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莫多

尘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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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老实的手推车停在梧桐树的树荫下。这是个燥热的星期天,莫多不上学,便把两只空保温瓶给他去打货。莫老实等他的棒冰到了好开张,等了多会儿没见来。

    莫老实树皮般的老脸朝着马路瞭望,心里犯着嘀咕,儿子生性软弱。正想,有人朝他奔来,说,你儿子被人打了。

    这父亲就慌了神,手推车撂到脚落里不顾了。他有点摸不透,他时常的告诫儿子,不准给他惹祸。儿子遇到麻烦,也总是能躲就躲。这孩子在人眼里就是个木讷呆滞的印象,不理什么人,别人也不理他,也没有什么相与的朋友,孤单冷清得几乎可怜。但是听话,让他帮着做什么,没有不顺从的,也不贪玩误事。

    莫老实赶到电影院的门口,脚踩在碎玻璃上,咯吱一响,撞进眼前的情景让他又惊又痛:满地都是四溅的水银片儿,他儿子莫多凄凋地躺在满地银光里,一缕不甚明朗的阳光透过建筑的缝隙投在微闭双目的脸上。

    莫老实沮丧地坐在地上,抬头瞥了一眼那巨幅少年头像的电影招牌--1986年,导演张良的新片少年犯正在各个影院里热映。

    开场后的影院外面有些寂寥,围观这场殴斗的人也都散去。莫老实眼睛并没有离开儿子,他守着他起来。“嚓”一片树叶从他头上掠过。莫老实一抬眼,又是“嚓嚓”两声,树叶落在地上。他想起旁边有个女娃子,一直在守着。刚才还一只手护着那出血的头。

    “他受了点伤,不过”

    一个女学生,似乎在学校见过。她是想安慰他,话不知怎么吞回去。

    莫老实约略地问了她些情况,她也说了,红着脸,其实也没怎么说清发生的过程。儿子睁开眼睛,他在动,他就去顾儿子。扶他起来,让他箍住他的肩膀,一瘸一拐往家里走。

    她离开时,莫老实偏偏她的背影,心里无限的诧异。

    莫多已经能靠在床头上。皮肉筋骨的伤,养一养也就能好。人却愣磕磕的,任父亲怎么问,都愣着不说话。莫老实很生气:“以为你从来不惹祸!,真是没让我想到!这老话说的有理,儿大不由爷!”

    “爸,我没惹他们!”

    他终于说话了,生恐父亲呵责,又吞吐着说:

    “是些坏同学。”

    “你没惹他们?他们倒惹你?”

    父亲认为他总有不是。

    “你不知道学校的事儿,我都不想去了!”

    “不想去?”莫老实一愣,反把头点着“哦!我算明白了!你存着这个心,怪不得老不上进!你想像我这样?这也是你的前程?”

    悲从中来,滚下热泪。

    “我没想卖棒冰!你替我找个别的事。爸,我以后不带累你!”

    莫老实既痛心又失望。想这样劝诫他一番的,却扯出更伤感的事。又不肯把心灰掉:

    “你倒说说,怎么不想学?是呆还是傻?不好好念,能指望成什么?”

    莫老实没有力气往下说。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觉得儿子果真不同了。

    莫老实从抽斗里取了些散钞凑上,打算去重置两只保温瓶,生计毕竟还得做。临出门又折回身,红着眼睛:“你存心不听话,就拿刀杀了我!”

    莫多歪在床上,眼窝里早蓄着一汪泪水。这一向,他心里苦闷,只想大诉大哭一场。可是诉给谁来听,哭了谁来看?

    他想起自己替父亲打货,偶然路过那家电影院,一瞥,却看见两个人十分眼熟。再看看,真是的。在班上,同学称他俩是王子和公主,虽然是调侃他们,其实,论他们的相貌,也真像那回事。

    韦特戴着儒雅的金丝眼镜,别有风度的样子。苏霓打扮十分活泼,连衣裙,蝴蝶结。从内心来看,她喜爱活泼,其实又是安静的女孩。

    在他们班,在那个学校,谈恋爱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立刻低下头,他不想被他们看到。

    那两个人被另一个人看到。熊罢看到韦特和苏霓时,就没有打算走。他正和两个太保在逛着玩,索性一摇一摆朝他俩过去。

    熊罢说:“梨子,我请你看电影。”

    他称苏霓是梨子。苏霓嘲笑说:“请我?看看你的票!”

    熊罢没有票,有些尴尬。脑子却灵活,对后面的太保说:“站着干吗?快去买!”

    那个太保很听话。熊罢对这种主题片早就免疫,根本没什么兴趣,那时兴趣只在苏霓身上。

    一会儿那个太保跑回来说没票。这部电影因为是包场,散票也销罄了。

    熊罢直盯住韦特:“你的给我。票!”

    韦特知道熊罢经常抢同学东西,干脆识趣:“就是票嘛!算了,我不看!”

    熊罢把票抓在手里,催韦特快离开。两个太保帮着推他。韦特悻悻地一顾一顾的离开。

    苏霓也要往台阶下面走。说:“我不舒服,不想看。”手腕被熊罢涎着脸拿住了。

    熊罢嘴里一个劲胡缠。苏霓红着脸:“不放我恼了!”

    熊罢有一点销魂荡魄,并不听她说什么。

    莫多也听不清,意思全都看到。不知为什么,神经肌肉变得不受支配,一下冲到他们面前。

    熊罢瞄着他看,奇怪他今天反常了。莫多过去后才想到后怕,不敢看他,只是嗫嚅说:“放了”

    熊罢见他语气无力,分明还是怯着。就使出平日整治他的手段,在他左脸上一掴:“你配管我?”

    不等他出声,右脸上又一掴:“我就不听你的,你来咬我?”

    两个太保也都来劲,这个一下那个一下的“敲闷棍”玩,嘴里寻快活的话奚落。

    莫多又羞又急,眼睛朝外一看,和苏霓投向这边的目光一对。苏霓没有走,眼里既怜悯又轻蔑的神气。

    莫多将两只玻璃瓶朝地上一掼,哗啷炸了粉碎。一头撞去,把熊罢撞了个倒仰。他身子虽然就势骑上去,手却不知该做什么。

    那两个太保经见打架多了,不慌不忙,几下把莫多掀倒在地上。身上还带着作威作势的东西。有一个扯出皮带就打。熊罢也爬起来,又羞又恼,用脚铆着劲跌他。看他身子扳不动了,才解了恨的离去。

    莫多浑身失去知觉,心里面倒明白,知道苏霓在捂他的头--他的头流血了,嘴里也咸咸的。那个场面苏霓也很怕,手足无措。

    过了不久,父亲莫老实就来了。

    莫多上学的学校,名为石岭中学,在市北的一角。那里不太繁华,以前是市郊,真就有座石头岭。

    他挎着书包,趸进公路旁的小道。沿这弧形的小道寞寞往上走去,看这土坡就像座大坟茔。

    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他既明白又不明白。他父母逾四十才生他,又是独子,本来应该仔细的爱护他,可父母都是没念书的糊涂人,一味浸在鸡毛蒜皮的生活琐碎里。他母亲在时,他读书还算用功,成绩也可以傲人。母亲病逝后,父亲对他管得越发粗心。屈指算算,父亲没看过他一天作业。以前他将作业本往他父亲眼前一摊,他父亲说:“吓!你这不是作难我?偏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又说:“我早说了,你人大,事事凭自觉,只管记住‘专心"两字,我也就放得开了!”

    说完顾着从钱盒里捞出零币来数。他就掩了里屋的门坐着发呆。他父亲也只当他在用功。

    有时候,他发着呆,又从里面出来,说:“爸,陪我说说话吧。”

    父亲还是低着头:“说话?说什么?明天再说。”

    他的嘴嘟嚷着:“我心里烦呢”

    父亲瞟他一眼还是瞟过去了,仍旧不经意:“烦?咱们虽然小人家,吃穿还能够!”

