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亦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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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璋还想赖着不走。

    就在这时,忽然之间轰一声,走廊底传出响亮的音乐与歌声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

    志厚一怔,接着抬起头笑,这一定是克瑶帮他逐客,原来她在家,原来她知道客厅发生着什么事。

    果然,何冠璋跳起来惊问:“谁,还有谁在屋里?”

    志厚说:“我送你到楼下叫车。”

    他把外套搭在冠璋肩上。

    出门时他还听见愉快精神的女中音继续唱。“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

    寇璋一出门口,就沉默了,她知道志厚坚决不会让步,也就不再胡赖。

    一辆出租车驶近。

    壁漳拥抱志厚,把脸靠在他胸膛上一会,然后登上街车。

    她没有再回头看。

    志厚知道,她也知道,第二天,她又是一条好汉。

    志厚有点欷吁,今时今日,伤春悲秋,只是余兴,人人有正经事等着做。

    回到屋里,音乐已经停止。

    客厅中央有一碗小小蜡烛,发出切开了柠檬橘子般清香。

    志厚走近走廊。

    “克瑶,你在吗?”

    没有回音。

    “谢谢你,克瑶。”

    克瑶没有出声,但志厚像是听见有人轻轻说:“记住了,周志厚,请客容易送客难。”

    志厚吁出一口气,淋浴休息。

    他完全睡过了头,一觉醒来,红日炎炎“呀”一声跳起床,只听见吸尘声,刘嫂正忙碌操作。

    志厚这才想起是星期天,松口气。

    他一开房门,吸尘声马上停止。

    像刘嫂这样的人才,千金难觅。

    志厚问:“可有见王小姐出去?”

    “我没见过王小姐,我也不知你还在家,客厅里到处啤酒空瓶,昨夜有朋友来访?”

    她老人家什么都想知道。

    志厚搔搔头“王小姐搬来多久?”

    “有三四个月了。”刘嫂什么都清楚。

    是,他搬来之后克瑶也随即搬来。

    这时电话铃响起。

    “志厚,你好吗?哈哈哈哈哈。”

    承老坚!一听到他声音真高兴。

    志厚惊喜交集,恍如隔世“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公司里。”

    “什么公司?”志厚一时未能会意。

    “我同你的公司呀。”

    “你回来了!”

    “快来见面。”

    志厚从来不知道他会那样想念罗承坚,马上出门飞车赶回公司。

    一进门便与拍档紧紧拥抱,承坚与志厚干脆跳起探戈,志厚向后屈腰,承坚俯身向前,

    同事们纷纷鼓掌。

    “恭喜你事事顺利。”

    “志厚,我娶得贤妻。”

    “人呢?”

    “销假回去上班了。”

    “什么!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你们逍遥仙岛,变作活神仙再也不思念几间。”

    “吃什么,西北风?”承坚笑嘻嘻。

    可见大家都是凡人,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十八岁时乘公共交通工具天经地义,到了三十八岁,还挤在地铁里,真不是滋味,所以,得趁年轻力壮,勤奋工作,赚取酬劳,安享晚年。

    “我有个计划,志厚,大屯区有座工业大厦减租,我想去看看,租两层下来,打通,大家可以舒服一点”

    真好,老伙伴回来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主外,志厚主内,合作无间。

    承坚皮肤晒得金棕,本来就相貌堂堂的他更加豪放,他滔滔不绝,指手划脚地说着扩张计划。

    忽然他停住,问志厚:“我走开个多月,一切都好吗?”

    “本来以为你的蜜月会半年或更长。”

    “公司没有事发生?”

    “托赖,一切平安。”

    承坚情绪忽然低落“真是,谁没有谁不行呢。”

    志摩很认真地答:“承坚,少了你,差好远,我们到处拉夫出外应酬接客,女同事像小姐,男同事似皮条客,尴尬狼狈,痛定思痛,无论如何,少不了你。”

    罗承坚听了不但不动气,还十分自豪“看,天下就是有应酬专员这件事。”

    志厚把记事簿放到他手里“你与马利去核对一下见客时间,拜托。”

    罗承坚看着他“你呢,你近况如何?”

    志厚想一想“照旧。”

    “你气色好多了,有什么新发展,周炯第一天回办公室就听人说,姜成珊正办离婚,你可知道此事?”

    志厚点点头。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这个道理千古不易。

    承坚细细端详他,有点意外“你无动于衷,啊,周志厚,你活下来了,你痊愈了。”

    志厚不出声。

    承坚大力拍打伙伴肩膀“好家伙,我还以为你这次死定。”

    “有那么难看吗?”志厚摸着自己面孔。

    “比僵尸更糟。”

    志厚笑笑,取饼外套“我还有事,失陪。”

    “喂,周炯做了下午茶,专程请你,请到舍下品尝。”

    志厚想一想“可以带朋友来吗?”

    “无上欢迎。”

    罗承坚等志厚一走,就拨电话给妻子:

    “他说与朋友一起来。”

    “朋友,什么朋友?”

    “当然是女友,你这傻瓜。”

    周炯不由得震惊及欷吁“啊,那样叫他流泪的爱情也会过去。”

    “是,那一页已经完全掀过。”

    “真想不到那么快。”

    “大家不是都希望他快快痊愈吗?”-

    “可是姜成珊即要恢复自由身,他大可以等她”

    “阴差阳错,来不及了。”

    “真可惜。”周炯叹息。

    “一会儿他来喝茶,无论身边带什么人,我们都得老练应付,不得表现失措,明白吗?”

