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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轩微微一笑:“让她放宽心,我和公主谈完自会去看她。”
明轩的意外决定并不让我觉得欣慰,相反,与家宝的见面将我密密缝好的伤口重新撕开。我心情极差,一点胃口都没有,与明轩僵持在饭厅门外,无不嘲讽地问:“将军公务繁忙,终肯‘施舍’一点时间给平阳了么?”
“是有一些事情想请教公主。”
他回答得不卑不亢,这让我更为恼火:“将军不是有要事和参将们商讨么,我倒不知道将军的参将中还有巾帼。”
“你是说贤儿?”他居然笑了笑,“她是我的侍妾。怎么,公主之前没有把将军府的人调查清楚么?”
我愣愣地望住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其实王公贵族的公子们十二、三岁时便会有侍妾,二十岁前便会定下正室,象明轩这样二十三岁上还只有一名侍妾的已经算是特例了。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指尖带过一道潮湿的凉意。身后凝香打了个喷嚏,我才想起她为我打伞的这阵功夫,自己已淋得半湿。无奈只得入了饭厅,明轩在我对面坐下,隔着两臂宽的圆桌,我觉得他既遥远又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你们都退下吧。”
下人们最是敬畏他们的将军主子,转眼没了踪影。凝香不放心地看了我几眼,才慢慢退出饭厅,关上了门。
“公主曾说过,嫁入将军府并非公主本意?”
他开口便是这样令人难堪的问题,我觉得嘴里酸苦,夹了一片糖藕送到口中。他并未追究这个问题,只谈谈地继续问道:“那么公主的本意是谁?”
我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明轩憎我,万万不可能因我痴恋他人而呷醋。而他更不是喜欢刺探旁人隐私的无聊之人,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深意,问这样的问题只有一个原因,他已开始考虑史清开出的那个条件,甚或想超出史清的期待,给他更多。
我觉得浑身都在收缩,刚夹起的一片糖藕掉在桌上。原以为只有皇兄皇嫂当我是颗弃之也不值得可惜的棋子,没想到明轩也会这样,甚至真的准备用我来做交易。
“公主在害怕什么?”他的眼微眯,手指在桌上轻叩。每当他这个样子的时候,心里必定在打算着什么。
我勉强收回微微颤抖的手,讥笑道:“将军多心了。大周国的女人无论贵贱,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将军这般问法,若传了出去让平阳如何自处。”
“轩辕平阳!”他起身一下按住我正在收回的手,“你究竟在演什么戏?”
我吃了一惊,他极少显露自己的情绪,若我真是皇兄的心腹,他这样岂不是打草惊蛇?
“平阳早说过了,平阳与将军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夫妻,身为大周国的长公主,我已退到极限,将军因何还是不信?将军又在演什么戏?”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咀嚼着这句话,慢慢放开了我的手,忽地低头笑了笑,似在自嘲,“吃饭吧。”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因何而怒,又因何而笑。
“我骆家世代为将,骆家子弟的骨血洒遍大周国大江南北。家父早逝,我十六岁便从军随兄出战。我本有六个哥哥,如今只剩下我。这几年来战火不断,明轩不孝,只因忙于战事至今未有一子,而每次出征都不知是否还回得来,家宝算是骆家唯一的骨血。”
他娓娓道来似在自语,我捏紧了五指,心里不断对自己说:他这是在演戏,是在演戏。
“正因如此,明轩不为玉碎,只为瓦全。”
他的声音异常苍凉,若不是有上一世的经验,我几乎要信以为真。明知他在演戏,仍止不住心里疼痛。他极力维护家宝,我何尝不是。身逢乱世,我与他之间的隔阂深入鸿沟,我们站在两端,即便心里有着共同的愿望,也难以同心协力。