    他又嘟嚷:“我觉得我可怜”

    父亲声就高了,现出极不耐烦:“说的什么混话?”

    他大了,父亲也不想打他。骂呢,也骂不起来。他成绩一天不如一天,就剩个混字。

    临毕业时,中考成绩不怎么好,就报考一所职高,美术职业。

    那所职高没有录他。正着急,又收到一份通知,称他被另一所职高初录。

    就是这石岭中学。

    石岭中学没什么很出色,就有个美术班。就是美术职业。初录也算不了什么数,还得通过复录的专业考试。要是不过关,就只能分到石岭中学的文化普通班,那样也就不是什么好的结果。

    莫多在那样的不利处境下,当然很想考上专业班来改善命运。

    那天父亲兴冲冲陪他去参加专业复试。看他一笔一划的作画,父亲虽不懂那个,心里也有个好坏感觉。瞅他勒线、抹彩,出来的一个风景,又一幅幅瞅别人画的,莫老实倒有几分信心。

    可结果一出来,落选了。很不信,找学校管事的主任看分。看了好叫心里踏实。校主任没把这大老粗揢在眼里:“呵,你别妄想了。我看在你儿子人老实的份上,这班总还有读”莫老实拿他没办法,也不懂托门路套交情,只得认这个命。

    莫多走进教室,唿哨声、怪叫声此起彼伏。有说“木头”来了,有说“笨瓜”来了,还有孔乙已、阿q、别里科夫种种。但凡能想到的绰号,不管生活中也好,课本里也好,有几分似的都拣了来起给他。都在想:闷闷的低着头总不大说话,可不是“木头”?有人打到脸上,也只是怒目一视,照样走他的,可不是阿q?

    这时见他进来,有人跑过去,用吐沫在他背上粘了个字条:“木头来了”他懒得去撕,闷头走到自己座位上,由它贴着。

    教室里如同碰到千载难逢的爽心乐事,笑倒了一大片。直到班主任来,大家才作鼓振金坐好。

    “您管管,老师。太不像话。”

    班主任见是苏霓。

    这女孩样子生得甜润,大眼睛,翘鼻头;柔软小巧的嘴唇一说话,两个酒窝时隐时现,活像个芭比。班主任是个中年女人,对她印象倒很好,说:

    “苏霓,谁在闹?”

    “他们又欺负莫多!”

    班主任于班上情况司空见惯,又问熊罢:“你值日,怎么说?”

    熊罢嘻皮笑脸:“没这样的事,我没看见!”望了望周围:“你们看见了?”下面的学生都笑着附和没看见。

    班主任见莫多脸埋在桌上,全然事不关已,班主任叹了口气。

    “莫多好孤僻的性格,”作出各打五十的样子“你们都不对,太无法无天!不好好学,吃亏还是你们自己!”

    说完这些,授课老师也来了。班主任打了招呼出去。

    班主任一走,个个喜形于色。虽然不吵闹,却开始各忙各的:这个拿了耳机听邓丽君,那个挡起课本看金梁(小说),还有的用圆珠笔在书本上涂鸦玩,给插图画胡子。授课老师当没看见,横竖讲了课好走。

    莫多看见前排右边那组,有人用圆珠笔画出个女人体,不大好,也还神似。画了后又在上面夸张地圈了两个大圆,自鸣得意地拿给旁边的熊罢看。熊罢看了爆笑一声,忙又捂住嘴。

    莫多将眼光转回来,又看见前排两个女生在神秘兮兮地好像在阅读什么经典,右边的张桂在给左边的伍咪拿态拿势地解说。莫多慵懒地收回目光,看见苏霓在那里端坐着。

    莫多两只胳膊肘子撑在桌上,两手托着腮,把一双眼睛灼灼地凝视着她。怕别人觉查,又去扫视黑板,身板却像她的样子坐好了。这样东看一会,西瞅一眼,一堂课不觉已经结束。

    下课后,别人都去玩耍、闲谈,他还坐在座位上。他的这个习惯让人觉得愈显呆傻。

    前排两个女生离座后,又回来了。顿时,像世界末日似的,张桂冲到莫多面前,狠狠地扬起手:“你要是传出去,看我整死你!”

    原来伍咪那张纸没放好,顺着抽屉溜了出来。他们以为是莫多偷看,碰掉在地上的。

    张桂这么一说,莫多反倒明白:那不过是一封所谓情书。班上多数女生和男生配着对,张桂就和熊罢他们是一处的。伍咪对这类事显然生涩,外面有男生看中她,给她柔情蜜意的纸笔传情,她就有些耳热心跳。张桂却老道,私下对她又是言传又是身教。

    张桂知道莫多闷嘴的葫芦,软弱可欺,威慑他一下就肯定不敢多事。张桂自己反而当作笑料讲给了熊刚听。

    熊罢又来了兴致,存心想整整莫多取乐。

    第四节体育课,课上没安排教程,只让他们组队踢球。熊罢和一干人计议定了,只等莫多上套。

    石岭中学的操场很大,本来是一大块荒地拓成的,打足球再畅快不过。当下分作两队,这边偏偏让莫多当前锋。莫多被挟迫得没法子,只好硬了头皮由他们摆布。他身小体弱,一两个来回过去“赶鸭子”起来,喘着粗气跑不动半分。熊罢一伙人死命的催他,借抢球之机用脚绊他,或干脆从后面照他腿根踢。那边的人也会意,隔了老远把球照他脸上飞,弄得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男生踢球,女生都在那里笑肚子。

    这时体育老师来了,是苏霓找来的。体育老师骂了那些人几句兼踢了几脚,看着莫多的狠狈,哼了一下,心里也是瞧不起他。

    苏霓坐在场地旁边的石阶上,把手绢在水龙上濡湿了,替莫多抹脸:“你真是个木头,就听他们摆布?”

    他低着眼皮,也不朝人看。

    她又顾了一下头说:“这些人,真是坏肠子!”

    他看到那雪白的手绢,被他弄黑了,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他说:“他们,妒忌我呐。”就像自说自话。

    苏霓向他端相了一下,说:“你说什么?”然后噗哧一笑:“你有什么妒忌的?笑死人!”

    莫多红着脸说:“你对我这样,当然有人妒忌了。”

    苏霓把手绢停在那里:“切,我只是同情你,你这傻子怎么想的!”

    苏霓心里倒想:也真是,怪癖的这么一个人,倒愿意跟我讲些呆话。

    莫多也在心里想:自己貌丑口呆,没有几个人肯正眼看。那些男生不用说了,作弄他家常便饭一般。就是那些女生,也大都幸灾乐祸,仿佛他是个怪物,受捉弄活该。有天,班主任让全班学生跳集体舞,让牵着手站成一圈,连那最丑的女生也拒绝碰他的手。就是同情,可怜,也只有你才会。

    莫多就想,所读的课本通篇是道德情操、理想修养,反映到现实怎么大不相同?从自己身上,从父亲身上,所见所感实在太多,这世上简直没有可亲可善的东西。是不是恶与生俱来,恶又自始至终?可是苏霓的关切总是出现于他最难受的时刻,他的恨意反而减弱,他的受虐感也被另一种异样感受代替。他无法理解苏霓的不同,是花容月貌具有传染力?可以美化到心灵深处?他无法解释,心里反而更糊涂。

    “呃,那天我发现你不像我以前想的那样。”

    “那天挨打了。”

    “我奇怪,你一向缩手缩脚”

    “偶然看见了嘛”

    和她说着话,把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磨挪开了。

    莫多回到家,他父亲没在。往常这个时候,因为要弄饭给他,莫老实总要提前回来。

    莫多出来找父亲。到摆摊的地方看看,父亲仍然不在。问在那里的其他人,说城管来过,收了他父亲的家什,这会子讨去了。

    莫多找去,父亲正和人绊嘴。其实也不是绊嘴,是说:“您老行行好,做个好事,还了我那家当!”

