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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没走多远，山桃树上还挂着零丁的泛黄的叶子，和着节奏的北风，兹兹地作响。借着惨淡的月光，她裹了又裹严实的衣服，越发地放快了脚步。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哪里才有自己那可怜的白痴儿子的影子。那双被密密的恐惧和不安充满的眼睛里，像是钻进了无数扑跳不已的虫子。不一会儿，那阵钻心的疼痛便弥漫开来了，牵动着无知的泪，肆意地挂满了整个的她的瘦削的面庞。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无数的星星渐渐隐没了，月亮也不知在何时悄悄退了下去。整个的天空在一时间里，只留下一片黑，死寂的黑。在这黑暗里，她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蹦乱的心，越发地慌乱了。两只手合抱在胸前，一会儿，却又松开了来，不停地用力相互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他到底在哪里？那个习惯被人称为“老包”的儿子。
她想再一次大声呼喊他的小名，可是，有用吗？没有啊。她是知道的，十二分地知道。要是叫唤能召他回来，那么早在四天前，他一听到妈妈那竭斯底里的叫喊声，早就小鸟儿似地飞回来了！黑暗里，她几次张开的嘴又无力地合拢了。又或许，这么些天的焦虑早已让她心力交瘁，甚至是没了再叫一次他名字的力气儿。
四天啊！她想。
四天啊！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说。感觉要比捱过四年的时间还要多得多。末了，感到心陡然一阵疼痛，这疼痛盖在所有的痛上面。她只觉得头脑中刷地滑过一道流光，啊地一声裁倒在地，刹那间，全身上下便被那种麻木的感觉填满了，一不也不能动。这样也好呀，倒在潮湿又冰冷的土地上，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麻木似乎带去了伤痛感，甚至也带走了寒冷的气流。朦胧的月光下，瘫倒在地的她看起来竟是那样底安静，好像一座侧卧的木碉静静地立放在那儿，唯有那副安详的姿态，没有思想。
她就那样静静将目光投向深邃天空中。看着看着——天上的星星都跑出来了，高过自己半个多头的白痴儿子在咿咿呀呀地抓过自己的手去摘身旁那无数的泛着煞白流光的星子，好多好多星星啊，好漂亮好漂亮的星星啊黑暗中，她把怀里的石块抱得更死了。
月亮早已下去了，黑暗逐渐散去，含羞的太阳一步一步偷偷地爬上来了。那血样的天边的红晕，渐渐地扩大开来。风却似乎也羞怯地溜走了，天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一片寂静。山花翻坐起身来，低头的时候，她看见了手里的石头，似乎记起了昨夜里依稀的迷梦，顿时，不争气的眼泪又噼里啪啦地下来了。双手静静地摊放在膝盖上。哭着哭着，感觉到嘴角里泛过丝线咸涩的味道，血的味道，就像自己那次弄破了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到的味道一般模样。才缓缓举过手来，轻轻地在嘴角拭了拭，放到眼前。果然，是血。接着，她用舌尖在嘴里摇来晃去地漱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于是，山花真切地看到了深黑的土地上那团格外抢眼的被血迹包裹了的白沫。自己的唾沫。那种浑身欲裂的感觉就又出来了——
老包站在门口，照例愣愣地看着从门外担着面粉回来的母亲呵呵地傻笑着。母亲早已习惯了，也没有在意什么。直直地进了屋，放下担来，又将面粉倒进那口直立在煮猪食的火灶旁的若大的缸里。大儿子媳妇瑟缩着身子，坐在火炉旁，不时向炉堂里塞些玉米杆儿什么的。见了婆婆，才用那格外吃力的样子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并没有说些什么话。婆婆却轻声问道：
“小兰，可有好些阿？”
听到婆婆的问话，小兰低垂下去的头又缓缓地举了起来，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使劲地用眼睛弩了弩站在门口的老包。老包看见了，以为是小兰在唤他，径直地奔忙过来，差点儿撞在正在回转身的母亲身上。母亲显然是生气了，厉声叫道：
