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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一张嘴就是一大段话,所以哈罗德等着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是这次他没说下去。帕特里夏烦躁不安地扯弄着自己的衣服,看着他们,因为他们都还没做好出发的准备,这让她很不高兴。
“她只是有点糊涂了。”哈罗德最后说道。
“我没糊涂!”帕特里夏说着,一下子把手抽回来。
“是没有。”哈罗德对她说,然后抓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不糊涂。而且我们不会迟到的,刚才他们打电话来说,时间改了,他们把活动推迟了。”
“他们取消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就是把时间往后推一推。”
“他们肯定是取消了,对不对?因为我们迟到,他们生我们的气了,真糟糕。”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哈罗德说。他回到自己的床上,谢天谢地,他的身体似乎恢复了,看来那两个混蛋医生还不算太差劲。他伸出胳膊搂着她宽大的后背,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他们只是改了个时间而已。我想是因为食物出了点问题。承包伙食的人在厨房里晕过去了,结果食物都坏了,所以他们希望再多点时间准备,就是这样。”
“你确定?”
“我很肯定,”哈罗德说,“其实我们现在的时间很充裕,我看你不如先睡一小觉。你累吗?”
“不累,”她抿了抿嘴唇,然后说,“不,”她开始哭起来,“我真是太累了,太累了。”
“我知道那种感觉。”
“嗯,”她说,“哦,查尔斯。我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没事,”哈罗德边说,边帮她理了理头发,“你只是太累了,仅此而已。”
她看着他,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就好像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人完全是装出来的,一切和她脑子里所想的完全不同。这一刻转瞬即逝,她又变回那个疲惫糊涂的老妇人;而他又是她认识的那个查尔斯了。她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抽泣起来,她觉得现在应该这么做。
没多久,老太太就睡着了。哈罗德扶她在床上躺平,又将她脸上几根碎头发拂到耳后,然后低头看着她,好像她满脸都写着谜语一样。
“太糟糕了。”哈罗德说。
“什么事?”雅各布问,还是一贯平稳沉静的语气。
哈罗德坐在自己那张床的床尾,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食指和中指相互磨蹭着,好像中间夹着一根小圆棍,就是那种虽然富含尼古丁和其他致癌物,但却令人感觉美妙的东西。他把空空如也的手指放在唇边,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呼吸,然后呼出去。肺里的空气排空了,他稍稍有些咳嗽。
“您不应该这样。”麦克斯说。
雅各布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样可以帮助我思考。”哈罗德说。
“那您在想什么呢?”麦克斯问道。
“我的妻子。”
“妈妈好好的呢。”雅各布说。
“她当然好好的。”哈罗德说。
“雅各布说得对,”麦克斯说,“妈妈们都会好好的,因为地球离了她们就不转了,我爸爸死前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这世界之所以能像现在这样,都是因为有妈妈;如果没有了妈妈,大家都会吃不上饭,还会变坏,相互打来打去,总之再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哈罗德说。
“爸爸以前总说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给他全世界都不换。我觉得所有爸爸都会这么说,因为这听起来是好话。但是我打赌雅各布也是这么想她妈妈的——就是您的妻子——因为您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是这样……”
这孩子突然住嘴不说了,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们。哈罗德倒是乐得清静,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有些紧张。麦克斯似乎走神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把他刚才脑海中的一切全部夺走了。
接着,这个复生男孩的眼球翻白,好像脑中的某个开关突然坏了。他倒了下去,像睡着了一样躺在地上。但是他的上唇有一道隐约可见的血痕,证明的确出了问题。
塔蒂阿娜·卢瑟萨
他们都是白人,所以她知道他们不会杀掉自己。而且,他们还是美国人,所以她知道他们会对自己很友善。他们不让她离开,这点她并不在乎,她只希望自己能给他们提供更多帮助。
他们把她带到这里之前——虽然她也说不清这是哪里——她还在另一个地方待过。那个地方没有这里大,看守她的人也不一样,但是他们没有多大区别,因为他们都自称是为一个叫“调查局”的地方工作。
他们给她送来吃的,还有一张床可以睡觉。她身上蓝白相间的衬衣还是另外那个地方的一位夫人给她的。这个叫塔蒂阿娜的女孩记得那位夫人的名字叫凯拉,会说英语和法语,人也非常和善,但是她知道自己对他们的帮助不大,这让她心里很过意不去。
每天早上十点钟,一个男人会来把她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然后和她交谈——他说话很慢,很平稳,好像他不敢肯定她懂英语一样。实际上,她在学校的成绩很好,英语对她来说清晰简单。他的口音很怪,而她能感觉到,对于他来说,自己的口音可能也一样古怪。所以,回答他的问题时,她也用缓慢而平稳的声调,他似乎对此很满意。
她觉得取悦他很重要,如果不能让他(或者他们)高兴,自己很可能会被遣送回家。
好多天了,他每天都会来找她,然后带她来到这个房间,问她问题,她也总是尽最大努力好好回答他。她一开始有些怕他,他身材魁梧,眼神坚定而冰冷,就像冬天的土地,但是他对她总是很有礼貌。尽管如此,她知道,她没能帮上多少忙。
实际上,她开始认为他长得挺帅的。虽然他的眼中没有多少情感,但却有着沁人心脾的蓝色,他头发的颜色就像落日下长满高高干草的田地,而且他看起来非常强壮。她知道,长得帅气的人应该都很有力量。
今天他来找她的时候,态度似乎比平常更冷淡。他有时会带来几颗糖,两人在去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路上边走边吃。今天他没有带糖,尽管以前也不是每天都带,但是她总是感觉不太一样。
去那个房间的路上,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而她则在旁边快步跟着,这也让她感觉今天很不寻常。可能今天的谈话内容更严肃吧。
进屋以后,他跟往常一样关上门。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悬挂在房间上方墙角的摄像机,以前他没有这么干过。然后他开始提问了,说话像往常一样缓慢平稳。
“你在密歇根州被人找到之前,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士兵,”她说,“还有我的家乡:塞拉利昂。”
“那些士兵在做什么?”
