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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之总归不是威廉的女友。
曼之有个哥哥叫安迪——我就是那个安迪。曼之一开始给我讲了一个很久远的故事，真伪无可考究。那天，我带着一帮伙伴在蛇口码头迎接她玛丽艳韩国旅游回来，在车上，她旧事重提。
纵然，我在记录某种回忆，这种颠倒的叙事不是我的强项，因为“记录”下来的皆已成“过去”而跟叙事方法无关。我问曼之“能写吗？”“又不是做贼，为何不能写。”她淡然。
神奇的是，我竟然能够介入他们中间去，这是我无法预料的“好戏连台”威廉更对我无所不谈——在酒后或喝茶抽烟之时——并言无不尽。
于是，我开始回忆威廉的回忆——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大学一年级。那时我们同班，她穿着平跟鞋、白短袜，长发晃来晃去，我的心也随着晃来晃去。
当时她的男友同是外语系的。尽管他是一个俊男，家里有钱，然而嫉妒心太强——曼之跟表哥去看场电影也挨他的耳光。他们好了一年便分手了。
那年的圣诞舞会，我准备去邀请曼之，可她已经跟着张承福去跳舞了。
曼之是一朵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不止是我一个人。舞会上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但是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请她跳舞，遭张承福的白眼。
那夜回家，我一整夜没睡，近天亮的时候，我偷偷哭了，那是我可悲的初恋，我爱上了曼之。
第三年的时候，曼之的男朋友是李承悦。
三年同学，我与曼之并没有正式交谈过，直至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下午，我抱着书本走过校园，有人在我身后唤我：“威廉同学！威廉同学！”
我一转头，是曼之！我呆住了，心蹦蹦跳，强自镇静。她离得我是那么近，我可以数清她那长长的睫毛。
“曼之”我听见我自己说“有什么事吗？”
她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威廉同学，听说你的象棋下得很好？”呵，只是这种小事。
“不敢当。”
“教不教人？”
“自然。”你要学？
“我有个弟弟想学围棋，可否帮助指点他一下？”
我略为失望：“我自己也是初入门，我可以教他基本技巧，下棋靠天聪，不用师傅。”
“威廉同学太客气了。”她笑“谢谢，我让他跟你联系。”
我点点头。
她娇俏地再道谢，摆摆手，走了。我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普照，树叶的影细细碎碎，映在她身上那个情景，如一幅照片般长印我心。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曼之。
我尚未毕业就往瑞士去念书，继而升硕士。暑假回来，听说曼之毕业后从事的一个叫玛丽艳的美容护肤品的代理，带着一个庞大团队走南闯北，现已事业有成。据说还有一个保健品的经销商正在追求她。我又去念博士。冰天雪地中老想起曼之南国女郎的风情，但她总是别人的女郎。再回深圳的时候，我已三十二岁，事业小有成就，任深圳区域m牛奶公司总代理。
同学梁锦丰已是有名气的律师，一天他来看我“小威廉，他们都说m牛奶公司有一个区域经理是咱们同学，我听他们形容，就疑心是你！多年不见，可好？”他笑问“结了婚没有？”
“没有。”
他眨眨眼“聪明人。”
我答不出。“你呢！”我问。
“结婚很久了，三个儿子。”他说。“你必需到舍下吃顿便饭。明晚如何，可千万不要把女朋友一起带来，我顺便再约几个旧友。”
“我没有女朋友。”
“呵？”他一怔，随即笑道“刚回来，我替你介绍。”
我说：“你仿佛很有办法似的。”
“你仍然是那么沉默寡言、孤芳自赏，小威廉，在大学时期，人人都说你冷僻到极点。”
“是吗？”我诧异“我自己认为我做人最随和不过。”
“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梁取笑我。
赴约的那日，我见到大学同班的大部分同学，梁家简直为我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
张承福，李承悦他们全在，但我没见到曼之。女宾不少，但没有熟面孔，十来名年轻的姑娘花蝴蝶似的穿插在客人当中，然而我格外想念当年的曼之。
我捧着杯子独自坐在角落。梁太太知情识趣，过来招呼我，陪我说话。
“怎么？看中哪一位小姐没有？”
我有点腼腆：“都任我挑吗？”
她笑：“哟，这话说得，事业有成，又从来没结过婚，那还不成了香饽饽？”
我忽然对梁太太透露心声：“人不如故。”
她诧异问：“故人是谁？”
“大学同学。”
梁太太说：“威廉，我不是倚老卖老，借着梁锦丰的交情来教训你，你那故人今年怕也三十岁左右了吧？岁月不饶人，三十岁的女人已经非常的苍老难看了，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你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我微笑“七八年了。”
“她已经不是七八年前的那个她了。”梁太太感喟。
我彷徨：“可是梁仍然是老样子。”
“男人就占这个便宜，不显老。”
“不让我见她，我是不死心的。”
“既然是同学，何不托梁？”她好奇地说“是谁？叫什么？”
“曼之。”
“呵，原来是曼之！”梁太太的声音诧异兼惋惜“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已是多得出名，可是奇怪，不知为何未婚。”
“是啊，条件好，挑花了眼吧。”
“你想见她？”
