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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媚很敬业地给他纠正了读音,甚至还刻意张大嘴巴,叫他看舌头和上颚的位置。
沈陆嘉又一次不出意外地发撇了音,不过他演技并不高明,从嗓子里漏出一丝笑意,被伍媚听了个清楚。她顿时醒悟过来,恼火地盯住沈陆嘉带笑的眼睛,“沈陆嘉,你捉弄我?!”
沈陆嘉赶紧垂眉敛目,一脸肃然地朝着伍媚,无懈可击地说了一句“jet'aime.”他的声线饱满浑厚,仿佛雍容华贵的大提琴,这句简短的法文又说的情真意切,伍媚居然有种心跳如雷的感觉。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要和他抬杠:“沈陆嘉,你哄女人的本事是一日千里啊,真是失敬失敬。”
沈陆嘉早已经知道伍媚极擅口是心非,当下只不以为意地一笑,将她的肩膀往自己这边紧了紧。
“我的,母亲,你觉得她怎么样?”伍媚有些犹疑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沈陆嘉实话实说:“她蒙着面纱,我没法看清她的五官,不过感觉应该很美。”
伍媚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陷入回忆时邈远的神情,“我从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有一年平安夜的时候她去花市买圣诞红,结果最后一盆刚好被前面的客人挑走了,那个卖花的男人居然直接将整个摊子丢在一边,去追最后一个买圣诞红的客人,强硬地把钱退给对方,把那盆花要回来,送给了她。”
见沈陆嘉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伍媚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很像传奇小说里的桥段?但事实上这种事情对我母亲来讲,简直再寻常不过了,任何女人和她站在一起,都会自动沦为丫鬟。我大学里的一位追求者曾经捧着一大束红玫瑰摸上我家家门,结果那天是我母亲开的门,下面我想你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把玫瑰送给了你母亲?”
伍媚点头,“对,一见钟情。不止这样,那家伙甚至每天都捧着一束玫瑰到我们家门前报道,整整一个月。”
沈陆嘉摇摇头道:“也就坚持了一个月而已。”
伍媚大笑起来,别有深意地看着沈陆嘉:“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会退却?”
沈陆嘉还是摇头。
“因为第三十天的早上他夜不归宿的父亲走出了我家大门。”伍媚笑得有几分没心没肺的味道,“当然,我可以证明,他那倒霉的父亲只是恰好在我家喝多了,在地板上躺了一夜而已。因为他不过是法国里昂信贷银行的一个小干部而已,还不够资格睡沙发。”
沈陆嘉不由想起昨晚听见的那些关于她们母女二人不堪的闲言是非。或许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不过那又怎么样,他爱的是她,无论她的母亲有多少入幕之宾,无论她耳濡目染了什么,她都是他今生唯一想娶的女人。
扳过伍媚的肩膀,沈陆嘉正色道:“我还是觉得什么年纪就该有什么年纪的样子,你的母亲,说实话,我老觉得她像一个雪团做的假人。而且我并不是只认皮相的人。”
伍媚笑起来:“你误会她了,因为任何表情都会牵动皮肤从而产生皱纹,所以她才始终都木着一张脸。”
沈陆嘉不由失笑,“你母亲很厉害。”停顿了一下,他又问:“阮沅不是阮咸的妹妹吗?昨晚她好像没有来?是不是她对你母亲有看法?”