“杀人。”
“他们杀了你吗?”
“没有。”
“你肯定吗?”
“不肯定。”
这些问题他已经连着问了好几天,她已经连答案都记住了,而他对这些问题也滚瓜烂熟。一开始,他每天都问一样的问题。后来,他开始让她讲述自己的经历,她很喜欢这样。她给他讲了自己的妈妈:每天晚上妈妈都会给她讲上帝和怪物的故事。“人类、奇迹和魔力共同组成了这个世界。”妈妈总是这样说。
他花了一个小时问了些两人都已熟悉的问题。最后,他提出了一个新的疑问。
“你觉得我们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他问道。
她想了一下,突然觉得非常不安,还有些害怕。但他是个白人,还是个美国人,所以她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
“我不知道。”她说。
“你肯定吗?”他问。
“是的。”她说。
然后她努力回忆以前妈妈是怎么跟她谈论死亡的。“死亡是重聚的开始,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你需要这种重聚。”妈妈曾经说过。她正准备把这句话告诉威利斯上校,他却突然拔出枪来,射中了她。
然后他坐下注视着她,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也不确定自己在期待什么,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一个人在房间里,身边只有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正在流血,而就在刚才,这具尸体还是一个年轻姑娘,她喜欢自己,认为自己是个高尚的人。
上校觉得房间里正散发出一股腐臭味,于是他站起身离开了。塔蒂阿娜的声音一路上在耳边回荡,他假装听不到。他们曾经所有的谈话都在他的记忆中反复重现,盖过同样在他耳边回响的枪击声,清晰可辨。
十
“可怜的孩子,太可怜了。”露西尔说完,紧紧地把雅各布抱在怀里,“可怜的孩子,太可怜了。”对于麦克斯的死,她只能挤出这句话,但是她还在不断地重复,充满哀伤。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搞不明白,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一个孩子——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前一秒还活泼健康,后一秒就上天堂了,这怎么可能呢?“可怜的孩子,太可怜了。”她又说了一遍。
一大早,调查局在阿卡迪亚学校设立的探视室挤满了人。几个卫兵四处巡视,偶尔相互稍稍点个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个和自己的复生儿子一起被逮捕,并且坚持和儿子在一起的老人在做些什么,卫兵们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也不关心来探访他们的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对于昨天才刚刚死去的那个复生的小男孩,他们似乎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这让露西尔非常痛心。一条生命消逝了,他们应该举行哀悼仪式,应该表达出痛心,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希望他们怎么做。在胳膊上佩戴黑纱之类的?似乎应该这样,但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觉得很傻。人总是要死的,就算孩子也一样,世界本就是如此。
探视室由波纹钢板和铁管搭建而成,室内四处散放着桌子和长椅,出入口悬着的巨大电扇嗡嗡作响,努力让潮湿的空气稍微流通一些。
雅各布安静地坐在妈妈的大腿上,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妈妈的眼泪令他感到惴惴不安。哈罗德也坐在她身边的长椅上,用胳膊拥着她。“行啦,我的老太婆。”他说。他的声音轻柔、冷静,有风度,他都忘了自己还有这样说话的时候,因为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那么……怎么说呢,别扭?他真不愿意用这个词,不过……“这其实也……也不算意外,”他说,“医生说死因是动脉瘤破裂。”
“孩子才不会长动脉瘤。”露西尔回答说。
“有的时候,他们也会长。也许他第一次也是因为这个,也许这是注定的。”
“他们说孩子是因病去世的,我不相信,不过他们一口咬定是这样。”
“除了愚蠢,还有什么算是病?”哈罗德说。
露西尔轻轻擦擦眼睛,然后整了整连衣裙的领子。
雅各布挣脱了妈妈的怀抱。他身上穿的是妈妈新买的衣服,特别干净柔软,这是新衣服独有的感觉。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妈妈?”