    “多谢提点。”

    “志厚爱吃巧克力蛋糕加覆盘子汁,咖啡加白兰地。”

    周炯忽然明白“周志厚所以存活,皆因朋友们实在钟爱他。”

    “他也真爱朋友。”

    那一边,志厚匆匆回家去找芳邻。

    门一开,他看见姜成英医生。

    但凡医生、律师或会计师出现家中,大抵不会是好事,志厚一怔。

    他脱口问:“成英,什么事?”

    女主人任南施意外“你们认识?”她笑“太好了,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

    她亲自去斟茶。

    姜成英说:“你放心,理诗情况稳定,我只想带她到美国西奈山医院去一趟。”

    志厚一颗心一直跌到谷底。

    姜成英忍不住说:“志厚,你看你,一把年纪;仍然七情上面,喜怒哀乐,无人不知”

    志厚低下头。

    “虚伪是礼貌润滑剂,你总没学会。”

    他一向把她当大姐,只得低声答:“是,成英。”

    南施端着茶出来,志厚对她说:“我想与理诗去一个朋友家喝下午茶。”

    “呵,没问题,是要戴白手套那种吗?”

    “是短裤球鞋那种。”

    大家都笑了。

    理诗正与补习老师在书房里学习法文。

    志厚坐在门口,听她们练习会话。

    老师说:“请讲一讲金卷发与三只熊的故事。”

    理诗答:“一日,金卷发来到树林中,三只熊不在家,金卷发走人屋内,看到三碗汤”

    志厚静静聆听,那故事把他带人童年草原,他像是惆怅地看见十二岁的周志厚,在小熊的床上沉睡,梦见将来,为一女子伤心落泪。

    “姜医生走了。”

    “呵。”

    老师继续问理诗:“睡房里有什么?”

    理诗答:“睡房里有三张床,爸爸熊的床太硬,妈妈熊的床太软,小熊的床刚刚好。”

    “理诗的法文进度比中文快。”

    “中文老师往往教得太多太深要求太高。”

    “教屈原跳泪罗江自杀,有什么意思?”

    志厚微笑“还有卧冰求鲤、孟母三迁呢,试问小朋友有什么兴趣。”

    “嘘;别让老师听见。”

    “国粹派会用砖头砸死你我。”

    南施忽然说:“姜医生才貌双全。”

    志厚笑笑“她未婚夫甄医生更是一表人才。”

    “姜医生已有对象?”

    “她没同你说吗?甄大夫在美国史丹福进修、年底回来就可以结婚,成英不喜说私事。”

    “那肯定是一对璧人。”

    “我三十分钟后过来接理诗。”

    志厚开门离去。

    他看到梯间人影一闪。

    “谁?”

    那人被他一喝,缓缓现形。

    “呵,原来是你。”志厚的语气冷淡。

    正是那个男人,鬼鬼祟祟,搓着双手。

    志厚等他开口。

    他嚅嚅问:“理诗的病怎么样?”

    志厚一听,十分讶异,这男子忽然口作人语,多么突兀,志厚以为他一开口又会问要钱。

    “听说活不长了。”

    志厚鼻子发酸。

    “我特地来看看她。”

    他伸手按铃。

    志厚掏出锁匙,开门回家。

    掩上门,他跌坐在沙发里。

    还未回过气来,有人敲门,志厚知道这又是那男人。

    他去开门。

    那男子说:“她们不放我进去,佣人推说母女都不在家。”

    志厚不出声,高大的他站在门口,也并没有放人进屋的意思。

    请客容易送客难,他与他,无话可说。

    “我只想见女儿最后一面。”

    志厚点点头,想关上门。

    “如今,我手头也还宽顺,我没有其他意思。”

    志厚已经关上了门。

    这人手上本来有两件瑰宝,可是他不懂得珍惜。

    他一辈子不明所以然也好,省得懊悔。

    志厚换上一套便服,过去接理诗。

    两家都没有提到那名男子,自南施处,志厚学会忍耐:生活再不如意,也得全力应付。吃一块蛋糕,闻一间花香,苦中作乐。

    理诗换好衣服等他,她选一袭花裙子,看上去像个少女,阳光下的她十分瘦削,但是软弱的身体并没有影响她精灵的思维。

    志厚见南施尚未更衣“你也一起出去走走。”

    南施摇头“我想趁这个空档眠一眠。”

    志厚点点头,绕着理诗手臂“来,理诗,你我结伴。”

    上了车他又说:“你累了同我说,我们随时告辞。”

    理诗一路看风景,目光依恋“所有美丽的城市都依山沿海,像香港、三藩市、温哥华。”

    志厚说:“也有东京、巴黎、上海,都是盆地,人烟不散,特别似红尘地。”

    “为什么叫红尘?”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佛偈,或是华人诗意:灰尘不够美,故此叫红尘。白云未够深刻。又叫青云。”

    理诗专心聆听。

    志厚天南海北那样陪她聊天。

    “十多岁少女叫红颜,又说,每当红时便成灰,这红色对华人来说有重要含意。”

    “有一天我不在了”

    志厚马上转移她注意力:“看山坡下的红影树,整个树顶像在燃烧,我翻植物书籍,竟找不到它的英文或拉丁名称,你说奇不奇?”