“将军如此想甚好。平阳自问从未伤害过无辜,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散万千痴缠(三)
之后几日,明轩每日都抱家宝过来与我共进晚餐。虽然他对我依然冷淡,但总好过前世对我不闻不问。我安慰自己,也许这点变化能让家宝的命运作少少偏移。
家宝毕竟是小孩子,加之我对他的脾气喜好了如指掌,不出三日他已将我当作亲人一般。与家宝在一起玩耍是一日之中最开心的时光,只是站在不远处总在冷冷地盯着我的雪姨有些扫兴。我总觉得她的目光越来越幽深,多少都与那位“贤儿”有关吧。
我心里暗笑,她真是多虑了,我这将军夫人做不了两个月,上一世明轩连“贤儿”这个人的存在都没让我知道,可见他对贤儿的保护。
“贤儿”的存在多少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虽然从未见过这名侍妾,但我已感受到明轩对她的态度与对史娇娇截然不同。明轩对史娇娇的态度在爱护和利用之间,对贤儿则是一味的庇护,庇护到从不让我见这个人,甚至从不在我面前提到和这个人相关的事。更让我觉得古怪的是,连雪姨也不再提起“贤儿”,贤儿这个人就象是凭空在将军府消失了一般。
我无暇再去想贤儿的事,重生也不是为了来将军府争锋吃醋,当前就有个更让我头疼的问题有待解决。
再过一日就要去归来坡看皇奶奶了。在我的计划中,探望皇奶奶告知我的大婚之喜不过是个借口,家宝才是这场戏中的主角。本来皇嫂已应允明轩陪同我一起去归来坡,那么以明轩对家宝的疼惜爱护,带上家宝一起去是再正常不过。没想到明轩却一口拒绝,这场戏没了主角我还演什么?
我放飞了风筝,将梭线盘交到家宝手里,这孩子正咧着嘴笑个不停。他平常一直很抑郁,但跟我一起放风筝时却笑声不断。他笑得很傻很白,没有一点掩饰,让人听了忍不住也跟着从心底里笑出来。
但即便是在最开心的时段,他也会偶尔陷入忧郁。每当他发呆的时候我就会想尽办法分散他的注意力,将他尽快从忧郁中带出来。以前曾听一名嬷嬷说过,有些孩子经历家庭变故或者受了刺激,行为会变得越来越孤僻古怪。大人若不及时开导,孩子的心会完全陷入恐惧之中无法自拔。
就象此时的家宝,双手握着梭线盘却没有任何动作,任风筝斜斜掉下。我想抢过梭线盘,他却后退了一步挣了几挣,我只好一下下拉着梭线,手指被梭线割出一道红痕,而风筝总算是精神了,高挂在空中抖擞着美丽的长尾。
“怎么了?”我柔声问他。多数时候他不会回答,我必须一次又一次猜测着问他,直到猜到他心里的答案,才能听到他闷闷地回我一个“嗯”。
这次他却回答得很快,神情萎顿得象犯了大错:“我忘记和风筝说话了。”
“哎呀!”我敲了敲自己的头,“瞧咱俩这记性!”
我总是用尽可能轻松的语调和他说话,知道自己很快便不会在他身边,这孩子思绪太重,即便这一世我果真为他争取到自由让他跟着明轩离开大周国,但以他这样的状态,今后能不能过得开心仍然是个问题。我能给他的最好的礼物便是让他坚强起来,学会乐观、洒脱地面对生活。
我握住他的小手轻轻转动梭线盘:“没什么大不了的,线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将风筝收回来跟它说话。”
“不要!它会掉下来的!会摔碎的!”他还是抗拒,甚至有些惊慌。
“怎么会呢。”我笃定地道,“就算掉下来,有这根线的指引我们也可以很快找到它,就算摔破了我们也可以把它补好。”
他更加慌乱,挣脱开我,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补不好的,他们就没有把爹爹补好!”
我一下愣住,僵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听说家宝的爹死状惨烈,身体残缺不全。忽然想起明轩,他十六岁始跟着哥哥们征战沙场,身上大伤小伤无数,有一天他会不会也象哥哥们一样,受了重创再也“补”不好了。
我打了个冷战,努力抛开这个可怕的想法,默默将家宝搂入怀里:“放心,我保证风筝不会摔碎的。”
他慢慢停了挣扎,小身子软软地靠在我身上。他是那么弱小,却那么会忍耐。
我心里泛酸,轻声道:“现在,让我们把风筝收回来,让它去问问你爹补好了没,还疼不疼,好不好?”
他立刻将梭线盘交到我手里:“还要让我爹保佑轩叔!”