“老包！你整酿！找死噶？”
老包不懂得回嘴，却也用求助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大嫂。小兰似乎没有瞧进眼里，低着头只顾拨弄着火灶里的火苗。
母亲回过头来，准备仔细地将老包上上下下地好好瞧一遍，她知道小兰的眼神是在告诉自己，老包发生了什么不应该发生的事儿了。才一低头，果然看见了老包血迹浸浸的左腿看到母亲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左腿，老包竟也知情识趣地掏出那只手来。放在左裤兜里的手，那早已被血迹包裹得失去了样儿的手。母亲只在心底里说了句“我这无义的苦儿啊”就顿感胸口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着，不一会儿，那种疼痛到无法言语的感觉就传遍了全身上上下下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无法动弹。
原来，老包平时见惯母亲用切菜刀垛菜叶或萝卜儿，今儿就趁母亲上加工房磨面粉的时候，偷偷地握起了那把黑切菜刀。结果，他将那半筐和了自己左手整个儿食指的菜叶倒在了猪食锅里。那时，小兰整在埋头生火。一抬头，见了老包血淋淋的左手，顿时给坏了，一时半刻竟忘了应该怎么办，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狠狠地甩了老包一巴掌。末了找了块破布，给老包包扎了起来。老包却是满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兰知道了，老包没有了痛的感觉。又怕他胡乱动作，就将它放进他自己的左裤兜里。奈何伤口太大，虽然给布包住了，仍是血流不止。到得母亲回来?看见的时候，那断指的流血早已浸透了大半个老包的裤褪了。
真难以相信，他竟是自己的儿子！那个孩提时候还被村人不住夸赞聪明的儿子！现在却到了怎样的境地，被菜刀生生地垛去了整个指头都不懂得叫痛！作为他的母亲，怎么也忍不下那个心了，背过小兰，躲进那只属于自己的低矮的房门里，呜呜地抽泣起来。在那哭声里，开始了一个母亲无尽的后悔的征程——
真该死那个阴冷的天！还有那个快嘴芳芳！要不是她说的那番话，才不会跟她一道进城去呢。那样就可以一天到晚看着两个儿子了！哎，还有，真该死忘了灭了炉子里的火，早就知道大儿子挨火就爱瞌睡呢。还有仿佛，所有的不该都偏偏凑到了一块儿来，要不然怎么会发生熟睡中的大儿子将手放在炉子里烧成焦碳的事。这本来就够悲伤的了，却还叫瞧见了的小儿子吓成了白痴，失去了往日里所有的灵聪。造孽呀！这样的母亲。她实在是不忍心回想小儿子将大儿子摇醒了，然后两个人同时对着那只烧到像碳一样通体发黑的手时怎样的惊慌失措，魂飞魄散。万念俱灰，那个时候，她甚至想到了死。要不然，无法向外出打工的丈夫交待。还亏得村人们苦口婆心地劝说，才让狂乱的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是娘，就都在盼着儿子们快快长大。可她，却在担心着那一天的到来，甚至是恐惧。看着大儿子那烧伤的手，勾手——所有的人背地里都这样叫他。还有木愣愣的小儿子，老包——所有的人都这样叫他。终于，大儿子长得比自己都要高了，却仇人般地看自己。仿佛，那只手就是自己从胎胞里给他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发地变得孤僻而倔强了，随时随地都像是一头尾巴着了火的牛，随处乱撞。每个人都怕他。一半是因为他的火爆，一半却是可怜他的遭遇。甚至是对老包，那个他曾经可爱的弟弟的时候，也动不动劈头盖脸就一顿所势汹光地臭骂。她知道，他是知道那个可怜弟弟是懂不得哥哥的愤怒的而这一切的过错，不在自己，在谁？
山花站起身来，才发觉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直直地挂在了头顶的天空中。刺刺地，还是那种眩晕的感觉。踉跄了几步，她感到头异常沉重。跟前年里的那天听到丈夫死去时一般模样。好好的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她想不通。昏沉中还不住地摇着沉重的头颅。
后来，她醒了。
后来，来人说他不听招呼，掉硫酸池淹死的。
她不懂什么硫酸池，不是说去修路吗？她问。