    理诗转过头去看“世界真美。”

    “我们到了,罗氏夫妇住在那间小白屋里,真懂享受。”

    车子一停,罗承坚与周炯已经跑出来欢迎。

    志厚说:“香槟在车后厢。”

    承坚一边说“又送香槟,存货足够用来洗澡”一边弯腰低头去查看车里坐着什么人。

    他意外怔住,车里向他微笑的是一张雪白小面孔,皮肤白得透明,一丝血色也无,只看见血管纹路。

    一看就知道这小女孩有病。

    “我替你们介绍,理诗,这是我老友罗承坚与周炯。”

    他们握手。

    周炯比较含蓄,只把理诗当大人看待“我们在平台喝下午茶,如果风大,就搬进客厅。”

    那小女孩下车,四肢纤细,衣着考究,像一只古董洋娃娃。

    罗氏夫妇交换一个眼色,暗自叹气。

    暗地里承坚问妻子:“志厚搞什么鬼?”

    周炯低下头“看得出那小女孩已经病入膏盲。”

    “把巧克力蛋糕拿出去吧。”

    志厚似乎很高兴,带着理诗四处参观。

    罗承坚在地库设了一个小型游戏室,摆着各式九型弹子机、电子游戏、乒乓桌,当然少不了点唱机。

    志厚问理诗:“你想听什么歌?”

    理诗笑而不答。

    “我保证这唱机里全是老歌。”

    他放进角子随意按纽,一把小鲍鸡般男声嘶叫起来:“噢,嘉露,你视我如傻瓜,亲爱的我爱你;虽然你恶待我,但如果你离开我,我一定会即死”

    理诗听了骇笑,她不由得对歌者说:“不,我肯定你不会死。”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气氛松懈。

    志厚想,理诗说得对,大家最终都会勇敢地活下来。

    他们又到二楼参观。

    门一推开,看到装修到一半的婴儿房。

    志厚又惊又喜“恭喜恭喜。”

    镑式一点点大婴儿衣服堆满地上,一排小小十来双鞋子,每个号码都齐全,像玩具似,都叫理诗蹲下细看。

    志厚替他俩高兴得几乎鼻酸。

    周炯开启一只音乐盒,小小木马全部开始旋转

    理诗笑说:“这里真温馨,我喜欢这家。”

    周炯说:“欢迎你常常来,将来帮我们照顾婴儿。”

    “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罗御风好不好?”

    志厚一听,头一个反对“太别致了,周炯,幼儿无论叫阿猪阿狗才快高长大。”

    周炯朝志厚使一个眼色“容后计议。”

    志厚会意,马上噤声。

    “来,大家到后园去坐。”

    志厚赞叹:“什么,还有后园?”

    这时,理诗明显疲倦,却不愿告辞。

    她欣赏罗氏伉俪的蜜月照片,津津有味。

    周烟替志厚添咖啡。

    她说:“志厚,成珊已回来工作。”

    志厚不出声。‘

    “这名字已经遥远?”

    简直似前世的事。

    与她恋爱的那个周志厚,早已化灰,今日的周志厚,已是另外一个人。

    “小理诗与你很投契。”

    志厚只是喝咖啡吃蛋糕。

    “累了,该带她回去了。”

    “理诗想多看这个世界。”

    他们在五点多才告辞,南施不放心打过电话来。

    车子到家门理诗已经睡着,志厚背起她。

    理诗轻得没有分量,志厚背她上楼,按铃,保母与看护迎出来,他不愿放下她。

    他一直背着她人屋,走进卧室,仍然不愿放下。

    南施进来看个究竟,发觉志厚默默流泪。

    “放下理诗好了。”

    志厚仍然站着。

    “你不觉得重?”

    看护走近“理诗要服葯了。”她张开双臂。

    这时,志厚不得不把理诗交还她们。

    “看得出理诗玩得尽兴。”

    志厚目光看往别处。

    “请到客厅坐。”

    志厚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志厚,下星期我们会去西奈山医院求诊。”

    志厚马上说:“我陪你们去,我有假期,

    我的伙伴罗承坚度蜜月回来了。”

    “不,你听我讲,志厚。”

    “我坚持陪理诗走一趟。”

    南施十分镇定“志厚,我不想你去。”

    “为什么?”

    “你有你的生活,作为一个朋友,你做得已经足够,我不想你再花时间精神。”

    “理诗需要我这个大哥。”

    “即使你是亲生大哥,也有你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志厚,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此为止,好不好。”

    志厚黯然。

    “姜医生会沿途照顾我们,你可以放心,我又会带着保母看护,我们不会寂寞。”

    志厚的声音极低“也许你注意到,也许你没有,这段日子,是理诗医治了我。”

    “是吗?”南施微笑“那多好,好心有好报。”

    志厚鼓起勇气“让我陪伴你们母女。”

    “志厚,我们可以照顾自己,你的诚意,我终身感激。”

    过了一会,志厚说:“你真有志气。”

    南施忽然微笑“那是因为我身边还有若干储蓄。”

    那样坦白,叫志厚更加感动,他握住她的手,只一会,她轻轻缩回。

    她对志厚说:“你同克瑶才是一对,你俩是那样相似,连在笑之前先皱一皱眉都一样,你应采取主动。”

    志厚不出声。

    “你总不能叫人家全力出击。”

    志厚笑了。

    他站起来,想了想“我送你们上飞机,不要再推辞,不再叫我伤心。”

    回到家里,志厚倒在床上。

    去敲门。

    去。

    “克瑶,我们也该见面了,出来说几句话可好?”

