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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的雪,一下就没完没了,就像南方的雨。而且,无论是雪或者雨,一飘洒起来总能勾起人许多忧伤的思绪,如同老电影里褪色的背景,模糊而又深刻,一不小心就被刺痛了,那藏起的或藏不住的某个记忆。遥远,铭心;朦胧,刻骨。
韩枫已在这皑皑白雪里走了近两个小时了。飘雪的夜晚,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视线虽然不能及远却莫名的很开阔,四周白晃晃的一片,刚出来的时候,刺得韩枫好久才睁开眼睛。其实,韩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飘雪的夜晚出来,只是不经意瞥见窗外又飘起了雪花时,心猛地沉了一下,然后便脑中乱乱的,坐立难安。
走出房门的刹那,韩枫的心确实沉静了许多,很有些冷,雪花贴在脸上,却很舒服,是那样的轻,那样的柔,带着点儿凉意,带着点儿甜味。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韩枫却终于还是越来越后悔了。“借酒消愁愁更愁”他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大多数人也都知道,可是又有谁在“愁”的时候不想“一醉解千愁”呢?雪确实会勾起无尽的忧伤,就如同酒其实会派生出更多的愁思,但在雪中独行或喝酒其实又是给心暂时找一种寄托,转移心志,能醉却那就更好了。韩枫也其实是想在无尽的忧伤里把所有的一切都梳理清楚,装进袋子,打上结,尘封。就像某位英国首相那样,随手关门,把过去了的都关在门后,一切从“新”开始。
可是,所有的一切又真的可以那么容易就了结了吗?连韩枫自己也不相信。他只是希望。有希望总胜于走投无路。
在韩枫的故乡没有雪。记忆里,也只在他初二时的某一天曾飘洒了一阵类似柳絮杨花的东西。那时,他正坐在教室里,下课铃响,突然有谁喊了一声“下雪啦”然后所有人都惊喜的冲了出去“下雪啦”的呼声铺天盖地。南方本就很少下雪,而韩枫生长的那个小城更是稀有,对于这生命中的第一场雪,同学们自然是激动得疯狂。尽管在北方人眼里,那雪也许小得可笑,或者根本就算不上雪。
而韩枫,就是在这场算不上雪的雪里开始注意安琪的。当时所有的人都在欢呼,惟独她,虽然临窗坐着,却吝啬的不肯抬头往窗外瞥上一眼。也许是处于某种好奇,他忍不住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不看雪?”
“雪有什么稀奇!”她有些意外的望了他一眼,语气淡漠。
韩枫讪讪的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只知道这个叫安琪的小女孩,半年前才转到这个班上,然后便安安静静的存在着,像公园里的一棵小树,默默无闻,引不起周围多少目光的聚焦。而现在,韩枫的心里突然觉得这绝对是一个不同于班上其他女生的女孩。至于什么不同,韩枫自己也不知道,有时也隐约觉得自己冒出这样的念头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从这以后,韩枫不知不觉的对安琪多了许多异于班上其他女生的关心。
植树节来临,学校组织学生到山上植树,要步行好几公里。排队的时候,韩枫有意无意的和安琪排在了一起,一路上,也像其他同学一样和安琪拉起了闲话。从植树说到了植物,又从植物说到了动物,然后韩枫就说了一个大多数男孩都有的梦想:骑马,纵马在无边的大地上驰骋。“我倒是骑过,当时才八岁,被爸爸抱着放上马背,一手扶着,妈妈牵着马”安琪兴高采烈的说着,却忽然停了下来,脸色继而变得十分抑郁。韩枫并没有留意到这些变化,蛮有兴趣的问:“你老家在哪儿?内蒙古?”之前,韩枫也仅知道她是从外地转来的,住在姥姥家,至于从外地哪儿,并不清楚。
“不,乌鲁木齐。”安琪说这几个字的声音十分低缓,仿佛牵带着很多东西似的,毫没有其他人提到家乡时的那种兴奋自豪。这一次,连韩枫也发现了安琪话语中的苦涩,虽然还是惊奇的说:“哇,祖国的最西边和最北边!”却知趣的并没有进一步深问。
安琪反而一改平时的沉静,植树的时候活泼的跑来跑去,恍若繁忙的蜜蜂美丽的蝴蝶,直累得额头见汗。而韩枫,也似乎焕发了无限的激情,嘴里哼着的歌儿一直没听。也许是受了韩枫的感染,安琪不知不觉也哼起了歌,韩枫仔细辨听,记住了这样几句歌词:
苹果树下那个小伙子
你不要、不要再唱歌;
姑娘沿着水渠走来了
年轻的心在胸中跳着。
她的心为什么跳呵?
为什么跳得失去节拍?