我说：“有她的电话吗？我自己处理这件事好了。”
“你等等。”梁太太把电话交我手中的时候，跟我说：“那边穿白裙的女孩子，是我表妹，24岁，大学刚毕业，你如果在故人那边失望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如果我要的光是个青春貌美的女孩，我早结了婚了，还到深圳来挑呢！电话打通了，曼之很大方地答允出来见我。我等了十分钟，心头焦急。她出现的时候我一眼把她认出来了。
“曼之！”我叫她。
她仍然那么苗条，她现在已经是闪闪发光的金钻石经理了，这女人，真会保养！还真是做哪行懂哪行！我想梁太太大概对她略有偏见，才把她形容得那样子。我倾心于她的风韵与艳色。
她看着我：“奇怪，你们男人怎么不肯老？你仍然像大学时的模样！”
她那少女的矜持与娇俏已经消失大半，代之的是大方与体贴，加上一份成熟美。
“你好吧？”我由衷地问。
“不太好，老了，没人要了。”她苦笑“我们说些快乐的事——怎么，你还没娶太太？”
“没有呢。”我有几分忸怩。
她谅解地微笑：“你过去就是沉默寡言的，咱们班的女同学都说你有点高不可攀的神情，相貌特别清秀，但是冷冰冰——不过也不怕，你现在名成利就，深圳的姑娘最向往就是这些。她们可现实了，哈哈。”
“别损我了，什么名成利就！”
“如果她们不懂得欣赏你的气质，那就冤枉了。”
我脸红：“曼之，我不知你以前在大学里也曾注意过我。”
“注意你？”她温和地说“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呢。”
我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曼之，”我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外头，寂寞透顶，也不用说了，回到深圳，想与老朋友聚聚，我约会你，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自然不，我现在不是坐在这里？只是靠老朋友也不是办法，你最好找个女朋友，成家立室，那才一劳永逸呢。”
“你在做谁的说客？”我微笑问。
“威廉，你还是那么斯文好脾气。”
我看着她，无限温馨，这个别人的女郎，现在我有机会追求她了。当天我送她回家，约好星期天见面，她推却说要搞一个大型的美容培训，我坚持要见，她打了几通电话才安排得了。星期天我驾车去接她，她身边却站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我表妹。”她向我眨眨眼。
我笑，我永远原谅曼之，这个傻蛋，她真以为我把她当老同学，便带个姑娘出来为我做起媒人来了，真好笑。本来我有正经话同她说，现在夹着个陌生的姑娘，变得皮笑肉不笑，上车时她还让那个姑娘坐前座。曼之曼之，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姑娘是很漂亮，也很会说话，然而人家说，情有独钟，那夜我整晚都没有正经的朝她看上一眼，而那个姑娘却未发觉，还尽量地想加深我对她的印象。
饭后我先送曼之的表妹回家，然后送曼之，在途中大家都很沉默。
我先开口：“曼之，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她问。
“你误会我想认识那种年轻的姑娘。”
“这是个误会吗？”她愕然“君子好逑，最自然不过。”
“是，但我想约会的是你。”
“我？”她瞠目结舌，指着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不能是你？”
“我？”她还睁着眼。
“是，你！”
“我都三十岁了，一个半老徐娘，你约会我做甚？”
“曼之，你活在二十世纪？你现在的外在条件，比二十二岁的标致女孩逊色几分？”我索性将车停在路旁。
“我不是这意思，可是人家怎么说？我——”
“你怎么样？”我抢白她。
“话不是这么说威廉，这件事发生得太迟了，真是的。”
“迟？”我到今日总算有机会一吐苦水“可是你一直是别人的女友，名花有主，我有什么机会？——况且，你现在的收入——百万年薪——让很多人都望尘莫及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沉默。
“只要你愿意，何必理别人说什么？”我说“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与你做朋友。”
“有发展没有？”我问。
“威廉——”她非常为难。可怜的曼之，她有自卑感，所以这年头，深圳——就算再大的城市——始终是中国人的社会，年龄稍大一点的女人，条件再好，不管别人的观点如何，自己先心怯了。
我赌气地说：“我等了那么些年”
她笑：“你父母不会赞同！”
“这你放心，他们要是活着的话，我喜欢的也就是他们喜欢的，何况他们已经不在了，否则也替我高兴。”
“可是我们是老同学，只弟姐妹一般的感情，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她笑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把脑袋枕在驾驶盘上：“我要是有句假话，肝脑涂地！”
“哟！真可怕，快别说这样的话！”
“明天我来看你。”
“威廉——”
“不必多说，明天七点钟见。”我“呼”地开动车子，把曼之送回家。
我看我们之间困难重重，我尚得披荆斩棘。
第二天，我驾车前来，曼之还似睡眼惺忪。
“曼之——”我开口。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她按住我的手“威廉，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
“但是什么？”我说：“不要拒绝我，听其自然好不好？”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们断断续续地约会，她待我始终如一个老朋友，一个星期见多次也不管用，她已把我打入知己类，她没把我当男人看待。