    “原来人人都见过你,只除出我。

    “告诉我你同我三叔的关系,他真是一个奇人可是。

    “克瑶我们一定有很多话讲。”

    明天,他一定抖擞精神,穿上最好的西装,

    正式去敲客房门。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写张字条,自门缝塞进去“克瑶,下午三时,我们在露台见。”

    他随即去上班。

    那日阴雨,不知怎地,可能是天气影响心情,同事间纷争特别多,个个到志厚面前来抱怨讨公道。

    志厚唯唯诺诺。

    他心急要回家,他有重要约会。

    同事诉苦:“我现在明白为啥以巴两国直打了三十五年无法议和,又爱尔兰共和军何故永不罢休,还有,干吗印巴在克什米尔一触即发。”

    志厚想一想“对世界时事这样熟悉真是好事。”

    “志厚,公司里有人逼害我!”

    志厚取饼外套“你想我怎样做?”

    “为我出气,亲手把他的头切下来,踢落大西洋。”

    志厚笑“我们住在太平洋沿岸,踢不到大西洋。”

    他抢出门去。

    交通挤,他怕迟到。

    第一次约会,得留一个好印象。

    周志厚额角出汗,啊,他骤然醒觉:他又在约会了,而且内心依然忐忑;同大学时约女同学到毕业舞会时心情并无两样。

    门打开来,他的舞伴已经打扮好预备出门,她穿一袭黑色低胸网纱宽裙,裙据上钉满亮片,在灯光下宛如满天星,衬托得少女光洁面孔像安琪儿一般。

    他永远不会忘记该刹那的惊艳。

    稍后,他一定会有同样感觉。

    想像中克瑶有张鹅蛋脸,秀发如云,拢在脑后,神情略带忧郁,笑起来,却一扫阴霆,如金光自乌云深出

    他先到花店买了一小束紫罗兰,赶到家门,刚好三点。

    他匆匆上楼,刚想掏出锁匙,刘嫂闻声已来开门。

    他看到露台上人影晃动,连忙叫:“克瑶。”

    定睛一看,却不是她,那不过是刘嫂挂出一件大衣在露台上晾晒。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克瑶?”

    刘嫂讶异地说:“王小姐已经走了。”

    “走?几时的事?”志厚张大嘴。

    “她昨天下午三点多离开。”

    志厚愣在那里,头上像被人淋了一盆冰水。对她几时回来?”

    “王小姐不回来了。她在上海的生意已经结束,功德完满,她说学得许多宝贵经验,她回老家体息过后打算到欧洲旅行。

    志厚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

    “她在厨房留了字条给你,你没看见?”

    志厚颓然走进厨房,只看见一盒糖与一张字条。

    “志厚,在上海我找到幼时外婆给我吃的豆酥糖,滋味极品,人口即融,愿与你共享。又这段日子,多谢照顾,后会有期,瑶。”

    志厚放下字条,走到走廊底,推开客房门。

    刘嫂说:“我已经清理过了,王小姐十分整洁,没有留下什么。”

    人去楼空,只剩白色窗帘缓缓拂动。

    一只袜子,一本书都没有留下。

    也没有气味,刘嫂已经喷过空气清新剂。

    茶几上只得那张他自门缝塞进的字条:“克瑶,下午三时,我们在露台见”

    每个字都像跳出来笑他。

    那时,王克瑶已在飞机上。

    他迟了许多许多。

    他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心中茫然。

    待他准备好了,自茧里走出来,人家却已经离去。

    下一步该怎么办?

    刘嫂在他身后轻轻掩上门。

    棒了很久,他把自己写的字条搓成一团扔掉。

    他缓缓走到客厅,倒在长沙发上。

    志厚鼻端,像是又隐约闻到红玫瑰靡靡香氛。

    他叹口气。

    人已经走了。

    志厚看到电话上有人留言。

    他过去按纽聆听。

    “志厚,飞机十分钟内开出,请祝福我们”

    什么?这是南施的声音。

    “我不想婆妈地叫你接送,故此到现在才通知你,请谅,昨午,克瑶来辞行,原来她误会我对你有非分之想,我已努力澄清,志厚,珍重,再见。”

    志厚“哗哈”一声,突然大笑,啊炳啊炳,激起回音。

    真没想到会走得一个不剩。

    是,周志厚应该站起来了,这段日子,全靠左一个王克瑶,右一个任南施把他撑着,还有小理诗陪他解闷。

    他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志厚回公司工作到晚上。

    他对生事的同事说:“你再不向诸人道歉息事宁人,我将亲手切下你人头,一脚踢进印度洋。”

    大家噤声。

    八时左右有人问志厚:“去不去梅子?”

    志厚摇头“不,不去。”

    再不用梅子的歌声麻醉,他现在已恢复正常,心底那个血洞已结了痴、硬硬的。没有感觉,很好。

    承坚打电话来:“周炯做了几个菜,可要来吃饭?”

