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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平底船,或者在长时期不坐以后再登上它,恐怕谁都免不了感到一阵瞬时的战栗和神秘的激动吧?这是一种从吟咏民谣的时代起就一直传下来的稀有交通工具,船身漆成一种特殊的黑色,世界上只有棺木才能同它相比——这就使人联想起在船桨划破水面溅溅作声的深夜里,有人会俏俏地干着冒险勾当;它甚至还使人想到死亡,想到灵枢,想到阴惨惨的葬礼和默默无言的最后送别。人们可曾注意到,这种小船的座位,船里这种漆得象棺木一样的、连垫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原来是世界上最柔软、最奢华、同时也是最舒适的座位?当阿申巴赫在划船人的下方坐下来时——他的行李整整齐齐地堆在对面的船头上——他就意识到这一点。这时摇桨的船夫们还在吵吵闹闹地争执,声音粗呷,含糊不清,还作着威吓性的手势。但这座水城异乎寻常的寂静,似乎把他们的声音吸收、游离,并且散播到海浪里去了。港口这边十分和暖。从炎热地区吹来的风一阵阵地拂在他的脸上,温凉宜人。我们的旅行者悠闲地靠在坐垫上,闭目养神,陶醉在无忧无虑的境界里,这种境界对他来说是生平难得的,也是十分甜蜜的。乘船的时间是不会长的,他想;但愿能长此耽着,永不离开!在船身轻微的颠簸中,他感到尘世的烦嚣和吵吵嚷嚷的声音似乎都已烟消云散。
周围是多么静啊!而且越来越静。除了船桨拍打湖水的汩汩声外,除了波浪在船头上重浊的击拍声外,什么都听不见。船头是黑色的,坡度很大,顶部象一支画朝那样矗立在水中。这时还可以听到另一种声音,这是一种话音,一种低语——这是划船人断断续续地发出的喃喃自语,声音似乎是从他挥动胳膊摇桨时进出来的。阿申巴赫抬头一看,发觉他周围的咸水湖湖面越来越宽,船儿一直向大海划去,不免有些吃惊。因此他不能认为万事大吉,要实现他的愿望,他还得花一番心思。
“你把我划到汽船码头去,”他一面说,一面把身子稍稍转向后面,划船人的喃喃声停止了。阿申巴赫没有听到回答。直楞楞地睨视着划船人。这时对方站在他后面稍稍高出的甲板上,铅灰色的天空下面赫然耸现着他的身影。这个人的容貌不惹人喜欢,甚至有些凶相,穿的是一件蓝色水手式服装,扣着一条黄色佩带,戴的是一顶不象样的草帽,草帽不很规矩地歪戴在头上,帽辫已开始松散。从他的面相和塌鼻子下一抹淡黄色卷曲的胡须看来,他一点也不象意大利人。尽管他的体格不大魁梧,因而不能指望他的摇船本领特别高强,但他使劲地划着,每打一次桨都施展出全身力气。有时由于用力过度,他的嘴角翘向后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皱起淡红色的眉毛,用坚决的、几乎是粗鲁的语调两眼朝天地冲着乘客说:
“您到海滨浴场去。”
阿申巴赫回答说:
“真是这样。可是我乘这只船的目的,只是为了能摆渡到圣马科去。我要在那边乘小汽艇。”
“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
“为什么不能?”
“因为小汽艇不能载行李。”
这倒是不错的——阿申巴赫现在记起了。他一言不发。不过这个人这么粗暴傲慢,不象他本国的习俗那样对待外国人总是彬彬有礼,他可受不了。他接着说:
“这是我的事。也许我可以把行李寄存一下。你再摇回去。”
他不吭声。船桨仍在泼泼地划着水,水浪闷声闷气地拍着船头。嘀咕又开始了:划船人又在齿缝里自言自语。
他该怎么办呢?我们这位旅客在水面上独个儿与这个神秘莫测、一意孤行的人在一起,对如何实现自己的愿望感到一筹莫展。如果他不象现在那么激动,他该休息得多么甜美啊!他本来不是巴望着在船里能呆得久些,但愿此景常在吗?看来,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听其自然,而且这毕竟也是最舒坦的。他感到一阵倦怠,这似乎是座椅引起的;这是一种低低的、有黑垫子的扶手椅,他后面那位专横的船老大摇起桨来,椅子就轻轻地向左右摇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从阿申巴赫的脑海中闪过,也许我已落入一个歹徒之手,而要采取防卫行动却又无能为力。更麻烦的似乎是这样一种可能性:他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敲诈勒索。一种责任感或自尊心——也可说是要尽力防止此事发生的某种意念——促使他又一次振作精神。他问:
“你要多少船钱?”
划船人的眼睛越过他的头顶瞪着前方,口答说:
“反正您会付的。”
他顶着回答一句,语气显得相当强硬。阿申巴赫干巴巴地说:
“要是你把我摇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不付钱,一个子儿也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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