周末我与梁锦丰打球后喝啤酒，他问道：“听说你常见到曼之？”
“是。”我说。
“你对她有意思？”
“是。”我直认不讳。
“这就奇了，没想到你竟然对她有意思。”
我说：“感情这东西是很微妙的。”
“曼之确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即使现在看来，也胜过许多黄毛丫头。最理想的是二十五六岁，到过外国，念过大学，又有事业心的那种时代女性！成熟、独立、风趣、聪慧，这才是好对象好妻子，见过世面，通情达理。但曼之呢，或许一切都比这些更丰厚，可是，曼之的确年龄太大了一点。”
我说：“我不觉得，我一直喜欢她。”
“你这个人真神秘，咱们把所有的姑娘搁你面前随你选，你却去跟曼之。”他拍着我的肩膀“我佩服你的勇气，做人应该忠于自己，我想曼之是幸福的。”
我喝完啤酒就向梁锦丰道别。
我稍后与曼之说起，她耸耸肩：“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多么不公平，如果我真的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男人，那么我愿意被世人非议我，但是威廉，我没有爱上你呀，多么冤枉。”
她的忧虑是敏感的、细若游丝的。
真不知道谁比谁更不幸，说什么她也不肯，我无奈。
“我的条件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排斥我？”
“你的条件太好了。”她温和地回答“以致我们做朋友都有困难。威廉，说实话，我想疏远你，我觉得朋友们对我不公平。”
“不要理他们。”
她略为沉吟，然后抱歉地说：“是的。你说得对。”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你的时间总不属于我？”
“威廉，这也许就是缘分。”她拍拍我的背部，以示安慰“倘若真把你视为一个归宿，那未免太委屈你了。”
“你真是我的知己。”我说。
“你回去想想。”她笑“我看上去像你的大姐姐——”
“胡说！你为什么不说你像我妈？”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件事之后，我也不再“威逼”她，我尽力照顾她，有很多事，不待她开口我已经先做到，我的心灵上也比较有寄托。
曼之有时会惋惜地说：“只怕你与我在一起久了，名誉不好，好姑娘也不肯嫁你。”
与她共度的时间，我是珍惜的，我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不善于表达感情，这种温和的方式，比较适合我。
我的感情并不是没有着落的，曼之时常回报我，周末她会煮大锅大锅的好菜，待我取回家吃。
如果我邀请她看电影，她也欣然答应。但是大型的舞会宴会，我恳求她为女伴，她就是不肯应允。她不陪我，我就索性不去这类地方。其实，她就是心理作怪。
曼之很内疚：“威廉，你三十多岁了，该成亲了，不要再拖下去，现在仿佛我霸着你似的，害你浪费时间。”她停一停“如果没有我，你想必会约会其她的姑娘。”
我微笑“你真是个千古罪人。”
“拜托拜托，咱位别再见面了。”
“你不见我，难道不会想念我？”
“我非发个狠去嫁了人算了。”
“为我胡乱去嫁人？那不如胡乱嫁给我算了。我一样可以保证你幸福。”曼之不响。
但是没隔多久，朋友我带来消息，说曼之跟一个老中医（不一定年龄很大）走得很密。我不感到意外，也没有伤心，我只是呆了半晌。难道命中注定，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但至少她应当在事前告诉我。
为此我很不悦，黯然伤神，也不去求她证实与解释。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来邀请我教她弟弟下棋，为什么我不懂把握时机，立刻追求她？为什么不？为什么要拖到如今？只因为她是别人的女郎？就算她当时有男朋友，我也可以与别人争一长短，为什么我要维持不与人相争的尊严，以致蹉跎到今日？
我想，作为男人，其实要的东西都差不多，也不多。你不给他，他会在别的女人身上索取，男人永远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除非你真的想等到老姑婆，现代社会，没有哪一对夫妻真的领了证才去洞房的。曼之——能给我这一切！我们是彼此的！
你给不了他的东西，切莫反复提起，不要反复在伤口上撒盐，增加痛感，若他真爱你，即便肉体不在，他的心会一直在你那里，如果你能接受得了灵肉分离。难道这不也是你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如今我们两人都几乎三十多岁，没有多少日子剩下来了，我还保留些什么？有保留的就不是爱情。
我大喊一声，冲到她家里去。我激动的说：“曼之，我豁出去了，我不再冷静等待你的时间。一切都要自己争取，我不管，那个老中医如果斗得过我，叫他放胆过来好了！”
我挥舞着拳头“我不能再等待，也不能再容忍你又一次地成为别人的女郎！”
曼之凝视我，忽然双眼充满了泪水。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嚷“谁要做一个痛苦的君子啊，我情愿当一个快乐的小人，我不管了，曼之，我——”她已经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安迪——认识威廉是在曼之与他在一起之后的半年。后来，我去了西北做市场，几年后我回来，曼之身边已经没有了威廉。我也不问原因，我只知道，她仍旧是我的小妹，那个举手投足惊动他人的玛丽艳女郎。
2011/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