她点点头。“但是不能说脏话,好吗?”
“没问题,”哈罗德说,“我只教给他那些基督徒的笑话……”
“我真拿你们两个没办法!”
“不要担心麦克斯。”哈罗德说着,环视整个房间,“麦克斯去了,怎么说呢,去了他的亲人们很久以前去的地方。那里只是一片阴影——”
“别说了,”露西尔轻声说,“麦克斯是个好孩子,你也知道。”
“没错,”哈罗德也表示同意,“麦克斯是个好孩子。”
“他有什么不一样吗?”雅各布问,小脸因为困惑而绷得紧紧的。
“你指什么?”哈罗德问他。这一次,雅各布已经十分接近全世界人最希望复生者谈论的话题了——他们自己。
“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吗?”雅各布问。
“我不知道,宝贝儿。”露西尔说完,抓着儿子的手。电视剧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她忍不住这样想道。最近她电视看得太多了。“我不是很了解麦克斯,”她说,“你和爸爸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长。”
“我们也不怎么了解他。”哈罗德说,声音透露出一丁点不高兴。
雅各布转过身,仰头看着父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可是您觉得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哈罗德任由这个问题像皮球一样在他和雅各布之间踢来踢去。他其实想听雅各布说点什么,想听这个孩子亲口承认,麦克斯已经死过一次了;想听到他说,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一些非同寻常的事,这不仅奇怪而且很可怕,最主要的是,它们不符合自然规律。哈罗德想听到雅各布亲口承认,他不是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离世的那个小男孩。
哈罗德需要听到这些话。
“我不知道。”雅各布说。
“你当然不会知道了,”露西尔打断了他们,“因为我肯定,他根本没什么不同,就像我知道你也没什么不同。大家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共同造就了一个巨大而美丽的奇迹,就是这样。这是上帝的恩赐,而不是有些人说的上帝的愤怒。”露西尔把雅各布拉近一些,亲了亲他的眉毛。“你是我最爱的乖乖。”她说,花白的头发披散到脸上,“感谢上帝,主会照顾你,再次带你回家。或者让我带你回家的。”
她满心沮丧地驱车回家,世界似乎变得含糊不清,仿佛被泪水蒙住了眼睛。其实,她确实在流泪,尽管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把车开进庭院,卡车轰隆隆的声音慢慢停息,只见高大的木屋矗立在土地上,空荡荡的,正等着将她吞入口中。她抹抹眼睛,暗骂自己竟然哭了。
她穿过庭院,两手拿着几个空塑料饭盒,她一直用它们装食物,带给雅各布、哈罗德和贝拉米探员。她把精力集中在食物上,不停地想着怎么让那三个人吃好。她觉得食物真是神奇,既能够柔软人们的心,又能强壮他们的身体。
她琢磨着,要是大家能多花点时间做饭,再多吃一点,这个世界或许就不会那么暴戾了。
露西尔?阿比盖尔?丹尼尔斯?哈格雷夫一贯讨厌一个人待着。从小开始,她最喜欢的事就是一大家子聚在一起。露西尔生长在一个十口人的大家庭,她是最小的孩子。当年,他们住在北卡罗来纳一个叫鲁伯顿的小镇郊区,一家人挤在比灰棚屋大不了多少的屋子里。她父亲在木材公司工作,母亲给当地一家富裕户做女佣,有机会的话,也接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她的父母从来没有对彼此发出过一句怨言,露西尔自己与哈罗德的婚姻经验也证明,夫妻之间和气说话是维持长久关系的法宝。如果一个丈夫诋毁自己的妻子,或者妻子四处说丈夫的闲话,那么两人之间有再多的亲吻、鲜花和礼物都没用。
露西尔像很多人一样,即使成年以后也一直怀念着自己的童年生活,希望摆脱时间的力量,回到过去。雅各布的出生给她带来了新的难题,让她面临着做母亲的新考验,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自哀自怜,甚至当那天医生来宣布这个消息时,她也没有哭泣。她只是点点头,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说不清原因,只是知道了。她说,拥有雅各布就足够了。
八年里,她一直是个独生子的母亲,接下来的五十年,她是一个妻子,一个浸礼会教徒,还是个咬文嚼字的人,但不再是个母亲。她这两段人生之间的间隔实在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