    那人说:“你说我不做好事对吧?我告诉你,我一辈子做好事!”

    他父亲不好接嘴,一味央告:“还了我的家当好啵,我就这么点本钱!”

    那人说:“你不说还好,一说我来气。我该砸的没砸,这会子我要砸!”说着将那两只新买的保温瓶掼到地上,玻璃弄了一地。

    他父亲捡起这块,又摸起那块,恨不能手上有股磁力把那些玻璃粘起来。要哭哭不出,暗着嗓子叫:“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到底被莫多扶了回去。

    回到家,莫多让父亲坐下。闷闷的揭开纱罩,见有一两样残菜。就拿电饭煲淘了一杯米。又想想,要预备明天吃。又加了一杯。饭菜好后,边吃边在桌上对父亲说话:“爸,你也一天老过一天,也不是办法!让我做点什么去,好养着我两个!”

    父亲倒没生气,抬着筷子:“你真的不念?”

    “那书实在念不出味道!”

    他边大口扒饭边说,饭粒儿粘在唇上。

    父亲扶着椅子背,一手侧身按着额头,说:“让我想想吧,你不要急”

    这一天是全校校庆。其时三桩事物最流行:一迪士科,二牛仔裤,三港台歌曲。校庆演出把三样占全了。先有熊罢一伙男女太保穿着水磨牛仔裤,捉对大跳迪士科。后又有师生们同台献歌。

    莫多看到熊罢一伙,想的是“群魔狂舞”四个字。韦特假惺惺的一个人,他也不怎么喜欢。但是,苏霓原谅了他,他们仍然很好。她和韦特合唱电影搭错车里的歌。

    莫多觉得苏霓轻率。反过来想,自己也不好,在亵渎她。

    最后,怅怅然的感受居了多数,想到不久就要远离这个学校,不再看到这一切,就连苏霓也不再看到。

    他还没有定,就有事来催逼他。学校张榜公布一批名字——成绩不合格不能升入高三的一批。学校虽破格让这批人升学,为了警示仍将名字进行公布。那批名字里也有莫多。

    第二天榜被人撕了。学校动怒,要彻查。挨班挨户查,查到莫多班上,有人从莫多抽屉里掏出一块碎榜。

    校主任查不到人,乐得借梯下台。不由分说,广播点名批评,责罚写检讨悔过。

    莫多就交了检讨。校主任倒没想到,这份检讨比学生平常写的作文还长,上面陈述学校种种业绩,反省自己种种错失,说明退学的原因。校主任读到后来,才明白那份检讨的意味。许多措辞都还很幼稚,校主任干笑了几声。

    莫多去向苏霓告别,正值课间。苏霓说:“要走?”后面没有话。这时候有一种静穆的空气。

    莫多见她这样,虽不是特别意外,怅情却更加深重。正默着,韦特过来,让苏霓看他的什么东西,拉着她离开。莫多就有点清醒了的样子。

    莫多的父亲本来是病退,正赶到正式退休的当儿,工厂要招一批子弟顶替,俗称“顶职”他父亲大喜,少不得一趟二趟往厂里跑,也就跑下来。莫多代替父亲进工厂,父亲莫老实办理正退。有认识的说:瞧这爷儿俩个!乐屁样!父亲瘦柴棍儿一个,躬腰屈背,软柿子蛋一团。看那样子儿子是一个德性!

    莫老实只当没听见。

    1987年春,18岁的莫多随班组到省外一处工地做活。心里想,那学校容易出混世魔王作怪,这工厂里好,是成人的天地。莫多在心里天真地认一个理:成人懂得许多道理。换了一个天地的莫多,心里暗自庆幸自己。

    莫多涉世不深,缺少人生历练,所接受只是课本校园,对课本上的教谕本来也是信若神明,扎下深根,虽然后来也有灰心冷意的时候,但处境一变,早前美好的期望又萌生复活起来。

    同一批“顶职”的,还有原副厂长的儿子王迁一伙,都二十出头年纪,在社会上混迹多年。只莫多一个十八岁大孩子,刚缀学就进厂。

    王迁一伙老练机灵,今天递烟,明天请酒,早和师傅们混得厮熟,没人不道他们义气的。莫多不懂这些野路数,众人先就不喜欢。又因舌呆口笨,猥琐懦弱,就更加的可憎。本来一心是想诚心求教,学有技长,问这个不知道,问那个不理会。还有些促狭的,变着法把他指使得像车轮转,拿了这个来说不对,取了那个来说不好,借机把他讽来嘲去,说他如何呆蠢。

    王迁一伙人乐呵呵瞧热闹。起外号是他们的专长,就给莫多起了外号:巴杆。原是俗指起重机的吊臂,这里就带着点歪意思。

    王迁那些人要取笑他时,便分开大腿,念念有词:巴杆,巴杆!起!起!

    那些师傅们在心里一想,哄然作笑。巴不得这乐子,这外号就传得四沸四扬。

    工地上做活是极杂的。装这样那样的铁物件,时方时圆。还要自已搭脚手架。上高窜低,上天入地,每天一脸粉尘一脸灰,一身油污一身泥。下班后,莫多累得要脱层皮,工作服不脱,倒在床上就不起来。饭也不想吃。之前那些好想法都被弄得一干二净。

    那些师傅们都拿大,凡劳苦体力,都让他去做,也不管他经不经得起。莫多不敢躲懒,十米长的脚手架管,他蚂蚁撼树一样撼在肩上。王迁却躲到凉棚下避日头,师傅不管也管不了,知他是副厂长的儿子,原有来头,无非是不替爷老子争气才这样。

    这天下班,莫多取了电水壶要烧水。那壶本来公用,一个房备一个。莫多用,王迁也要用。莫多就不用了,把那壶往地上墩了墩,走出去。禁不住露了那点气愤。

    第二天歇工回来,发现原洗过的晾在窗台上的球鞋不见了。四下里寻找,在公厕的粪坑里找到一只。又仔细的再找,在住所屋顶上看到另一只。

    莫多又气又恼,又不敢发作,洗了洗重新晾上。又一天下班,发现不见了牙膏。莫多也不找了,躲到外面的树林里,一阵阵摧毁了肺肝的哭。林子里的鸟听了也栖不住枝头。

    莫多也看不出变化,神情颓废如旧,众人调笑他不作声,使唤他也照做。只是回人的眼光有些不同,瞳孔里有寒气一带而过,不注意也就看不到。

    这时的莫多,手里已有把长近一尺,宽有两指的凶器。工地上弄出这个倒是容易,无人时在钢板上气割成形,电砂轮细细打磨了锋刃,凑在气炬上锻烧,浇水速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每天携在内衣里,没有人察觉。

    最近每天夜里,王迁都和人打麻将取乐。赌劲炽时,一玩就是通宵。屋里吸烟搞得乌烟障气,声浪嘈杂贴着耳边。莫多百忍成金,都忍了。

    有一天睡不着,爬起来发呆。取出枕后的巴黎圣母院来翻。因书里有个卡西莫多,和他的名字只差两字,他就十分好奇,渐渐就把自己与书中的人化在一起。

    这时翻到爱斯美拉达给刑场上卡西莫多送一罐水,就想念起苏霓,想念苏霓的许多关怀。自己是否也误入“奇迹大院”才因祸得福,识得了苏霓?又想熊罢、王迁这些人,简直邪恶如弗洛罗。莫多这少年又是喜又是悲,洒了一床眼泪。心情略略平静,取了纸笔,在床头勒一幅画,边画边想,边想边看。

    王迁这晚大约手气极佳,看看时钟已逾凌晨,几个人暂时住牌,在桌上摆了酒菜来吃,好宵了夜再战。

    王迁见莫多不知画什么,动了奇心。一把抓在手里惊嚷:“嗬呀,还画美女!”