是修路。xx公司的厂区里的路，那里有个硫酸厂
好好的去硫酸厂干什么？她不懂。
路在厂边边上。来人补充说。
突然，她飞快地朝屋外奔了出去。她要见到他，立刻。那个自己称之为“死鬼”的男人。哪怕，是具无法动弹的死尸，沉默的死尸。他不就是不爱说话吗。
人呢？她漠然地问。
来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不是说淹死的吗？怎么说也得留个全尸吧？她想。
没捞着？就像住村东头的小驴子，掉河里捞不着一样？她愤怒了。用那双几近呆滞的眼死死地盯着来人们。可是，她真的无法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才陡地明白了，原来，愤怒也可以叫人瘫软无力。
她就开始怀恨起丈夫石柱来。想要不是他拍拍屁鼓走了，自己能把老包弄丢吗？那么大的一个人呢！死鬼！她在心底里骂到。可是，就在她骂过后，立刻就后悔无限了。死鬼？她开始觉得丈夫所以死去，定然是因自己时时咒他“死鬼”的缘故。想要是自己不这样成天死鬼死鬼地叫唤他，怕不致于这个地步吧。大不了，弄得个残废吧，至少还能陪在自己身边，还能跟自己一道看着勾手，看着老包，一家人静静地过日子。
可是，现在，才来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山花用那沉重的双手缓慢地拭去了面上的泪。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袅袅的炊烟。一步一步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妈回来了。”小兰冲背着身洗手的丈夫说。
丈夫单手娴熟地举起毛巾来，捂在大半个脸上，来回擦拭，顾不得回妻子的话。另一只手蜷缩在不抱前，不住地抖动着。小兰以为丈夫没有听到，就又说了一遍。丈夫反手丢下毛巾，极不耐烦地在声骂道：
“知道了！要说几遍，当我是聋子噶！”
小兰拨弄着火灶里的火，不去理他。她懂得他的脾气。于他的愤怒，沉默，唯有沉默才是最好的办法。再说了，自己这病身子，动不得气呢。
“重回来重回去的！”
“真他妈的烦死人了！”他接二连三地说。末了见小兰丝毫不理会自己。就端起盆里的水，走了出门，恶狠狠地泼在不远处的石坎上。接着，小兰听见了屋外传来了丈夫将锑盆顺势丢在地上的哐当声。
晚上，小兰挣扎着做好了饭。才去叫醒了婆婆。嘴里含着饭，山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
“他呢？”
“管他呢，谁管得了，要吃他自己会来吃的。”小兰知道婆婆在问自己的丈夫桥生呢，老包都五天没有回来了呢。几天来，都不敢当着婆婆面提起他。
半夜里，山花不住地咳起嗽来。桥生本来就反感母亲这几天，瞎乱地为老包奔来跑去的，在他看来，老包要么就会自己回来，要么就早死在外面了。自然，用不着再去折腾些什么了。夜里再被她的咳嗽声吵醒了，越发觉得烦路躁非常，怎样都无法入睡。因为，他以为妈的咳嗽一定是因找老包受冻引起的，这几天贼冷呢。就在故意床上翻来覆去地，将床都弄到摇来晃去的，吱吱唔唔地响个不停，一旁的小兰，蜷缩着弱小的身子，依里墙躺着，佯装睡着了。而不敢丝毫地责备丈夫的无聊行为。
第二天，山花照例像往常一样，大老早就起床来了。起来后，就垛起了猪菜。然后，生起了灶火，煮起来。不一会儿，小兰也起来了。她不及洗脸就来到火灶旁问婆婆怎么了。婆婆强挤出一丝笑来说，我没事呢。接着，她想到了自己昨夜的咳嗽。可是，山花在一说完那“没事”后，就感到喉咙里被哽住了什么东西，刺痛得要命。猛地向地一吐，竟是一口浓浓的血痰。慌忙扬起头来，所幸小兰在听到婆婆说没事后，就转身去倒水洗脸去了。于是，她伸出一只脚来，使劲地在那团血痰上搓了又搓，直到再也看不出零丁的血迹的影子。
然而，山花终于还是给病倒了。再也不能举起那把铁刀去垛猪菜了。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半点神色了。村里唯一的医生张小强给她打过针后，出门来对小兰说，最好还是送去县医院看看吧。并丝毫不掩饰地说自己其实对这种病没有多少办法，只能捡着稍微好点的针水打。小兰不笨，听得懂他的话。就借机背过了婆婆，对桥生说了医生张小强的话。桥生用眼睛白了白媳妇，大声说哪里还有什么钱，办老头子丧事借的千来块都还没还上呢！小兰没有正面看他，冷冷地说，这样说是要让妈等死了？桥生似乎还想冲她的发火，竖起眼来看了又看她，眼前这个瘦小的患了病的媳妇。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叹了口气，转身就出去了。