伍媚心道,秦亦峥是顾倾城的独子,阮沅又深爱秦亦峥,未来的婆婆摇身变为自己的继母,这么尴尬的场面自然是避犹不及。不过这些关窍显然不能告诉沈陆嘉,于是伍媚便一面随口敷衍道:“她有采访,没能赶回来。”一面有些无聊地用脚趾在沈陆嘉的小腿上画圆。
沈陆嘉则握着她的手,闭目宁神,享受着这对他而言,既稀罕又奢侈的温馨时光。
这份静谧是被顾倾城的一通电话打断的。电话那头顾倾城言简意赅地要伍媚回家一趟。沈陆嘉只得勉为其难地放人。
伍媚套上了那件被她撕坏下摆的礼服裙便去了卫生间。刷牙过后,她拧开冷水,用双手捧住,泼到脸上,然后对着镜子凝望自己。不出意外的,她在镜子里也看见了沈陆嘉。他站在门边,正含笑望着她。伍媚却故意偏过头不去看他。
沈陆嘉看着她用一把猪鬃发梳梳理她的那一头乌发,然后用发带将头发绑成一个利落的马尾。
总而言之,她的一切动作在他眼里,都是美丽而可爱的,沈陆嘉忽然无比期盼日后的每一天都能像现在一样,可以这样看着她。像一个丈夫看妻子那样看着她。即使生活是一个走向死亡的漫长过程,他也希望这个过程里始终有她,一直有她,也只有她。
大概是想得太入神,直到伍媚走出卫生间时顺手弹了他一脸水珠,沈陆嘉才被凉意一激,回过神来。
“呆头鹅。”伍媚娇嗔地骂了一句。
沈陆嘉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怀里问道:“我今天中午的机票回蔺川,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下午吧。”伍媚想了想。
“嗯,早点回来。我在蔺川等你。”
“好。”
两个人又缠绵了半天,沈陆嘉才依依不舍地放伍媚离开。哪怕她出了酒店大门,他依然站在房间的窗户后面,注视着她袅娜的背影消失在的士的车门后。
伍媚到家时,顾倾城正坐在三角钢琴后弹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她垂手站在钢琴旁边,安静地等她弹完。
随着尾音的滑落,顾倾城合上琴盖,转脸看向这个捡来的“女儿”,淡漠地开了口:“昨晚你和那个年轻男人一起过夜?”
伍媚脑海里闪过一些香艳的片段,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叫什么?”
“沈陆嘉,一家上市金融公司的总裁。”
姓沈?顾倾城心头有某种不妙的联想,但是她面上仍是淡淡的。将墨绿色的天鹅绒防尘罩缓缓抖开,顾倾城旁敲侧击地问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他父亲和他母亲很早就离婚了,他爷爷过去是北方军区的司令员,不过前一阵子去世了。”
顾倾城白玉一般的手指不禁捏紧了天鹅绒,原本竖立着的天鹅绒绒毛立时被压折了腰。半晌,她才从琴凳上起了身,轻飘飘地撂下一句——“你自己把握好尺度,不要一头陷下去。”当然,也不要毁了他。这句话在顾倾城的嘴边滚了几滚,终究还是被她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反复地删除重写,因为很容易按照惯性想当然地写下去,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却背离了人物的性格。所以必须反复思考,不能因为主人公关系显著推进后就男主言行就突破尺度,变的不正经。因为沈陆嘉的举止言行永远会保留在一个界限之内,这让无下限的作者无比蛋疼。。。
举个例子给大家看下——比如在伍媚说出“哄女人的本领一日千里”之后,如果是苏书记,一定是笑着说“确实是一日千里”,在日上加个重音,而莫傅司绝对会身体力行“二日万里”,只有沈陆嘉不会将“日”理解成动词。。。这一章字不多,却是最难写的一章,真是写的我各种想shi。。。