    莫多手一伸:“给我!”

    王迁不给,歪着头:“巴杆,你老实说,画的谁?老子高兴就给你!”

    莫多说:“画谁不与你相干!”

    王迁对另外几个说:“啧啧,瞧不出,小东西还挺花花肠子!我把这宝儿给你吧!”几把就撕了。他也不在乎,还在那里笑着。

    另外三个都跟着笑。不防王迁像软蛇一样屈下去。自己在地上一虬,虬过身来,肋上是一把刀。

    这三个都懵了,牙齿也不大灵便:“怎么了?这是”都把眼睛盯着莫多,再一句也说不出。

    王迁在医院住了一阵子,回来看见莫多像看见鬼似的,也不能笑。工地上的人明白,那把刀不存心要他的命。再看莫多,确实变了一个人。

    工地上有公费医疗,王迁伤得也不严重,这事就过去了。莫多还是照旧干活做事,别人不指派他,他自己找着做,也不偷懒。他的表现仿佛没有发生什么。如果有人对他稍为不公,他就把眼一翻,手往衣服里摸索。让人着实害怕。这莫多整日在那里摸爬揣打,细汗长流,臂上也催起窿窿的肌腱。

    那桩事本来是王迁欺负在先,莫多做活也照样守规矩,工地也并没有拿他什么错儿。众人私下里埋怨王迁,说王迁是过份,把个老实佗子整成受虐狂。

    过了些日子,诸事也还平顺,也没有人再跟莫多过不去,他又变回到原来顺懦的样子,那反抗的本能也仿佛无踪了。

    原副厂长倒底不吃素,四处散布,说工地上收容携带凶器的流氓。亲自找现任厂长说事。现任厂长也是他早先的徒弟,得给他的面子。不过也想宁事息人,不愿做得过分。厂里就找莫老实说话,劝他领回儿子,说了些是是非非的大道理。又许给他一些生活补偿费用。

    莫老实无法,苦求无用,头发又白了一把。就从工地把儿子领回。莫多本想找厂长理论,他父亲苦劝,就要给他下跪,就没有去。自此生了个心,已经瞧不起父亲的软弱,想到家里种种阅历,恨上了父亲。

    从此在外面闲荡,无所事事,饿了回家吃顿饭,好也吃,歹也吃。和他父亲也没什么话讲。他父亲爱说说他的,他爱听不听。

    那把刀他父亲夺不走,自然没有谁能夺去。他时刻不离身,刀把被他手掌摩挲得溜滑,刀锋闪烁着冷芒。虽然也没有用过,却壮了他的胆气,就像一个孔武有力的兄长,在守护他冷癖孤独的心。

    莫多来到石岭中学门外,徘徊一会,往里就进。门卫不许。他亮出刀,门卫就吓得由他进了。这时他发现苏霓不在,他们这个班已经毕业。时间真是个蹑足潜踪的东西。

    关于找她的理由,没有想明白。也许隔时太久,想看看她。假如真的看到她,又会怎么样?他也没有去想,也不用想。他并没有人喜欢,偶尔只是得到些同情。他已经习惯,不会觉得不平。反过来说,那些怜悯又像是恩赐。见了?那一定会让心变得又怅然若失吧,倒不如不见好。

    莫老实看见儿子神思恍惚,似一缕游魂在眼前飘荡,很不顺眼睛:“你要是爱惜自己,也不至弄成这样!你倒是打起精神来,让我少操些心!我终归要死的,能养你一辈子?!”

    莫多饭也不吃,摔门而去。莫老实拿他没法,总是想说,说出来他又不爱听。干瞪了两眼,坐在床上长吁短叹。

    那时莫多揣着刀,也就只是揣着。有时在外面晃着,看见饭馆门前放着热腾腾的食物,肚皮在擂鼓叫唤,也只是干吞了吞吐沫走过。本性里除了忍受,就是反抗。再没有掺杂其它东西。既然用不着反抗,那么就得忍受。

    他也变了些脾性。以前沉默寡语,现在也开了“金口”主动找人说话。无非为那张肚皮。问了几处,别人嫌他貌丑,怕吓着主顾。没有一处好用。遇到那搬泥弄瓦的地方,又嫌他身小力亏模样,也还是不成。

    这一天来到一处地方,正看见一些人稀稀溜溜往里进,他没有多想跟着往里进去。

    看见正前方挂着两桌大小的白屏,地下数排长椅,明白是个录相厅。当时很多地方都兴起这种小录相厅,放映港台的录相片。

    莫多才要往外退,一个黄瘦脸的汉子过来找他讨钱。

    莫多说没有。那汉子也和气,打趣说:“这里的哥哥们都是熟客,眼生的也是同伴带来。你虽然眼生,独自来的,更加有缘了。呃,没钱不要紧,先交个朋友!”将莫多按到座位上。

    莫多看了几眼觉得不堪入目,还是要走。那汉子拉他到外面说话:“你真不是来看的。”

    莫多见他倒也和善,把自己的遭遇约略的对他一讲。

    “喛呀,我想对了!不如这样,我这里放片的小子刚走,你替他做?”

    他又看出他的顾虑,一笑:“眼睛长在你脸上,谁强迫你不成?”

    莫多也没有别的什么好想,就同意先做着看,找到相与的事情再抽身。

    从这一天起,黄叔坐在门口收钱,莫多在里面一盏暗灯下置片、换片。都是些黄叔称为毛片的东西。

    莫多心理上却不自然。他想收束眼睛,却又要收束耳朵。他并不通男女之事,那些片子,虽然无意中让他瞅见女性的身体隐私,让他感到一种新奇和恍然,甚至有些血脉贲张。但那男女所做的形状,他认为不过是变态者刻意的演示与放映。他在心里认定那些都是无耻和不实的举态,在他心里的男女情爱也自然不是那种样子。

    究竟是怎样?他很模糊。

    莫多曾经梦见自己和苏霓在一起。他觉得只要两情相悦,很快乐的在一起那就是爱情了。他只是潜意识的这么认为,在主观上,他不愿意把自己和苏霓作这样的联想。他们拥抱,亲吻,这也只是梦里不由自主的产生,现实里他也从来没敢这样想象,因为那是对苏霓的唐突和不洁净。在梦里,他的下体湿了,流出很多东西。这种事情出现过多次。他恨自己,骂自己无耻,下流。但是,平静了以后,他觉得还是喜欢那样的梦,他不否认那种愉悦。

    那天下午,黄叔极热络地让进一批熟客。这两拨人都是无赖之徒,各自疯疯闹闹,邪歪话没有离口。看片的时候,后面的人把脚蹬在前面人的椅靠上,惹毛了前面一方。于是两相开骂,都跳起来要打。

    黄叔怕闹起来坏场子,上去拉,拉这个那个都不行。又插到中间去分解,场面十分混乱。那些人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乱打。有几拳落在黄叔脸上。黄叔痛得叫莫多,你怎么站着不动?叫他们别打!莫多就冲过来拦在黄叔前面。自已又替着挨了几下。

    莫多狠命往开推那些人。他虽然个头小,有几分蛮劲。又不知哪里弄出把刀在手里乱晃,急得没有章法。倒把那场面拧住了,都定在那里盯着他,把他当成个焦点。

    黄叔趁势解劝:“好了好了!停手了!哥几个就当打我解气!”

    于是事情到底就平息。

    黄叔对莫多的热乎也就真实了几分。他从旁边小店买来啤酒,和莫多两个就着瓶嘴对吹对饮。黄叔抹了把嘴:“看不出来啊,你还是这路人?”