我再次愣住。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虽然不希望明轩战死,但保佑明轩等于是诅咒轩辕家族的灭亡。我如何能诅咒自己的亲人,又如何能眼睁睁看这天下苍生因我的家族而血流成河。
而此时家宝纯冽、期待的眼神直视着我,让我无法回避,我也无法忽略指尖传来梭线的震动,那是风筝在传递无辜生命无声的□□和乞求。我不由自主地一寸寸收回风筝,象是一寸寸割断我与轩辕家族的血脉相连,疼痛却不能停手。或许,这样做多少能洗去一点点轩辕家族的罪恶,救赎我那冠着“轩辕”名字的灵魂。
“我……”我艰难地润了润喉咙,“我尽力吧,尽力让你的轩叔一直陪着你。”我将风筝交回到家宝手里,手指僵硬,仿佛刚刚为自己下了一道生死符。
我抹了把潮湿的眼角,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想不想出去玩?”
明日带他去见皇奶奶是我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我必须要把握好。况且明轩对家宝保护得过头了,家宝自踏进将军府起就从未出过大门,这对孩子的情绪不好。
“想!”毕竟是孩童,玩耍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明天平阳要去看皇奶奶,轩叔也一起去。皇奶奶住在山坡上,那里有满山的野花、蝴蝶、蜻蜓。溪里可以游泳,树上可以摘果子,晚上到处是夜莺和蝈蝈叫。皇奶奶还有数不清的五彩风筝,随便你玩。”
“那我和你们一起去!”
我叹了口气:“可是啊,轩叔说不让你去。”
“我要去的!”
我噘了噘嘴:“你一个小孩子家,有什么本事让轩叔带你去。”
他挠着头坐到草地上,似乎很苦恼这个问题:“反正……我要去的。”
“要去哪里?”明轩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传来。
家宝喜笑颜开,扑到明轩身上:“去平阳的皇奶奶那里。轩叔你带我去吧带我去吧。”
“胡闹。怎可以叫‘皇奶奶’,要叫‘太皇太后’千岁。”明轩举起家宝转了几个圈,直到家宝又叫又笑闹个不停才将他放下。
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神情有些恍惚。若不是看到明轩的眼里全无笑意,我几乎有种幸福一家子的错觉。
明轩朝身旁招了招手,我这才留意到雪姨也跟了来。她见明轩示意,立时快步上前,抱起家宝就走。
她这是极为无礼的行为。我吃了一惊,朝雪姨喊道:“放下!”
雪姨却不管不顾,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根本不把我这个长公主兼将军夫人的话放在眼里,任由趴在她肩头的家宝朝我伸手大喊:“平阳!平阳!我要去我要去!我一定会去的!”
我心里怒极,正想上前拦下雪姨,却被明轩挡住。他看似在我面前随随便便地一站,便封死了我的所有去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家宝被雪姨抱走。
“今日风大,公主还是请回吧。”他抱着手,一派漫不经心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我失去了公主应有的矜持,朝他怒目而视。
他忽地微微一笑朝我拱了拱手:“公主果然关心家宝,明轩这里谢过了。
“如果明轩没有猜错,公主是执意要带家宝去归来坡?公主莫非忘了,家宝只是明轩的侄儿。此去归来坡不过是向太皇太后告知公主大婚的喜讯,带上明轩的侄儿有何特别的意义?”
我注视着他越来越深的眼眸,心也渐渐沉了下去。看来明轩拒绝带上家宝并不仅仅是宠溺家宝那么简单,他已对我的动机产生了怀疑,甚至可能怀疑我欲将家宝作为人质禁锢在归来坡。如果真是这样,我带上家宝的打算更是难上加难了。
我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将军不觉得,将军对家宝的保护过分了吗?家宝情绪不稳,总把他
关在府里,将军不怕将他关出病来?”
