能够实现有共同话题这一环节上，做了很大的努力，可是，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我最终放弃了。
卡拉，的确是不善言辞的！我想。
暑假将要结束。我得返回学校，跟那些我厌恶的美国老师一起做一些无趣的游戏。
密斯卡斯罗曾经教训我，你别把自己当成一个中学生！
是吗。喔。也许是吧。反正我不喜欢你那些游戏。兴许是中国媒体舆论所谓的“文化差异”只是在我看来，无所谓差异与否，我只是不喜欢罢了。仅此而已。
我逃学的一个中午。卡拉竟然在学校门口等我，这实在让我感动的难以自持。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个在学校门口等我下学——喔，这次我是逃学。往日的早晨，他总是与我那满嘴蹩脚英语的密斯刘在门口等我。
卡拉，卡拉。我一边跑，一边飞似的奔向卡拉。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热情，也拔腿就往我这边冲。
诶诶，真好。别亲别亲。这里不是印度。我告诫卡拉，让他以后别大庭广众的亲我，好歹我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
我走在卡拉的前头，说道，今天我逃学，你回去别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呀。卡拉默默不作声，我转身瞪了他一眼，他叹气似的地摇头，表示答应我。我十分开心，给他买了一盒新地雪糕，当做奖励。
真糟糕。我由始至终，仍未知卡拉最喜欢吃的是什么，至少，很多情况下，我吃新地吃到倒了胃口的原因，是我忘记卡拉是不钟情于雪糕的。
我与卡拉的感情，仍然不见有什么飞跃式的进展，虽然，母亲百般告诫我们需要兄弟相称，纵使大家都很努力，只是彼此无法做到罢了。及至有一天的傍晚。
卡拉，卡拉。我遍体鳞伤地呼唤卡拉的名字。
卡拉从屋内飞奔出来，赤手空拳。我顿时涕泗横流，心里十分担心卡拉会为保护我而受伤，他比我个头小那么多。面对我在外面招惹回来的垃圾事儿。我心里十分难受。
最终，那些垃圾事儿，被处决了。以卡拉孱弱的躯体作为代价——六个牛高马大的美国小孩——他们也伤亡惨重，因为卡拉的出现。但是，卡拉的确比我更加“遍体鳞伤”
我把卡拉抱在怀里，泪流满面。
第二日，我没有正常返校，母亲已经做好了把我送回国的准备。骂骂咧咧地吓唬我，你这兔崽子，尽惹事儿。回去吧，做你的中国人去。
看来母亲已经执意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美国人了。她以成为美国人为荣，我真对她失望之极。不过我想，这也许是她为了教训我，才说出来的气话呢，也未可知。
最可气的是，她竟然又用那该死的蹩脚英语来教训我。好比一个农村人，去到广州一个月，回来居然用“广州音”与家乡人唠起了家常，真叫我受不了。
卡拉。走。让他滚蛋。母亲气冲冲地说。
卡拉与我对视了一会，我知道他想流眼泪，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在密斯刘一个女人面前掉泪呢。于是，只看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卡拉走过来与我拥抱，挥泪而别。
噢。原来想掉泪的不是卡拉。是安迪。我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与卡拉分别。也是最后一次分别。
印象中，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之前的兄弟之情，也因为我拥有了别的兄弟而渐渐平淡，成为一种无法抽离的记忆。
母亲总喜欢给我介绍很多“兄弟”这种逆来顺受的滋味，一直延续到卡拉的死亡。
后来的所谓的“兄弟”之情，没有一个能替代卡拉在我心目当中的位置。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时候，我与卡拉都很小。很健康。
长大，真是一种苦恼。看清楚了情感来之容易，去之容易。来之不易，去之艰难。卡拉与我共处的时光，比后面他们所有的家伙加起来的时光要多得多。
卡拉中风啦。密斯刘用一种很癫狂的语气与我讲越洋电话。连续重复了两遍“卡拉中风啦”
我在中国，已经听不懂英文了。我不忿地说。
我——说——卡拉——中风——啦——
母亲回到中国的时候，容光焕发，身边带了一个小男孩，名字叫埃迪森。在孤儿院领养的。这时，我已经年纪大了。我依旧对小男孩充满了兴趣与热爱之情。
纵然与埃迪森情深如许，我却永远忘不了卡拉。
虽然，卡拉，只是一条狗。
2010/2/61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