    莫多说我哪是打架的?带把刀防身。

    他说的是实情,黄叔半信半疑。

    莫多就想黄叔这人,也非奸邪之徒,过得也是不容易。就问他干吗做了这个。

    黄叔说给他听。放录相的成本也不是很高,收益倒好。现在私人录相厅像雨后春笋,看港片很时兴。但是这地方偏了,平时他就叹人少。亏他脑子活,搞些毛片吸引客源。结果真就见旺。

    莫多只是听。黄叔见他不说话,一口一口在那里闷喝,想逗他开心:“讲个笑话,听不听?”不等莫多表态就讲起来。

    黄叔说花果山上的猴子特别多,把果子吃光了。猴王为让大家都有果子吃,开放了禁地。众猴一看,哟,好多果子!疯了似的抢。有的爬上树,有的想爬爬不上。爬上去的把爬在头里的往下扒拉。树枝树节上都揪满了猴子,形成好多层。爬得越高的猴子数越少,吃到的果子却越多越大。可怜了底下众多猴子,擂着肚皮空叫唤。

    莫多朝他看了看,看不出什么表情。说:“一点不好笑。”

    黄叔打了个酒嗝,站起来:“不好笑就不笑,反正我讲了!”

    莫多在黄叔那里混,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有时虽说要应付一些检查,黄叔拿出一些警匪言情给人家看。多数只是例行公事,人走后他照放。黄叔和个别人也面善脸熟。

    后来那些录相也不怎么吸引眼球了,放来放去都是那回事。何况他那个地方也是以破败作个遮掩,时间久了真就破败到不堪入目,黄叔自己打了退堂鼓。

    有一天莫多往家走,那把刀在衣服里烙着皮肉很不舒服。

    他和黄叔在一起有不少日子,黄叔也没嫌过他,他也满意这样的感觉。虽然俗世诸恶无边,他他内心最渴望的,只小求一份泰然。他手摸着那冰冷的东西,想着那天发生的事,冲出来,没有后怕,也没有高兴,他只是感到厌恶。

    公园假山上几堆畸形的石头,作东作西的摆着,他也看不出有什么好看。手摸到一道石缝,探探一臂深。于是将它扔进去,心里像卸掉什么似的逃开了。

    这时天气阴沉沉的,眼看就要下雨,他沿假山的小间道慢慢往下走。

    他看见一个背影坐在石阶上,走过去正好挡住了。

    她一顾头,他便咦了一声,心突突地跳。

    苏霓倒是呆了一呆,过了一会方才站起来。苏霓眼圈泛着红,却款款同他走了一会路,说些别后情形。

    莫多偏过脸从侧面微微地瞟她。洗得有些绒绒的泛了灰白的牛仔裙,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一股淡淡的香气,不知从哪里来。她的衣服?头发?或者她的身上本来就有?

    苏霓听莫多说:“喛呀,要下雨了。离我家近,去坐坐?”

    她就随着他。

    莫多的父亲身体不好,没有再做小买卖,半躺在床上嗽个不住。莫多带个女孩来,却是以前见过的女学生。慌得爬起来往屋里让。苏霓就同他父亲随便说了几句。这时莫多留她吃晚饭,听到雨打在蕉叶上啪啪的声音。

    她走进他的房间。四壁贴着许多画,有立有坐,有正面和侧影。近看分明是自己。红了脸说:“咦?怎么这么多?笔法倒美!”

    莫多偷瞥她,深潭似的眼睛,长睫如水岸边茵湿卷曲的水草。脱口了一句:“不,人美!”

    苏霓回了他一下。他跳过目光。

    “也亏你,凭着记忆来画!”她坐在床沿上,脚悬空打了几下秋千“这会子出不去,给你画。”

    莫多依言,取出画夹凝神屏息的画。瞥一眼,又瞥一眼。她心里却想,原来无论谁,都有爱美的自由。

    外面哗哗雨还下着。莫老实让莫多到外面雇辆车送她回家。

    他叫来一辆映着墨绿漆色的脚踏三轮。他们坐上去,支楞起车上的油毡斗蓬。那车夫又放下一块大塑料当帘子挡着。

    在这潇潇雨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车上,听那链条吱吱轧轧地响,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在荒斋古堡的感觉。

    苏霓望着帘外,说:“你没妈妈么?”

    她想到他家的凌乱,还有他父亲的苍老。

    “没有。”

    他想到的是母亲已逝,跟没有毫无区别。

    再想起那年受伤,是她捧着他的头,让他靠在她的怀里。那时却想那么久的捱着,死去了也愿意。

    “像妈妈。”

    “唔?你说什么?”

    “像我妈妈。”

    苏霓撩起孩子气:“怎么像?”

    莫多不答话,又低下头。

    苏霓幽幽地说:“喛,你没妈妈可怜,我有妈妈也可怜。”

    莫多见她神色冷重,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不好问她。当晚她让他送到她家附近的巷口,他们一起下车。她坚持冒雨跑进去。他披着雨披慢慢往回走。

    苏霓回到家,她母亲同她继父摔盆打碗的吵得正凶。他们家常常这样,左右也就没人理会。

    苏霓也不作声,径往自己房里钻。他母亲追过来:“你要回晚也不吱唔一声!我急死,要死鬼找你他也不肯,说你人大了怕回不来?你今天怎么了?”

    死鬼是指她的继父。

    苏霓往床上扑通一倒,说:“可不是?又不会死,找个什么劲?”

    他母亲抹了一把鼻涕:“你大是大了,叫人倒作难了!”

    她心知母亲还是疼她,只要板着脸:“作难什么?我到底是跟了男人走的”

    就听他继父的声音在门外响瓮瓮的:“个不怕骚的东西!这家里越发不成个体面!打以前,不是这个花崽子敲玻璃,就是那个混账东西塞字条老子轰都轰不去!这屋子没安生过”

    她母亲说:“呸!你别乱嚷!我姑娘几时随便?她不是没天没日呆在这屋里?”

    苏霓从床上蹦起,对她继父冷笑:“我喜欢骚!看你又有什么说的?不知偷腥的偷得上我不?”

    她继父正耍酒疯,被她这么劈头劈脑的堵搡了几句,无言可对。又丢不得面子,一味地蛮骂:“作死的东西,好容易把你养大,眼里全没个人”

    原来这继父从小也疼她。到她大后,宠爱更加不减,她只要什么,无论吃穿用度,无不尽着心满足她。那天她午睡未醒,她母亲又出外买菜。继父就摸进房来,越看越爱,禁不住身子压上去,动手动脚起来。她一惊不小,连哭带打。又被她母亲回来撞见,扯住她继父厮闹着不依不饶。

    她继父那以后,非但对她母亲恶声恶气,对她也暗暗怀恨。这也不给买,那也不给买,只说家里那点工资,全是她母女在挥霍。自己一味的酗酒耍蛮,百劝不听。

    苏霓将她母亲赶出房去,自己把门一拴,蒙头就睡。

    黄叔托熟人给谋的差事,可巧就谋到了。

    黄叔真叫义气,把莫多也带着。两个人来那地方一看排场,心里都觉得乐意。这家公司在市里刚出名,人来人往的搬东西,搬的都是南方货。

    他们来到管事的屋子,见一个少年坐在桌上,手里托着支射雀鸟的汽枪,在射屋角小几上摆的几个酒瓶,不由暗暗称奇。

    那少年眼利,先看到黄叔:“黄瓜,你啊?不在那放毛片了?”

    黄叔连忙哈过去应声。

    少年说:“真他妈小气,不就手带两盘来看?”

    黄叔笑着说:“早不说晚不说,一屁股转给别人了。”

    少年骂了句脏话,让黄叔给他摆酒瓶子。碎的弄走,整的摆上来。

    黄叔做出听话的样子。一边摆一边殷勤:“这好个天气,不到外头打雀鸟,倒在这屋里打瓶子?”