“你唱的这首歌真好听,是新疆的民歌吗?”等安琪哼完,韩枫忍不住问道。
安琪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纤手不知不觉玩起了衣角,似是在为自己刚才的忘情害羞。韩枫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怪不得那次下雪的时候,大家都那么激动的看雪,你却不看,原来是因为你从小生活在新疆啊!听说那里一到冬天经常下雪。”韩枫说着脸上浮起了十分神往的表情:“真想去看看那种冰天雪地粉装玉砌的世界!”
安琪轻轻一笑,淡淡的道:“看的次数多了,其实也就没什么。而且现在污染很严重,雪落下一会儿,就变成黑色的了,行人再一踩,更加不堪入目了。”
“不会吧?”韩枫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
“等以后有机会,见了就知道了。”
“我知道了!”韩枫在心里长叹,嘴唇忍不住跟着呢喃。眼前,白晃晃的雪地上一行深深的脚印孤独地蜿蜒向远方。韩枫不由得猜想,在这样的雪夜里,那个和自己一样在寂静中寂寞的彳亍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他或者她也不知道,就像韩枫自己。
记得哪位科学家曾经说过,每个人大脑的容量比整个宇宙里的东西都多,所以要真正了解一个人简直太难了,甚至往往我们连自己也无法真正了解。韩枫觉得这句话说的太好了,很多时候,他都不明白自己的某些想法,只是不由自主的那样做了,而且十分执著。甚至今夜,韩枫就曾不止一次的妄想,也许转过前面那个拐角,或者一回头,便能看见那个阔别的熟悉的身影。
其实,韩枫也知道这只是小说或电视中才会出现的浪漫情节,但他不甘心呀!世界这么大,什么奇迹都会有的。而且,韩枫的希冀并不是奇迹,既然在茫茫人海中能遇见一个人,那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也未为不可。
不错,韩枫到乌鲁木齐是来找安琪的。尽管别人问他高考志愿为什么会选这么边远的地方时,他总是一本正经的说“因为这里最远”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独有的秘密的,而且都藏在自己最深的心底,不为人知。
韩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安琪会那样突然的离开。那天下午,她意外的约他去爬山,他虽然有些诧异,却还是什么也没问就答应了。然后,到了山顶寂无人烟的地方,她突然扑进他怀里痛哭起来。他从没有这么贴近一个女孩,包括她,以前也仅限于牵手而已,他的心跳得厉害,手足无措,不知是否应该乘机抱紧她,心猿意马。这时,她的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肩膀,他甚至莫名的感觉到她的泪水很咸,仿佛浸透了无数伤心。他终于鼓起勇气像母亲一样轻拍她抽动的背,温柔得就像母亲在拍入睡的婴儿。
过了很久,她的哭声才弱了下来,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轻拍停了下来,变成了紧紧的拥抱。他轻轻用吻拭去她的泪水,用尽量温柔的不会带起任何伤痛的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
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抽噎着讲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她的家庭并不幸福,从遥远的乌鲁木齐转学到这里便是因为父母的决裂,她随母亲回到了姥姥家,而现在,父母的离婚手续终于办妥了,她被判给了父亲,马上就要回乌鲁木齐。她刚哭诉完,他的心蓦地沉了下去,这才明白以前的种种以及她为什么会如此伤心,她的伤心其实也将是他的伤心啊!
安琪已经红肿的眼中又浮出了晶莹的泪光,呜咽着说:“乌鲁木齐那么远,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心里也乱成了一团,但还是强忍着和她一样的伤悲安慰道:“不会的,我还想去看乌鲁木齐的雪呢,一有机会,我就会去乌鲁木齐找你的,真的!”
也许是哭累了,她竟然就那样在他怀里睡着了。他一动也不敢动,甚至害怕自己的心跳也会惊动了她。那天,月亮浮上正中天的时候,他和她才恋恋不舍的下山。
韩枫同样想不到的是,那天竟然成了他们的永别。第二天在教室没看到安琪,第三天也没见到安琪的影子,第四天、第五天一样。韩枫这才相信安琪真的已回到了那个几千里外的远方,两人在一起时被赶走的孤寂刹时决堤般涌了出来,韩枫则如洪水中的一片残缺的树叶,随波逐流,苦苦挣扎,没有了方向。
原来,在我们欢乐的时候并不是没有了伤悲,而是我们忘了,把它赶到了心底的某个地方,封存了起来,一旦被某些东西打开缺口,就会决堤泛滥。因为曾经那样切实的感受过幸福,所以才会如此深刻的感觉到痛苦。曾经那么多欢乐,大概是预支了现在的吧,而且已经透支,只剩下伤悲。
雪不知何时竟已经停了,雪地上那行孤深的脚印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脚下的雪很软,韩枫却莫名的能听到踩在上面的声音,但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映衬着这夜是那样的静,只有远处朦胧的灯火才证明着这是尘世。也不知又听着这声音走了多久,韩枫的心终于从所未有的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