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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流流,邀人或被邀,总不是一件可喜的事。最美的差事,原应是在家里生炉子,吃红薯,开年糕,喝豆浆。
安迪。你觉得如何?翀儿问道。
太高雅了。我并不十分听得懂,有困意。我如实说道,周立波那个上海人说道,昆剧大可用“鸡鸭鱼肉”四字概括。
你跟他一个水平线上的?张翀不悦,续道,那先前为何又应允来看。
女人耍起脾气来,无人能敌。我默默地,无以应答,打开折骨伞,为她挡雨。
广州除夕夜,不流行上街,宅在家里,据说是避讳什么。出门总会遇见不好的事情,行话叫做“唔老利”果然应验,下起雨来。
我偷瞥了一眼手表,夜间十点,牡丹亭竟然持续了一百五十多分钟。如此毅力,我暗暗有点敬佩自己。
凡事期望过高,结果往往未免另自己失望。张翀说道。
事实上,只是节奏上有点不太适合我,其他一切,我觉得满意。我说。
得罪女人的结果,就是一再连说好话,直到她心情平复为止。倘若中间还说错了什么,那更比火上浇油,不如不说的好,拣话说最好。
也是,长生殿估计于你好受点。张翀笑了笑,算是原谅我。
男人真是种会见风使舵的动物,敏感得很,更集阴柔之能事,把女人哄得帖服。我素来厌恶此种行径,只是一旦自己遇见,不得已,也如此。
翀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返家。我提议道。
张翀点头。我心朗朗。
自那以后,我除夕夜永不出家门,张翀离我而去,我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叫信念的玩意,如果你相信,它即刻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白天和黑夜也好,我与你也罢;无论是否交换了角色,却永远只能彼此站成两个世界。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燃烧的太阳,不懂那月亮的盈缺。你要昆剧的阴柔,我欲舞厅的股骚。
安迪,你是我的臂。张翀说。
你看我,快要流眼泪了。哈。我笑言。
我一直是个胡闹的人吗。也许是,爱与不爱,真言语无法表露。一旦说出来的,俱无法算爱了,充其量只能算调情。而女人尤其在意,哪怕是虚假,亦一往无前。
张翀仍未毕业,在音乐学院念声乐教育,十分勤奋。我见她,无一例外是夜间。这是一个再无恰当的时间了。我甚至有点恐惧白天见面,走去哪儿?广州的街道我不熟悉,我厌恶走在人来人往的拥挤的城市,闻着喧嚣的机动声,刺激的尾气,带着面具与人说着蹩脚的英语,妄称喝过洋墨水。
明天走了,你打点好行李没。张翀说道。
她不是第一回来我公寓,把散乱在桌上的烟盒一把抓起扔进垃圾篓,续道,你的烟瘾还这么大。
不止我一个人在抽。我本算解释,还是作罢,与女人争辩,即便在理,亦失风度。
我走了。明天我喊同学来接你。
翀儿。我想你。我说。
肉麻。张翀道。然后把门关上。真冷血。
安迪。你在哪儿。
第二日早晨。张翀来电话问道。
翀儿,恐怕——我不能陪你去苏州听昆曲了。我说。
电话那边无了声息。
翀儿,翀儿。我连续惊嚷。惶惶然慌张万分。
沉默半晌,张翀轻声道,怎么突然如此。
言语中充满失望。
老板忽然得了急病。在医院,公司只我一人可以照料,实在抽身不了。
有无生命危险?她问。并不是第一时间关心自己之私事,是个善良的女人。
不晓得,我想不碍事。
你的意思,这次行程只得取消。
唉呀,好事多磨。你可先去,我容后再来亦不算晚。
话筒中传来汽笛声,电话挂了。我仿佛看到翀儿站在月台翘首等待的神情,突然心里泪流满面。
爱情中怎么会生出这许多枝节!嫌隙,哪里只一朝之间就生出,日积月累,才有这样壮烈的下场。翀儿说,安迪在爱情里面,总是游刃有余,自以为干净利落,实际是自堵洞口。
若干年之后的除夕夜。我居然在拥挤的街道上遇见张翀,还是在夜间。我打破了自己的禁例:除夕夜永不出门!
在一个电影院的出口。这是一个很大的电影院,中间分成两个小型的独立的小影院。价格适中,生意不算冷清。
你看港产片?我纳罕道。
你看牡丹亭?她也十分惊讶,指着广告牌说道。
电影!
与剧场相差无几。
翀儿的面孔,很年轻。化着浓妆,眉描得太深,胭脂搽得太红,脂粉贴脸上显得油光水滑,一点也不难看。只是有点苍老。
先头我辨认半晌,她与我对视,先开口,是,张翀,正是我。
不是回家教书了?
没有回。广州亦算一块宝地。你不也是留在这里。
我们并肩走在拥挤的,悠长的街道。穿过陌生的人群,天空中有阴霾般的氤氲,看着曾经吻过的脸,伤过的心,真希望黑夜不再明。
2010/2/12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