☆、44黑夜的奴仆
沈陆嘉回到沈宅时已经是夜幕沉沉。
明阳山上到处灯光点点,沈陆嘉知道那是别的军方大佬的家宅,唯独沈宅,此刻只有极淡薄的白光从客厅和二楼母亲的卧室射出来,犹如没有神主牌的游魂野鬼。不过隔了几日,他拖着行李箱站在铁门外看向那幢小楼,居然觉得有几分陌生。推开其中一扇铁门,门轴处大概上了锈,铁门发出钝重的声响,仿佛一只得了肺炎的老狗。沈陆嘉忍不住蹙眉,以前是不会这样的,因为每周勤务兵都会给门轴上油。有短促的喵呜声响起,想必是这刺耳的声音惊动了蛰伏在花丛里野猫,果不其然,一道敏捷的黑影直贴着阶旁草蹿走了,猫儿笔直竖着的尾巴仿佛敲在沈陆嘉心头的感叹号。
他重重叹息了一声,紧走几步,上了檐廊。客厅的门虚掩着,他推了门,日光灯下,张妈正在打盹,听到动静,她一下子便醒了,但沙发上的毛线团却骨碌滚下来,一直滚到沈陆嘉脚下。
弯腰捡起线团,递到张妈手里,沈陆嘉才发现她正在织一件小衣服。
见沈陆嘉注视着这件小衣服,张妈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了笑意:“我媳妇有了,他们年轻人现在哪里会织毛衣,趁着孩子还没出世,我就帮他们织几件线衣,外头买的孩子穿了,身上容易冒疹子。”
“恭喜。”沈陆嘉笑了笑,眼光却还忍不住停在那件和他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婴儿衣服上,忍不住感慨道:“我小时候穿的线衣也是您织的,一眨眼,您孙子都要出世了。”
“是啊,我还记得你这么一点高的时候。”张妈笑着比了个高度,“岁月不饶人呐,你说我怎么能不老。”唏嘘了一阵儿,她又叹息道,“沈家人丁单薄,你的婚事也没几个人操心,陆嘉,你也该自己上上心。”
感受到这位老家人的关心,沈陆嘉诚恳地应了一声。
“等你有了孩子,我拼着这老眼昏花,也要给小陆嘉织上三四身衣裳。”
沈陆嘉微微一笑,“好。”说完他又轻声道:“您也早点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哎,好。”张妈拿起线团、棒针和织了一半的衣服起了身。
沈陆嘉见她两手简直都拿不过来,将茶几上的一个果篮里的水果全部拣出来,然后将空篮子递给张妈道:“把线团都放在篮子里,收拾起来就方便了。”
张妈接过篮子,乐呵呵的回房了。
沈陆嘉将水果整整齐齐地码在果盘里,这才提着行李箱上了楼。
陆若薷的卧室的门难得大敞着,人也端坐在轮椅上,只是背着门,身上还反常地穿着一件有些泛黄的白色棉质连衣裙。
沈陆嘉心头浮起一阵凉意,硬着头皮喊了一声“母亲”。
陆若薷没有回头,也没有搭腔。
屋内只开了天花板上的一盏小吊灯,吊灯在深棕色的地板上打出一线白光,仿佛是一条银河,将母子两个远远隔开。
一声清浅的叹息里,陆若薷推动轮椅转了个身,面朝着儿子。
沈陆嘉这才发现母亲居然薄施了粉黛,尤其是两条眉毛居然画成了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弯弯细眉。还有眼眶和颧骨,不知道是胭脂还是潮热,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色。一种不安的情绪仿佛垂死之人的手,已经爬到了沈陆嘉的腰眼上。
许久,陆若薷才开了腔:“你刚从巴黎回来。”用的是肯定句。
沈陆嘉谨慎地回了“是。”
“你公司的那个女总监也在巴黎。”陆若薷在“也”上加了重音。
沈陆嘉平静地开了口:“她是我的女朋友。但我是因为公事去的巴黎,不是私事。我们只是巧遇。”
“女朋友?”陆若薷怪声怪调地在嘴上咂摸一般念了念,似笑非笑地睇着儿子:“你很喜欢她?”