    “嘿嘿,不是那以前。老叔分派我事做,只能瞅空儿玩。”

    一面瞄一面又说“那后面谁?”

    黄叔回了一下头,把莫多拉过来介绍,还把那天解围的事夸说了一番。

    少年说:“真的啊?”把枪递给莫多,噜噜嘴,要他玩。莫多没接。

    少年干笑两声,仍然自己瞄着。

    少年分派了他们事情,他们两个就出来。莫多看到这个少年不由得怏怏不快。

    熊罢也认出了莫多。人在两种情况下特别有印象:美的和丑的。这莫多是早就看不上眼了。

    熊罢与几年前又有些不同。虽说年龄使人成熟,应当丢下些少不更事;但处境使人改变却更主要。

    他父母素来对他头疼,没点法子。亏他有个出息的叔叔,就把他一手交给叔叔,成龙成虫全看他造化。他叔叔是一下海就捞到螃蟹吃的,正想体己帮手,也不计较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他叔叔没太多心思管他胡玩海闹,在经营一途绝不马虎,对他约束很严。他也畏惧他叔叔。

    熊罢跟着他叔叔又像如鱼得水,一来再不是手头拮据的浪荡少年,二来原有的狠蛮劲头也逢到用武之机,有时倒十分管用。跟他叔叔长了不少见识,待人接物也学会不少机变和灵活。

    熊罢也就没怎么计较莫多,打发他们做事。

    这时有人来找。也熟,直接进来了。还不是别人,是那韦特。

    熊罢于是呶呶嘴,让韦特坐。自己也歪着身子,双腿搁在桌面上,手拽着盆花的叶子。

    韦特为公事来。他也有苦衷,他那单位缺一批南边货。除了这里,又没地方可以弄。他上司对下属很苛严,他没崴正,业务做不来就有离职危险。所以事关成败,有求于熊罢。

    熊罢几次称自己只是帮叔叔的帮,公司的情况作不了主;叔叔又在深圳,一时半会赶不到。

    韦特将信将疑。俗话说,好事多磨,也只能过来多缠他几次。他也没什么办事经验,原来以为找熊罢脸儿活,可以轻车熟路把事情搞掂的。

    熊罢今天对他还比较热络,胡聊了一会,说一块儿吃个饭吧。就把他玩的女孩也一块叫上了。韦特也认识,就是那张桂。

    这是傍晚,边喝酒边唱卡拉ok。后来韦特醉了,恍惚被人扶着去休息。先老觉得是苏霓,缠绵着搂在床上,一不小心做了那个事情。

    醒来以后,床上是张桂。熊罢抱着膀子坐在那里。

    熊罢说:“朋友妻,不可欺。你弄到我头上来了?”

    韦特面子上很窘,就没接茬儿。

    熊罢倒也不很生气,说:“你也没什么了不起,苏霓那妮子就偏稀你?”

    熊罢将膀子压在他肩上,很用力的说:“同学一场,王八蛋不帮你!我叔叔明天回,不骗你。你要是听我的劝,我包你一笔做漂亮了”

    韦特品出味道来,心里有些不敢:“你别想乱搞。”

    熊罢偏着头从后面看他:“我帮你还能错?”

    韦特试探他:“那你怎么帮我?”熊罢就说了一下。韦特倒有些佩服他老练:双方得利,对单位交待得严丝合缝。韦特吐了一口气,心想自己不吃亏。

    熊罢抓住时机:“没完!还有个要求呐,苏霓”

    苏霓和韦特的情况不像熊罢估计的那么好,至少在目前,他们已经有两周没有见面。

    苏霓和韦特的关系,在苏霓家基本不是秘密。两个人以前就有那点意思。现在她自己大了,有些自己想拿主见;两个人又相互好感,也就开始明朗化。

    她母亲见过那男孩,人生得体面,又在效益好的国企。虽说靠父母路子,比起多数混得不好的同学,不知风光多少。心里正巴不得他们来往。

    事情朝着好的方向。但她待业,有心理包袄。韦特常常开导她,表示一定会帮她。她也知道,他并不能怎么样,无非求他父母。但心里就存了这份指望。

    后来韦特很少提这事。她心里倒憋不住问他,他也不怎么痛快说。大约他也感到烦难。她也就不再提了。

    回避这种不快虽然明智,但仍然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他母亲出现了。她从没见过他家里什么人,又约在街上,心里正怔忡不安。

    她见到那母亲,一个干部模样的女人,忙迎上去。不料她对她的表情,恰是冷到骨头,话里也尽是教训她自重自爱,不要妄想姿色取利。总共都说些什么,她心里乱得也记不清了。

    她气得要哭,忍住了没对韦特讲。后来韦特倒先说开了:家里在反对。韦特很抱怨他自己的父母,同时也抱怨她的条件偏是那么不好。

    她也看出来他是个没骨头的人,听他家里的,没有他们的话他怕活不成。这样一想,觉得很没劲,懒得去理他。她家里没有条件装电话,不方便联络。也就正好。

    有一天韦特自己来找她了。

    “你出来一下,我们谈谈。”

    韦特很感伤。

    这种感伤毋宁说来自那个家,不如说还有其它的原因。

    这已经隔了不少时间。她看到那感伤,心里也转过一些“弯”:虽然他没主见,还有留恋的意思。也许想通了?或者他父母动摇了?

    有了这种好的想法,她打算把对他的怨抛开。

    他们要好的时候,在这马路上十指紧扣,金童玉女似的;惹来多少目光羡慕。有时他骑单车,她侧在他怀里。坐公汽时,她坐在他腿上。社会风气尽管还是有点保守,他们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大胆得无所顾忌。

    在彼此家里不方便,又舍不得在外面花钱时,只能在公园里闲逛。公园里随时随处见到情侣,这里一对,那里一对,互不干涉。最初,他们见了也会脸红,后来也学那样子亲热。有一天在草坪上,他撑起两把太阳伞遮住视线,做得慌乱而不得法。以后她就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她相信他也会这样想。

    在闹市区还碰到过熊罢。熊罢走过来的时候眼里闪过妒恨,但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可能他明白过去在学校的作风是可恶的。那天韦特也不计前嫌,同他扯些闲话。他们都做出和悦的神气。

    后来,她对他说:“你发现没?熊罢不怀好意呐。”

    韦特亲了她一下:“管他,谁也不能动你。”

    韦特这最后一次站在她面前,其实并不像她想像的。他感伤是感伤,但他很有主张。他抛出来的一堆没心没肺的话都充满了主张。

    “你说得对,我们好自为之!我们不成熟!”

    她表示赞同。

    把这结果想一遍,再想一遍,也就明白“寒微”两字的含义。寒微是什么?就是她的处境,就是她的家庭。难怪会这样。

    那么在他和她之间,有过什么?他只恋她的容?她只贪他的貌?他们的年龄不大,他们真的不成熟?

    结果无非是这样。不用争吵。只有真情侣才争吵,或者爱得要死要活才争吵。心里受了伤,更得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私下里向隅而泣,流无数眼泪,那是自个的事。

    苏霓在失意中眼前闪过莫多的影子。对于他,她什么都明白,有时也很感动。可是,很难有什么感觉。她知道,她只是同情他、可怜他。因为有时候她也可怜自己。退一步说,即使存在着什么,他也不能给她安全感,或者幸福感,或者一定的虚荣感。就算把所有好印象的人,在心里排排队,他也是最不起眼的。

    这天一觉醒来,听外屋里有咳嗽声和嘁促的说话声,似乎在说她。出来一看是熊罢。

    “是你?你来做什么?”