    志厚答:“不需要,我会照顾自己。”

    “克瑶走了。”

    “我知道。”

    “她对我说,机会应当留给那邻居太太,她是什么意思?你推我让,如此文明,并非佳兆。”

    “克瑶语无伦次,不必去理他。”

    “志厚,你怎么会放走王克瑶这样的可人儿。”

    “请勿管我私事。”

    “狗咬吕洞宾。”

    志厚笑了。

    那天晚上,志厚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新闻。实在闷,驾车往罗宅,渴望聊天。

    小白屋亮着灯,像童话世界里小神仙住的屋子。

    志厚去按铃。

    承坚出来开门,一见是他,惊喜,马上说:“志坚,我以为你不来,成珊在屋里,是个好机会。”

    志厚一怔。

    这时周烟走出来“是谁按铃?”

    志厚马上同老友说:“别讲我来过。”

    他转头就走,迅速上车,一支箭那样驶走。

    罗氏伉俪呆呆看着他绝尘而去。

    他们的人客在身后问:“谁?”

    承坚马上答:“摸错门。”

    摸错了门。

    你来敲门时他没心情开门,你声嘶力竭,匐匍在门前也没有用,待你受伤心灰走开。

    另一人轻轻走过,门却为他敞开,他顺利进人心扉。

    那道门不属于你,你进不去。

    志厚到隔壁敲门

    女佣来开门“呵,周先生,是你,太太说,她一有时间会与你联络。”

    志厚点点头“可有留下地址电话给我?”

    女佣摇摇头。

    志厚返回自己家中,他上床休息。

    梦中看见有人静静向他走来,他以为是南施。不对,那少女个子小得多。

    是理诗?也不是,那么,是谁呢。

    她仰起头来“志厚,你忘记我了。”

    志厚看清楚那皎洁的面孔,她穿着一件低胸晚服,裙脚上钉满亮片,像满天星,好看极了。

    志厚喜悦:“是你,伊利莎白。”

    “你还记得我名字。”

    “你此刻在什么地方,毕业后在何处工作,近况好吗?”

    依利莎白微笑“志厚,让我们再次起舞。”

    志厚挽着她的纤腰,用额角轻轻抵住她的额角,内心无比欢快,由衷地笑出来。

    音乐悠扬,是什么歌曲,啊,是那首叫“夜里的陌生人”的老歌

    然后,像所有的梦一样,他苏醒过来。

    可是,同其他的梦稍微不同,这个梦里的温馨悠久不散。

    第二天,区律师大驾光临到公司找他。

    “志厚,你一直没来签收房子。”

    志厚打躬作揖“对不起,发生许多事,一时走不开。”

    区律师看着他“对,许多更重要的事。”

    他把文件摊开来“请在这里这里签上大名。”

    志厚轻轻说:“克瑶走了。”

    “你王叔刻意安排她来见你,你俩有无发展?”

    志厚不出声。

    “地点对了,可是时间不对?”

    志厚点点头。

    “真可惜,当年你三叔同克瑶母亲,也是这样擦身而过,去不到一起,有缘无分,他有次说:就差那么一点点,克瑶就是他的女儿。”

    即使那样简单说来,也觉得荡气回肠。

    “志厚,我有克瑶电话地址。”

    “我知道。”

    “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

    志厚仍然说:“我知道。”

    区律师站起来叹口气“与你说话,像见周有伴一样。叔侄二人十分相似,可惜他已不在,唉。”

    区律师走了。

    一连几个星期,周志厚留在公司苦干,一连赶出几个计划。

    同事暗里说:“以为志厚不再会有新意,可是哗啦,又一次叫人叹为观止。”

    “那个叫砖墙逐块移动打开大洞的特技,艳惊四座,有口皆碑。”

    “他的脑子不知如何构造。”

    可是志厚往往一连几天躺在办公室,苦苦构思,不断试验,只用冷水敷脸,身上都几乎发出异味。

    罗承坚也忙得头生烟,他看中的扩张单位突然涨价,他天天去与业主纠缠。

    这叫什么?叫进行得如火如荼。

    一日,有记者上门来要求访问周志厚。

    “我们是光明日报,与一位罗先生约好访问周君,我们听说荷里活重头作品‘青云凌志’中飞虎队战斗特技部分将由周君设计,闻风而来。”

    周志厚听见是记者便退避三舍,他说:

    “周志厚到荷里活去开会。”

    “几时回来?”

    “你们访问罗先生也一样,他有资料。”

    记者有点疑心“你是谁?”

    志厚笑笑“我是办公室助理。”

    他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静心工作。

    稍后助手打电话进来:“承坚与记者嘻嘻哈哈谈得不知多开心,你放心好了,办公室助理。”

    有承坚在真放心,他这人舌灿莲花,保证把记者们治得服服贴贴。

    这时,志厚案头白色私人电话响起来。

    他一怔,马上取起话筒。

    “志厚,第一个电话就找到你,真好。”

    “是成英?”志厚认得这声音。

    “正是我。”

    “有什么消息?”