沈陆嘉抬头直视母亲,“不,我爱她。”
陆若薷狂笑起来,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一般,“噢,你爱她。”她笑得眼泪几乎流了一脸。
沈陆嘉却在母亲的笑声里觉察到了恐怖和危险,他竟陡然生出一种自己是猫儿爪下玩弄的老鼠,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咬断喉管。
“你见到她母亲了吗?”陆若薷忽然止了笑。
饶是镇定如沈陆嘉,也觉得不大能适应母亲此时堪比川剧变脸的功力。
“见到了。”
“她美吗?”陆若薷问得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沈陆嘉不觉蹙眉,在瞬息万变的金融市场摸爬滚打的这些年使得他养成了一种独特的直觉,这种直觉无数次帮助他在风险来临时迅速作出最有利的决定。而此刻,他的直觉告诉他,致命的绳索已经快要套上他的脖子。
思忖了片刻,沈陆嘉有所保留的说道:“还不错,但是毕竟老了。”
陆若薷嘴角不觉微微上挑了一下,半晌才似悲若喜一般慨叹道:“顾倾城啊顾倾城,你也有老的一天!”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哈哈,我倒要看看你老了还怎么倾国倾城!”陆若薷从嗓子眼里逼出一阵桀桀地怪笑,脸庞的下部抖得好像含了一嘴滚热的辣油似的。
电光火石之间,沈陆嘉却觉得浑身发僵。
陆若薷瞥一眼面色发白的儿子,将手边一张破破烂烂的照片丢过去。
照片因为不着力,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沈陆嘉弯腰捡起来。那是一张撕毁了重新拼贴起来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男子穿着白衬衫,正伏案写着什么,女人则穿着时髦的白底黑点圆裙,她雪白的右肘撑在男人的左肩膀上,左手则按在桌子上。男子看似认真,嘴角却高高翘起。女人则是满脸好奇和不耐烦的神色。即使照片如同龟裂的土地一般四分五裂,沈陆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照片里是他的父亲沈叙和顾倾城。
陆若薷尖着嗓子道:“现在你明白了吧?”
“顾倾城…是…那个女人?”短短一句话沈陆嘉却问得异常挣扎。
“对,就是她!”陆若薷瞳仁里闪出刻骨的怨毒,“你父亲就是被她迷晕了头。就是她撺掇着你父亲抛家弃子!就是她我才变成了残废!就是她你才会没有父亲!就是她气死了你奶奶!就是她!就是她!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憋了这么多年的满腔郁愤,借着这因由尽情发泄了出来。也许是情绪太激动,陆若薷在轮椅上癫狂地挥舞着手臂,仿佛一只恐怖的大白蜘蛛。
事实像一记闷棍直敲在他面上,沈陆嘉不由倒退了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若薷才幽幽地问儿子:“她的女儿,你还要爱吗?”
沈陆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半天才低低道:“她是她,顾倾城是顾倾城。”
陆若薷先是震惊地看住儿子,然后讥诮地一笑,“嗬,你父亲是个情种,我居然又生了一个情种儿子?”
沈陆嘉不敢刺激母亲,只轻声道:“她是我的女人了,我要对她负责。”
“这是我找人查的伍媚的底,她从二十一岁踏入巴黎高等交际圈开始,周旋在多少男人之间?和她妈一样,都是浪货。”陆若薷尖刻道:“这年头什么不能伪造?一层膜而已。路边随便找个小诊所,也就是几百块钱的事。”
“母亲!”沈陆嘉厉声喝道,“您并不认识她,所以请您不要随意评判她。”
“好啊,我果然养了好儿子。居然为了一个仇人的女儿对他亲娘吼起来。”陆若薷怪笑起来,险恶道:“你有没有想过,她虽然姓伍,却是父不详,或许她是你父亲的沧海遗珠也说不定呢。”
沈陆嘉一张脸上血色刷的一下褪了个干净,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陆若薷看着儿子的反应,只觉得一种隐隐的解气。她将那叠资料在手里抖得窣窣作响,“我看伍媚长得和你爸还真有点像。如果真是的,那你们可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也算是直系血亲了,《婚姻法》里可是明文……”
“够了!”沈陆嘉眼睛充血,痛楚地抱住头,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陆若薷看着他和沈叙肖似的背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对沈叙的挚爱在这些年的幽居生活里已经被渐渐消磨,只有对顾倾城绵绵不绝的仇恨让她如同嗑药一般,还能够精神抖擞地活着,只是随着越服越多,她也连带恨上了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甚至恨上了自己的儿子。对她来说,刺痛沈陆嘉,仿佛就是在报复沈叙。
沈陆嘉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他的床上的席子还没有撤掉,此刻阴匝匝地凉意如同蛇一样游进他的四肢百骸,牙关甚至都控制不住地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