    她板着脸,皱着眉。

    熊罢掏出张请柬。他对苏霓的冷眼总是无所畏惧。

    熊罢搞这个同学会,把以前拣得上眼的都请了。连同他们的父母。那酒店在市区是最好的,苏霓这父母,都是两眼向上的人,一心怂恿她参加。

    熊罢也表现出对她一家特别看重,不仅请柬亲自送来,还说人也要亲自来接。

    到那一天,的确来了不少人。虽说熊罢当年在学校口碑不好,但不少人刚把熊罢和他叔叔对上号,都愿意来。

    熊罢的叔叔没露面,由他闹,无非花几个钱。那时,他叔叔看到他虽然年轻,竟很快把商场中的虞诈摸弄得圆熟,把业务也放了些给他做。他叔叔既出了名,那些好事的,就把少年英才、商海新锐什么的词汇塞给他。熊罢也就不是往年的熊罢,变成人人羡慕的熊罢了。有人甚至拿他教育子女:瞧瞧人家熊罢,多出息!

    那天的聚会让苏霓感到眩晕,都说了些什么,都听了些什么,都闹了些什么,一概都模糊。只知道那熊罢的派头很多人羡慕、追捧。

    人生无非是这样?这样就是人生的终极?怨不得那么多人羡慕!

    她母亲叹自己命运不好,常对她灌输“归宿论”说女人无非要找个好归宿。似乎女人的全部事业尽在于此,其它也只是铺垫。

    她现在心灰意冷,重新想起母亲那些话,想到男人无非就是男人,如果他能够给你需要,那也等同于你的需要吧。

    以后熊罢还是来。

    苏霓那母亲心里也明白。每次他一来,她母亲使作势地喊:“呦,妮子,来客了!”

    一脸殷勤陪笑,抹凳沏茶,奉若上宾。反正吹一个来一个,一个比一个有脸。

    那继父也打开朦胧醉眼,和熊罢扯着话。他两个都谈吐粗俗,倒也处得有缘。

    每次来,苏霓就要发作两句,气烘烘跑到自己房里。

    熊罢每次来都有些南方货讨他们喜欢,或化妆品,或时装。给苏霓的。另有给她母亲继父的东西。她开始让她母亲拒收,她母亲不听,一味敷衍她收下。她也没办法,不拿也不看,由她母亲弄。合家只有她,都在赞熊罢慷慨。

    熊罢见苏霓仍不睬自己,识趣,坐坐就走。她继父脸上挂不住,上彩上色,每次当着熊罢骂她。

    这天熊刚刚一坐下,她就钻进自己屋里把门掩上。她继父隔着门板骂起来:“你有多出息?来了人也不搭理,真有龙肝凤胆在等你吃?有皇后娘娘的座椅等你做?”

    见没有声音,又骂:“给你吃穿用度,费了多少血汗盘你!老子自己勒裤带过紧巴日子是容易的?人说,养女要报父母恩,你眼里有过人没有?”

    苏霓从里面出来,铁青着脸说:“你无非是养我嫌吃亏!你就卖了我拿钱去好吃好喝!再不,当我没有,是死了。”拿了几件衣服往外就走。

    她恨透这继父。他越故意轻贱她,她越觉得自己在这家不值什么。索性一走干净。

    她继父愣了,也不敢上前拦。她母亲在后面叫她她也不理。走得快,都扔到脑后了。熊罢紧跟着出来。

    黄叔在簿子上记货,对搬运的小工莫多说:“你认得他?”

    莫多说:“认得谁?”

    黄叔说:“有谁?熊罢。我见你表情很怪。”

    莫多说:“我怎么认得他?”

    黄叔说:“他以前也和太保上我那里玩,后来不来了,听说成了正果。果然就是这样!他那本性倒没怎么变”

    莫多嘿嘿一笑:“他听到呢。”

    黄叔往那边一张:“吓我?听到就听到,我有嘴还不能说?”

    那里的一群人,不论大小,都有些怕熊罢。熊罢的样子就生得威,他又摸不准露出凶态,这里不好,那里不对,专拣小枝小节来压服人。有时,心情好点,又做出不计较的样子。众人反而越发对他处处留神小心。

    莫多拘谨,做活也就仔细,不大出差。最近竟然很反常,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是搬错,就是放错。黄叔也皱眉皱眼受不住他那样子。

    黄叔哪知他的事。他隐约发现有个女孩在熊罢那里。有时看到,有时看不到。看到的时候是背影侧影。

    有一次熊罢和两个纨绔少年在房间里摔扑克,那女孩坐在他腿上看他打。莫多帮别人传话,门开了一条缝要进去时,又被那人喊回去做了别的。还是没看真。那女孩烫卷了头发,半掩着小巧白皙的脸,裹着时鲜紧身的衣裙,像个瓷娃娃。

    莫多越觉得像个人,想看又偏看不清,心里憋闷得难受。后来才听说,熊罢在后头有个歇觉的屋子,她有时在那里也未可知。

    这天走来个肿眼泡的女人。有人认识,让莫多引路。莫多不曾去过后面,恰好寻到这个机会。

    那是栋二层民房,楼上大概被熊罢租住了,就近好照管这边的事。上楼后,看见门里面果然那女孩坐在床上,上衣拉掉半幅,露出半个肩膀。见人来,慌忙拉回去。熊罢站在她后面,双手伸在那里不知做什么。

    肿眼泡女人抢到莫多前面,对那女孩劈头一句:“狠心狠肺的!你倒快活了!把老娘扔下也不管”

    她女儿哼了一声。说:“你不是盼我这样,又埋汰我?”

    肿眼泡女人嗓子就哽了起来。到了她身边时,又是捶又是哭:“我晓得你恨他!恨得要死!你也想不到,他就”

    盘腿坐在地上,越发自顾大放悲声

    她女儿最后知道了始末。半天没有话说,脸色也变了。

    “说好说歹,他总是养过你!你看在这个情份儿上,也该去看看他!”

    肿眼泡女人又是怒又是痛。

    苏霓的继父酗酒成性,脸歪在桌面上,嘴里还噙着口酒。众人掩着鼻子不住摇头。最后将他抬起,放进一口纸棺,口涎和酒水拖了一地。

    苏霓的母亲六神无主,由着别人做各样事情。平时他们家没个宁顺,三天大吵,二天小吵,都不大理他们。这会子出了这么件事,左邻右舍也都想尽尽意思。

    临到给死者换寿衣时,发现一只手紧紧攥着,怎么都掰不开。她母亲在旁边说,我来。就对他小声念了几句什么。再掰就开了。一看是只纸鹤,上面写着“小贝”两个字。

    众人都不明白。苏霓却看到,那纸鹤是他以前折的。那字,是自己小时候,用铅笔歪扭着写上去的。脸色愈变得很苍白。

    莫多自看到果然是苏霓,心里一直有话欲对她说。

    苏霓一直也没有出来过。那天忽看到她郁郁慵慵地站在外面了,他又惊又喜,朝她跑了过去。

    她臂上佩着一块孝布,只是木然转过脸。

    莫多说:“你?我”

    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苏霓却绕开他,自顾着往那房子方向走。

    莫多喊她。莫多说:“等等,你你喜欢这里?”

    见到她,他有些明白,又不能明白。

    “喜欢。无忧无虑。”

    莫多在后面跟着她: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你了解我?人不是那么好了解的!”

    莫多楞在那里。看她拉开的距离,又从后面紧赶几步:

    “啊呵呵,很好啊,我瞎急的!我怎么老是迷糊”

    苏霓回过头,她倒一笑:

    “真是个傻子,快走开吧!”

    莫多再次冲到她前面,盯了她一会,突然象中了刀似的,弯下腰去。他蹲在地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偏不信”

    苏霓也蹲下腰去,用白手绢拭他的泪。都没有说话,都是幽怨的表情。

    这情景被熊罢直勾勾的收在眼里。

    熊罢眼里从来不会有莫多。此情此景却勾起一些旧事,情景依稀如故。熊罢在想着,就恨不得捏死这莫多。他素来的心性是万事得称他的意,否则就不能容下,宁可毁掉。他手里捏着那管汽枪,原是瞅屋外树枝上歇的鸟的,不想瞅到的是这个,那枪管就托起来瞄着那个人。

    “不要打他!”