    “志厚,理诗于昨晚时间八时三十四分不治,请你节哀顺便。”

    志厚沉默。

    “理诗母亲情绪还算平稳,我明日回来,再与你详谈。”

    志厚听见姜医生挂上电话。

    他坐下,用手揉一揉面孔,一声不响,工作到深夜。

    回到家,斟杯啤酒,独自坐在露台上喝光。

    他听见有人按铃。

    刘嫂已经抢先开门。

    是邻居女佣双目通红地走进来,放下一只盒子“太太说,还给周先生,谢谢他。”随即离去。

    志厚打开盒子,看见他送给理诗的两件礼物,一小瓶黄土高原带回来的泥沙,以及一条银手链,物是人非,归还原主。

    刘嫂轻轻说:“邻居太太已经托经纪出售公寓。”

    “啊,是吗。”

    “她不回来了,干脆结束生意,移民他乡。”

    志厚点点头。

    刘嫂说:“是我狗眼看人低,我看偏了邻居太太,我以为她会到处猎取男人。”

    志厚抬起头笑笑“即使是,歪头歪脑,没神没气的我也没有资格做她目标。”

    刘嫂说:“谁说的,王小姐就喜欢你。”

    “我们只是好友。”

    志厚有点惆怅。

    “她给你留下的豆酥糖你尝了没有?她送我那盒,我都不舍得吃,希望她再来。”

    何日君再来。

    邻居太太决定出售祖屋,想必不会回来。

    什么地方开心,就往什么地方去,这里分明是伤心地,不宜久留。

    志厚像是接受得很好,如常工作。

    姜成英医生回来,约志厚见面。

    她十分欷吁“志厚,世事古难全。”

    志厚斟一杯咖啡给她。

    “她们母女很感激你,”成英抬起头来“我一直以为你与南施有私情,可见我是个俗人。”

    志厚轻轻说:“好朋友更加难脑粕贵。”

    “是,恋人一下子闹翻。永不见面。”

    志厚不出声。

    “理诗最后说什么?”

    “她告诉我,如果痊愈,会同你到加国卑诗省去看一棵三千岁的大香柏杉。”

    志厚点点头。

    “还有,与她俩人住一间荡漾大熊湖浮在木筏上的豪华酒店。”

    志厚又点点头,理诗充满希望,很好。

    姜医生纳罕问:“有那样的酒店吗?”

    “我把网址给你,那会是度蜜月的好地方”

    姜医生与他握手“志厚,你知我欣赏你,一直希望你是我妹夫。”

    志厚说:“祝福你,成英。”

    “所有婚姻都需要祝福,谢谢。”

    志厚送成英出门,看见对门有人进进出出,奇怪,都是些什么人呢?

    成英生活经验比他丰富;轻轻说:“房屋经纪。”

    原来如此。

    志厚回家静静坐下。

    一连好几天,经纪踏破门槛,然后,人流停止。

    一日,任家老佣人来告辞。

    刘嫂请她进来。

    她同志厚说:“周先生,我要走了,太太已给我遣散费,我打算还乡休息。”

    “那是什么地方?”

    “我在杭州出生,彼处还有亲人。”

    志厚亲手把一张银行礼券交给她“不成敬意。”

    “周先生真是好人,本来以为太太与周先生可以做好朋友”

    “我们的确是好友。”周志厚可以改名周好友。

    女佣告辞。

    饼两日,刘嫂说:“对面房子已经售出。”

    “这么快?”

    “看样子,装修师傅很快会上来。”

    装修!可怕,日以继夜,不停敲打,处处泥灰,邻居吃苦

    周志厚也许要搬到公司去暂住。

    刘嫂说:“周先生不用怕,你很少在家。”

    第二天上班,志厚看见一个男人蹲在楼梯口。

    他看见他,也不出声,只是垂头。

    志厚认得他是伍某。

    他哺哺说:“孩子竟先走一步。”

    志厚真想趋向前说:“是,你已失去摇钱树,你再也不能挟稚女而令弱妇了。”

    他没有那样做。

    他一贯维持沉默。

    那男人像是意外“你们两人没有在一起?”

    志厚走往电梯口。

    “我明白了,你嫌她有过去,牵丝攀藤一大堆人,你怕我上门来”

    志厚摹然转身,举起手,大力给这男记耳光“啪”地一声,打得他金星乱冒

    “这一记是我的。”

    志厚再掌掴他另一边面孔。

    “这一记是理诗的。”

    打得他退后三步,差点滚下楼梯去,住两边面孔嚎叫:“你打人,我召警察,可打人”

    刘嫂这时刚来开工,把这情况看在一清二楚,她冷冷说:“他打人是因为你我,他保护妇孺,打退恶人,有何不可?走;我马上召警。”

    伍氏只得奔下楼梯逃走。

    志厚的出手是那样重,他自己的手心都肿了起来。

    这时,装修帅傅已经抬着工具上来,

    着:“拜托让开。”

    志厚发一阵子呆,回公司工作。

    他对助手说:“我家邻居大肆装修,搬出来住。”

    “去女友家最理想。”

    志厚沉默“我没有女友。”

    “真无人相信。”

    “不如在公司替我整理出一间客房来。”

    “那也不难,反正你时时在公司过夜。”

    志厚仰起头“不知是谁说的,情愿失恋,也不愿搬家,因为失恋自己慢慢会好,搬家非得亲亲为做个贼死。”

    助手看着他微笑“呵,是吗?失恋自己会好。”

    她出去吩咐伙计给志厚买日常用品,又订购简单家具。

    第三天一早,志厚正收拾衣物,已听到碰碰嘭嘭声音,开始了。

    他走到客厅,看见一盆雪白的牡丹花。

    志厚讶异“谁送来?”