他眼里有一道凌厉一闪而过,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明轩自觉没有辜负大哥大嫂的嘱托。天色不早,公主请回吧。昨日庞将军得胜归朝,今晚明轩要与文武官员们一起登门道贺,不能与公主一同用饭了。”
这个庞将军姓庞名一鸣,是明轩一手带出来的猛将,做过明轩的副将,昨日刚从南部边境剿寇回来。皇兄本不想用庞一鸣这个人,毕竟他与明轩的关系太密切了。无奈朝中无人,而皇兄急需一个能在南部速战速决的人,以便早日将南疆的一部分兵力调回来,应付定远侯的反扑。
从辈份上讲,应该是庞一鸣亲自来镇国将军府谢师,明轩屈驾庞府与庞一鸣公开会面显然是为了避嫌。而他主动知会我他与庞一鸣的公开接触,无非是想借我的口告诉皇兄,他镇国将军公私分明,绝无拉拢旧部下之意。
我略一思量,抬眼时明轩的背影已在几丈之外,雪姨和家宝更是不见踪影。我恨恨地跺了跺脚,现下最重要的事是要说服明轩带上家宝,却被他声东击西用庞一鸣的事引开了我的注意力。
我心急如焚,紧追了几步又生生停下。既然明轩已经起了疑心,那么我一味坚持只能加重他的疑虑,于事无补。现在,我只能寄托在家宝身上,希望小孩子有办法让他的“轩叔”改变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步步皆是计(一)
明轩离开后整晚都没有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连雪姨和家宝也不知去向。我问了几名身份较高的家仆,都称不知将军几时回来,雪姨和家宝据说是去了贤夫人处。他们口中的贤夫人自然就是贤儿,当我问起这个贤夫人的住处时,几名家仆都是躲闪其辞面有难色。
我不再追问,看来情况比我预想得更坏,明轩分明是怀疑我会对家宝不利,干脆避而不见。家仆所谓的“不知将军几时归来”只不过是搪塞之辞,或许此时他正与贤儿、家宝在一起说笑玩耍也说不定。我虽心中有气,却也不好发作。此时若把明轩逼急了,他或许会彻底隔开我和家宝。
正在苦恼,凝香将一团冰冷柔软的东西交到我手上:“快敷敷吧公主,瞧您这两道黑眼圈,明日可怎么去见太皇太后。”
我伸手一瞧,原来是丝帕包着的两只冷鸡蛋。不知是鸡蛋的作用还是冷敷的作用,这东西对消肿散瘀特别管用。
凝香噘着嘴道:“公主这样疼着侄少爷,那人却拿好心当作驴肝肺。这几日我也瞧出来了,这一府的人压根儿没把公主看作主子。公主,咱们何必受这样的气,只需去皇上皇后那里告上一状,便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还有那个什么贤儿,公主来了都这些日了也不见她过来请安,干脆向皇上请旨,让将军休了她!”
我横了她一眼:“越来越放肆了!这点家事怎好去叨扰圣上,让人知道了笑话。你这张嘴给我看紧点,府里的事不要往外说,若给我知道,小心板子!”
凝香吐了吐舌头,脸上神情又是惊怕又是委屈。她自小服侍我,可以说情同姐妹,我很少这样严厉地和她说话。
我叹了口气,郁闷地将两枚鸡蛋敷在眼眶上。其实任何有可能让皇兄怀疑明轩的事,从现在起都不能向外透露一点风声。并非我不想维护大周,而是我实在无能为力。大周在轩辕皇族的连年□□下,早已民不聊生、风崩离析,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减少对无辜的伤害,稍稍减轻轩辕皇族的罪孽而已。
第二天一早,当我松松地将长发束在脑后,穿上最喜爱的白纱长裙迎着淡淡的晨光走出将军府大门时,凝香轻呼了一声:“公主,您今天真漂亮!好象回到从前在公主府那时候一样。我记得太皇太后最喜欢公主这样的装束。”
在公主府那时候?记忆中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自由之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似出阁后事事拘谨,连妆容和发式都有规定的样式。
我瞥了瞥嘴,正想夸她几句,她又轻呼了一声。我顺着她的目光瞧去,远远瞧见明轩骑着高头战马冷然等候在马车旁,身后一小队武装家丁很是扎眼,虽然只是简单的装束,但他们的眼神和气势无不凌然,着实令人心惊,难怪凝香会吃惊。
时下军制腐败,大周军军心不齐缺乏战斗力,带兵的将领无奈,只得自己招募心腹家丁,战场上这些家丁军便是追随将领们出生入死的精锐部队。今日护送我们的这些家丁也必是从战场上归来的勇士,只有经过战火洗涤的人,眼神中才会有这样的震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