晚上，桥生回来。递给小兰一张五十元钱，粗声地说：
“要去你自己跟着去，反正我不去”小兰接过钱来，轻声地问：
“就五十元吗？”
“是呢，你还想我借多少，上两次借的都没清帐，能借五十人家算给我脸了！”桥生粗声地回答说。山花本来就没有心思睡觉，生生地听进了儿子的话，再想起白天里小兰看自己那强作镇静的样子，想一定是医生张小强对她说了一些关于自己病的事，然后，儿子才会去借钱。看来，自己病得不轻呀。可哪里有那闲钱呢！哎！山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看那线从门缝里透进的煤油灯的扑闪不已的光亮，想自己怕也是像它一样，终是要熄灭了，就快熄灭了。
夜里，小兰盘算着第二天要如何地劝服婆婆跟自己去一趟医院，还有——她篡紧了手中的早已带了自己体温的五十元钱。就五十元，少啊。她想。怎么办呢？
第二天，第三遍鸡叫声一过，小兰就起床来了。她已有了主意：先把猪食煮好了，叫桥生到时候拎去倒一倒猪食槽；再煮点东西吃过；然后，带上婆婆上医院去可是，天刚亮，小兰的猪食还没煮好。村里的二麻子就急慌慌地跑到家门
口，一下小兰一下二婶的叫。小兰知道是二麻子，仍提着嗓子问谁呀。
“二麻子。”屋外传过二麻子急促的声音。
“找着老包了。”
“找着了？”小兰小心地问。
“找着了。”二麻子声音格外地大。
“找着谁了？”婆婆隔着房门问小兰。
“二麻子说找着老包了。”
一个激灵，山花从床上跳到地上来。顾不上穿衣服就急急地跑了出来，高声地叫道：“在哪里？二麻子。”这情景，被小兰睢进眼里，真切地体会了婆婆的思儿心切。竟一时感动得流出泪来。多好的母亲啊。
后来，婆婆是二麻子抱进屋来的。
“在大凹子的山沟里，死了几天了。”二麻子，不待见着婶婶就同样吊着嗓子高声回答道。
“人不方便抬回来了，去认一认”二麻子没来得及说完，就看见了眼前直直瘫倒下去的婶婶。直奔了过去，将她抱了回去。
“她病得老重呢，你还这样说话。”小兰责备二麻子说。这时，桥生听到吵闹声后，也起床来了。边扣着衣扣边问什么事啊。一会儿，见了二麻子抱着母亲急急地奔进屋来，一时慌了神。甩开两手跑过来，劈头便问到底什么事噶？后来，小半粗略地跟他说明了原因。他就一下子跳将了过去，一把抓过二麻子的衣领，粗声地说：
“狗日滴二麻子！我妈有事老子整死你！”
二麻子轻声地说：“大哥，我也不想这样撒，我又不知道婶婶生病，要知道的话，打死我也不会想都不想就说老包死了的事！”
“还说！狗日滴！”
“吵——什么吵——”山花有气无力地说。好半天，才完全缓过神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顿时，整个屋子一片沉静。谁都不敢再出声。
“我要去看看老包。”好一会儿，山花打破一沉静说。
“哦。”二麻子应声着。
于是，众人都跟着二麻子慢慢地向那座被唤作“大凹子”的山走去。二麻子和小兰扶着山花才走了几步，山花就险些给地绊跤了。
“婶婶我背你吧？”二麻子关切地说。
“谁要你背！狗日滴。”桥生随口骂道。然后，大步走了过去，不由分说地背起了那个颤弱的老女人。自己曾经一直怀恨的母亲。
躺在儿子的背上，山花感到格外地舒服，那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的感觉，一时间里传遍了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
抱着那个通体乌黑又僵硬的儿子，山花想哭，却怎么也挤不出眼泪来。其实，她哪里知道，一个人的最大的伤痛，就是痛到欲哭无泪时。老包的浑身上下都浮肿得厉害，要是再过那么一天两天的，就根本认不出他来了。兴许还是没有感觉的缘故，从老包躺倒的姿势推测，还算安详。没有丝毫的挣扎什么的。要不是发现的晚，或许还能见到他那随时挂地嘴角上的咧咧的笑呢。
回去的时候，山花不等二麻子或儿子说话，就抢着说：
“勾手，背我回去吧，我累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唤桥生。同样地，也是儿子少有的没有任何顶撞就顺从了的时候。
“终于可以放心了”山花伏在儿子的背上，轻轻地说。
“什么放心了？”儿子问。
良久，娘都没有回应。儿子也就不再多问什么，静静向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