    刘嫂答:“对门,说是装修騒扰邻居,先打个招呼,真没想到牡丹花这样好看又甜香扑鼻,我一点也不觉得俗气。”

    “花怎么会俗,俗的是人。”

    志厚挽起行李袋出门。

    对邻正拆个不亦乐乎,石块批荡一箩箩运出。

    志厚呆视对门。

    他像是看到南施不施脂粉迎出来,小理诗就在她身后叫大哥。

    理诗会认得路回家吧,志厚鼻子发酸。

    正发呆,有人说:“请让一让。”

    是一个年轻女子手携图则出来,想必是室内装修师了。

    她这样说:“这位是周先生吧,打搅你了,墙壁三五天内即可完全清拆;以后不会有太大声响,请多多包涵。”

    志厚点点头上班去。

    人家这样好声好气,他也不便发作。

    到了公司查看电邮。

    已经半个月了,南施与克瑶都没有再同他联络。

    周好友这两个好朋友仿佛忘记了他。

    她们两人之间又有无通讯?志厚只得凭想像。

    他在公司住了下来。

    三天之后,罗承坚宣布公司扩张搬新址计划,同事们大表兴奋,只有志厚一贯恋恋不舍旧人旧事,落落寡欢。

    大家开始整理私人对象,助手搬出几只纸箱,放在志厚身边。

    下午,有点空闲,志厚看着那几箱杂物。

    都是些什么。

    拆开看看。

    厚纸盒一打开,他自己顿时怔住,原来一整箱都是各式各样名贵银照相架子。因为多日没有拭抹,有些已经氧化,略略发黑,更显得历史悠久。

    志厚取起相荚拼,啊,都是姜成珊的玉照。

    大部分由他亲自拍摄:旅行途中,她在温习功课、她在吃水果,啊!这一张她靠在绳网床上睡着了。

    成珊一脸秀气,衣着简单素净而名贵,她标志首饰是一只白金表与一副珍珠耳环。

    志厚看着照片,只觉无限陌生。

    就是这个女子了。

    他想一想,以为会有无限伤感,但是没有,他实事求是地把照片通通拆出来,用切纸机切碎,然后把银镜框交给助手。

    他说:“看看同事们可有用,每人一个。”

    “咦,都是铁芬尼出品,这里一共十八只,哗,价值连城。”

    志厚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业。

    一下午,他与同事一起乘车去看新写字楼。

    大家一进门便“阿哈”一声,几乎没拥吻罗承坚。

    只见无间断的大办公室放满绿色盆栽,有几棵高达天花板,每张桌子都近窗,个人空间大得可以见客、伸腿、吃茶。

    有人笑说:“我一辈子不会离开这间公司。”

    “每天交通时间多些也值得。”

    “大家要更加努力工作了。”

    承坚挺胸凸肚,十分高兴。

    窗外是_望无际的南中国海,静寂平和美丽,海水在阳光下闪闪生光,有一个平台,可以推开长窗出去,坐在帆布大伞下沉思。

    志厚站在栏杆边,看着海景。

    承坚走近“还喜欢吗?”

    志厚赞道:“好极了,远离都市烦嚣。”

    “志厚,我喜见同事分享你那些很相架。”

    志厚却说:“有一本小说,名叫‘海滟’,形容的大抵就是这种明媚的蔚蓝。”

    “志厚,同事说,我推介的人才何冠璋原来专程来挖角,我险些酿成大错,唉,力不到不为财,以后告假,三天起,五天止。“”

    志厚仍然看着海“怎么想得出那样绝妙的小说名,给我一百年我也构思不出。”

    有人叫罗承坚听电话,他进去了。

    半晌,志厚也回到室内。

    他坐到新椅子上,开始工作,觉得事事得心应手。

    一个星期后,他们搬到公司新址。

    这个时候,志厚明白到,克瑶与南施大概是不打算再与他联络了。

    她把他让给她,她也把他让给她。

    结果志厚没人要。

    又过了半个月,刘嫂打电话到公司来:“周先生,邻居装修完工,再也听不到敲打声音,你可以搬回来了。”

    志厚恍然若失。

    他已习惯住在办公室里,每早六时正起来,梳洗一下到附近小茶室吃早餐读早报,然后回来工作,省下交通时间,到了十一时已经做妥大部分工作。

    回去?

    他都忘记了另外有个家。

    这个多月来他明白到原来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牵牵绊绊,一无用处,不足以安慰红尘中痴人。

    他单靠一只行李厢就生活的很好,两件衬衫两条裤子,加一堆内衣裤,已经够用。

    可以回家了。

    志厚驾着车子回去。

    刘嫂迎出来,吃一惊“周先生,你瘦许多。”

    “不,胡子长一点而已。”

    厨房放着一篮子松饼,他取一只吃。

    刘嫂说:“邻居送来,真有心思,多谢我们包涵。”

    志厚问:“是大家都有呢,仰或单是送我们?”

    “上下左右四邻都有。”

    “原来如此。”

    志厚进房淋浴剃须。

    他对自己家有点陌生,只觉空间太大。

    刘嫂做了一碗肉丝面给他。

    志厚一边吃一边问:“对面一家几口?”

    刘嫂不出声。

    “你还没打听到?”志厚取笑她:“不像你呢。”

    刘嫂答:“对面女佣不讲中文。”

    这倒好,省却多少是非。

    刘嫂说:“好像只是两夫妻,没有子女。”

    “姓什么?”

    “姓李。”

    “你已经知道不少,有无与邻居太太攀谈?”