    苏霓拦过去。

    熊罢抽了她一耳光。

    黄叔找莫老做事,也看到了这一切。黄叔说:

    “啊呀,会走火的!”

    熊罢的手指动了,黄叔的一只膀子顿时一麻,耷拉了下来。

    他像剥香蕉皮一样,剥光了她的衣服。他变着花样对她发泄。

    他天生是头兽。她说,我守孝呢,不怕晦气?他不在乎说,信个鬼!她说,你才是鬼。他就搧了她一耳光,说要做就做开心鬼。他说,你要听话才对你好,不然我就天天打你玩!

    他不让她穿上衣服。目光淫亵地品玩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身体是他所见过最迷人的,最终得到的还是他。人生是什么?无非是征服,用暴力或诡计。人生就是满足快欲。人生这样一天强过一年!人生的其它统统狗屁!人生他妈不是假正人君子嘴里叨的!

    他把窗帘唰地拉开,让昏淡的月光透进来,让斑驳的树影映进来,让夜幕的鬼怪妖魔都来赞赏他。他在心里狞笑:来看,都来看,我才不怕呢!瞧我他妈多么了得啊

    莫多回到家,对那满墙的画儿,又是爱又是恨又是垂泪。那满墙的画儿,也对他又是爱又是恨又是垂泪。

    莫老实深恐他一疯不醒,瞅他不在,将那些画儿都烧了。哄他居委会检查卫生,义务扫除了。他就往灰堆里扒,竟找出一张半张又贴上。

    莫老实吁叹:“疯了,真是疯了,也不知中的什么邪?”

    1988年秋,莫多病了一场,头上发热,说着胡话。只有父亲莫老实挣着半弱的身子,给他请医问药。

    莫多这天醒来,眼睛一转看到父亲:

    “爸,这熬谁的药?”

    “你的!”

    “我没病,好了。倒是您老要保重身子!”

    莫老实摸摸儿子头,是不热了,倒是纳罕。他这句让他保重的话,却潮起心里一股热流,竟是久违的。

    莫多披件衣服走出去。

    父亲莫老实望着他的背影。背影有些模糊,是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又是他小时候,他从这里走出去上学。他摸一下他的头,给他一毛钱过早,他欢天喜地去了。又仿佛是他大些的时候,用发育起来的瓮气的声音说,我去了。却碰碰父亲的肩。

    父亲赶出门,手指颤栗着去抚那模糊的背影,却落了个空。

    这是星期天的清晨,莫多走到那公园的假山,坐在苏霓曾经坐过的石阶上。春天到了,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混和着泥草山石气息的空气十分好闻,这气息给人期盼或迎接什么的感觉。是晨曦的升起?还是春光的来临?几只雀鸟时远时近的叫,看不到,让他想起那天黑夜,有雀鸟在树林里叫的情景。那一天,他在哭泣。那一天,他完成人生的第一次蜕变。现在,他将要开始第二次么?

    那本书的故事,关于卡西莫多的结局,他一直不很满意。撞钟人不能营救美丽的姑娘,他用自己的死作出了结。不可否认,他死得幸福。假如换成一种结局,他成功地解救了她,会不会成为更好的一种结局?

    他眼中的爱斯美拉达很忧伤,因为这样,他内心在受着撞钟人般的折磨,仿佛自己还在懦弱里迷茫、徘徊,必须彻悟与觉醒。他鼓了多少勇气,经过多少思忖啊,他有了这解悟,心里也有了豁亮的感觉。

    他的手在石缝里掏摸,有一个东西他揣进衣服里,然后快步的离开。

    莫多径向那后面走去。

    他心绪激动,连楼道都在为他颤动。他在廊上稳住脚步,走廊静止,楼梯不晃了。

    莫多看看那门,犹豫了一下。要是有人拦阻,怎么拦阻得住?要是她自己呢?她听他的么?这样想未免生出沮丧。

    风在撩着什么,磕托磕托的响。是窗帘的坠穗。窗帘拢在一边,他下意识走过去,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

    莫多纯洁的眼睛受到了玷污。他再也想不到他会看到这些,即使他知道这两人是共居于此。这少年的心纯如白壁,不许沾染尘埃,素常对事物的理解,在这一刻再次被蹂躏、撕裂。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他的手触到冰冷的东西,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他一把就握住。

    他往里走,觉得时光很慢,那把刀却插在熊罢的后背上,刀锋直达心肺。对方甚至没来得及回头。

    苏霓冷着身子看他,既不惊慌,也不害怕。她的身子有点麻木迟纯。她被他这么直视了一会,像蕉叶被雨淋到一样颤抖起来。

    他不认得她。他心中有一座玉山倒了,一条河水也枯竭了。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小到连自己也没有听见。

    他闭着眼,不想看她。脑海里却还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汪深潭,四周是氤氲着水气的幽黑卷曲的水草。

    全错了!世上哪有美?尽是丑的!恶的!

    他猛然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金属就在手中一热,有什么溅了开来。

    苏霓看到了自己的血。血原来这么美丽,就像小时候最喜欢的女儿花的颜色。那女儿花的颜色,她和女伴们将花瓣兑上白矾捣碎,花泥涂在指甲上,指甲也红得那么灿烂夺目。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灿烂的女儿花。她忽然看不见了,女儿花消融了,只是一大片的血红血红。

    莫多蹲下身子。他没有知觉,连心的知觉也没有。他的目光迟纯地移向左边,又移向右边,他对他们十分陌生,他对自己也十分陌生。

    并不是那样的故事,并不是那样的结局。

    他拿起那把红色的刀,双手紧握。在最后一瞬,他坠入无尽的时空和万物寂灭里。

    人们看到的三个姿态,仿佛各自在传达什么:俯卧的扭屈着双腿,做着嘶竭的样子;侧躺的女孩哀怨美艳,一缕幽魂萦萦荡荡;中间的少年仰面朝天,血丝怒放的眼睛睁着无穷困惑

    这桩发生最终勾销在时间的印象里。关于“少年”和“风月”的揣测、谈论,也都化了灰。

    莫老实觉得莫多还活着。

    莫多托梦给他说,爸,见到妈了,妈也见到我了。

    他就点一下头,表示已听到。儿子说,我还想念书呢,我没厌烦。他又点一下头,表示高兴。儿子说,这里真好,判官镇着恶鬼呢。他再次点一下头。

    这时儿子关心他了,爸,身子骨好没?还吃那些药不?老咳,做活要慢慢来,急不得。他就想说,你看我身子骨这不挺好?又能走又能跑。

    他就想走两步给他看看,可是身子骨不知在哪里。他的头磕在硬物上就醒了。他感觉自己就躺在床上,只是动弹不了。躺了多久不知道,昏了多久不知道,他想喊一声看看,嗓子眼也不争气。于是只得苦笑,原来脸上也是僵硬的。

    莫老实看见莫多在床边站着,气得想骂,你站着做什么?你看我这样了存心好乐?还不远点!他想用袖子扑闪他一下,他就不见了。

    莫老实就叹,大了,不受管了,养儿的下场!眼睛一顾,他又出来。

    他就想这毕竟还是儿子,是扑闪不走的。

    莫老实流了泪,心里面自语着:莫多莫多,你知道你这名字是怎么来?那年生下你,我和你妈乐呵得逢人便夸,这一个就够多!一个就知常足!就起的这么个名字。从此你到哪里,这心捣碎了也要在你那里悬着。你末后越走越快,心就不大能跟上。

    又把他望一眼说:你既到了我跟前,倒是把我也捎带上啊。

    那莫多把头一点,一摇,人晃得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