    “我还没见过她。”

    “住得那么近,一定见得到。”

    刘嫂洗了碗走了。

    志厚在自己床上睡着,梦中仿佛听见克瑶开门出来,又开门回房。

    又好像听见克瑶轻轻走到他床边,探头张望他“志厚,是我。”

    这样的梦,也勉强可称绮梦。

    志厚醒来,已是深夜。

    他走到厨房斟水喝,看到平台停车场有一辆明黄跑车驶回停下。

    这部扁平蟹状欧洲跑车,鼎鼎大名,叫做“魔鬼”

    只见车门打开,一个苗条身影独自下车来。

    离那么远都知道那女郎肩是肩,腰是腰,是个美人。

    从来没见过这辆车与这个人,是新搬来的吗。

    志厚一楞,莫非,这就是他的芳邻。

    他进书房工作。

    第二天深夜,那辆跑车又在差不多时间驶回来,女郎仍然孑然一身,秀发垂肩,挽着大幅丝披肩,缓缓下车。

    那披肩上有珠片,在有限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每晚都独自一人。

    照说,这样的女子身边应当有男伴才是,志厚想不明白。

    早上,刘嫂来了,她有消息。

    她煞有介事地说:“什么风水!”

    志厚自书桌上转过头去。

    “一个是这样,两个又是这样。”

    志厚笑出来“你有什么新发现,请说一说。”

    “邻居太太是名外室。”

    (p227缺)

    周志厚打开大门,站在那里等。

    倘若她真是他邻居,那么她会上来开门。

    果然,不出片刻,电梯门打开,女郎缓慢走出来。

    慢着,什么事?她的脚步蹒跚。

    她手中提着双极细跟的高跟鞋,赤足。

    志厚刚想出去,她抬起头,轻轻呻吟一声。

    志厚看到她艳丽的面孔。

    原来是她!这样漂亮的脸不容易忘记。

    他停一停神,咳嗽一声,轻轻走出去问:“扭到足踝?快搽葯揉一揉,否则后患无穷。”

    她也看到他,难得她亦没有忘记他,语气惊喜“志厚,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志厚微笑“我住你对面,我是你邻居。”

    她也笑“那真是太好了。”“来我家,让我看看你足踝,希望能帮到你。”

    他过去扶她。

    她的身体半贴着他,随他进屋,呵,那香糯的肌肤。

    “志厚,真没想到我们是邻居。”

    他让她坐在沙发上,替他搁起双腿,一看,左边足踝红肿,酒醒后一定痛得叫救命。

    志厚取出银酒桶,注满冰块冰水,把她的纤足浸进去。

    上天造人的时候分两批,一批是普通人,另一批是美人。特别用心思。

    好看的人从头到脚都那么好看:雪白足背,小巧足趾,指甲经过修剪,搽着粉红色。

    她舒服地呀一声。

    志厚看着她笑:“跳舞时扭到?”

    她不回答,大眼睛仿佛有点泪光,她举起双手,放到颈后,志厚这才发觉,她的肉色纱衣虽然有袖,但是袖与衣身不连在一起,举起手,可看到腋下。

    志厚从未见过那样诱惑的一片肌肤,缓缓别转面孔,不敢逼视。

    她忽然问志厚:“我叫什么名字?”

    志厚轻轻答:“你姓林,叫妹妹。”

    她笑了“你真记得。”

    “你摸错房间,后来,又回到该出现的地方去。”

    她看着他“又有一次,你可是与长辈在一起?”

    “那是我爸妈。”

    “我猜到,你长得像母亲,她容貌端庄秀丽。”

    醉醺醺仍然那样会讲话。

    志厚取出类固醇葯膏,帮她揉足踝。

    她仍然把那只酒瓶抱在胸前不愿放下。

    志厚说:“现在是你住在那里了。”

    她仍然没有回答。

    志厚发现她已经睡着。

    他想一想,把她的头垫得舒服点,脚部抬高,然后走到克瑶的房间,取出一条凯丝咪薄毯子,轻轻盖在林妹妹身上。

    能够为一个美人服务,志厚觉得很高兴。

    只见她如云的秀发扬在沙发一角,好看煞人。

    志厚还有工作,他坐到计算机面前,做了通宵。

    是鸟鸣声把她吵醒的吧。

    她睁开双眼,不但头痛,足踝也痛,仿佛有一只熨斗压住她似,不由得呻吟一声。

    志厚探头过去“睡醒了?”

    她想起了昨夜的事。

    微微笑,她朝他招招手。

    志厚身不由己地走近。

    她举起双手搭住他肩膀。

    宿醉、残妆,又被晨曦照射,美人却仍然是美人。

    她轻轻用额角贴住他额角。

    “谢谢你。”

    志厚答:“应该的。”

    “志厚,我得事先告诉你,我此刻名义上是非正式的李太太。”

    “我明白。”

    “坦白了没有牵挂。”

    志厚轻轻说:“这是好事。”

    她拧开收音机“听听早上有什么新闻大事。”

    志厚说:“我帮你做咖啡。”

    收音机却没有播放新闻,只传出悠扬的一首四十年代英文老歌。

    “如果我不关心,我会否说这样的话,如果你不关心,你又会否有这样的响应,呵,如果我不关心”

    志厚一边调制咖啡,一边跟着哼。

    他觉得很好。

    他的愿望仿佛实现了。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