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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是长久的静默。
窗纸上,两个黑影一站一坐,各自想着心思,默默无言。
“元帅。”
冯古道打破沉闷。
老元帅望着他。
“我放不开魔教。”冯古道道。
老元帅神色不惊,似是早有所料。
“我从小在魔教长大,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教导之德。若是没有他,也许我早已饿死街头,又或者在哪里行乞为生。”他声音潺潺如溪涧细流“更何况,如今的魔教教众都是当日卢长老聚众叛变时投效于我的。于孝于义,我都不能将他们弃之不顾。”
老元帅徐徐道:“你希望灵璧放弃侯爵跟你回魔教?”
冯古道双唇微微一抿。
这样的想法,他并不是没有过。
“不。”冯古道还是否决了。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雪衣侯府是薛灵璧半生心血所在,他又怎么忍心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强人所难。
老元帅又道:“京城与魔教相隔甚远,难道你们准备两地奔波?”
这些问题冯古道倒不是没想过。在老元帅没死的那刻起,他动过的念头实在不少。但是想来想去,却始终没有想出一个面面俱到的妥帖办法。
以薛灵璧的身份,纵然老元帅不反对,他头上还压着两尊佛——帝后。听老元帅的口气,薛灵璧还是要回京城的。
老元帅放缓语气道:“两情相悦纵然好,但总要想想之后路要如何走。”
冯古道怔住。听老元帅的说法,竟然是不反对。“元帅”
老元帅微笑着站起身道:“尽管当年你师父曾经打伤过我,不过他到底是出于一片救人之心。我不会怪他的。何况若不是有他,我又怎么能够从先帝的掌控中脱离出来。”
冯古道竖然起敬。
不管当初老明尊出手的原因是什么,作为受害者能设身处地、理智地看待整件事情,这需要的不仅是清醒的头脑,更需要广阔的胸襟。
冯古道自问若与老元帅易地而处,是绝对做不到这样的洒脱淡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于世,总是要往好处看,往高处看。”老元帅道“就像我与灵璧,本以为此生再见无望,谁知又能柳暗花明。又如你和灵璧,纵然困难重重,又怎知不会绝处逢生?”
冯古道钦佩他的气度人品,又听他说话句句在理,字字珠玑,心中不禁生出亲近之心、崇敬之情。
“灵璧是我儿,我了解他的心性,心高气傲,却不至嚣张跋扈。有时候会钻牛角尖,却也不是刚愎自用,听不得劝的人。这几日我观察下来,他对你怕是钻进一条死胡同里,钻不出来了。”
冯古道耳朵微红。
刚进来的那番话,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态说的,所以倒不觉得难以启齿。如今情况变了,心境自然不同,再从长辈口中听到薛灵璧的心意,顿时有些讪讪。
“不过你的心意我却不大肯定。尽管从无言那里听了不少传言,奈何明尊面具繁多,让人眼花缭乱。饶是我吃了五十多年的米饭,也有些云里雾里。”
冯古道脸更红了。
前面糖给完了,后面就轮到鞭子了。
魔教和雪衣侯的这笔账实在是烂帐。但仔细清算下来,老明尊要杀老元帅,是魔教欠了一笔。薛灵璧清剿睥睨山,两笔扯平。冯古道改头换面混入侯府,又欠了一笔后来薛灵璧在法海寺帮他当下午夜三尸针,在天山帮他疗伤、背他下山,又在开封帮他解围细细算下来,始终是他亏负良多。
“不过,我这几日观察下来,看得出你对灵璧并非无心。”老元帅一句话,又把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为人父母者,但求心安而已。”
冯古道郑重道:“今生今世,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老元帅定定地看着他,忽而展颜道:“我信你。”
冯古道一直绷紧的心到此时才算放松下来。
“听说,你虚长灵璧几岁。”
冯古道应是。
老元帅点头道:“那就好。以后有什么事,也能提点灵璧。”
冯古道心里暖暖的,和刚进门完全不是一种感受。
“我看你虽然偶尔举止轻佻,但骨子里成熟稳重,为人处世都能深思熟虑,遇事不冲动,不焦躁,很难得。所以,纵使未来艰难,有你在灵璧身旁,我也能勉强放心。”老元帅说得意味深长。
冯古道知道,这‘勉强’二字其实指的不是放心,而是首肯。
除去心结,两人把茶言欢,倒也投契。至夜深,冯古道才依依出来。
门外。
月光从圆月中漫溢出来,洒在地上,白洁如玉,清冷如霜。
薛灵璧站在月光,神情柔和得好似要被月光融化。
冯古道迈下台阶,走到他面前。
薛灵璧似笑非笑道:“两情相悦?”
冯古道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装傻道:“啊?”
“我似乎刚刚听到有人说了两情相悦在另一个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脸努力绷紧,但说话的语调却忍不住地上扬,再上扬。
冯古道决定装傻到底“是么?”
“还有延续香火”薛灵璧终于破功,笑眯眯道“有人说过要迎娶么?”
“是下嫁。”冯古道挑眉。
薛灵璧抬手,轻轻地刮了下他的鼻子“今天我心情好,先不说这个问题。”
“我也觉得天色已晚,不适宜讨论任何问题,不如我们先睡吧。”他说着,准备往房间走,但脚步刚迈出,手就被薛灵璧一拉,从后面抱住。
“侯爷?”冯古道有些担心老元帅的动静。
才刚刚解开心结,他可不想在老元帅心目中留下举止放荡轻浮的印象。
“叫我灵璧。”薛灵璧手臂又缩了缩。从确定自己心意开始,到确定他心意之后,他就希望能够抱着他。然后真的抱住了,他又不满足地希望加上一个永远的期限。
“灵璧。”冯古道无奈地叹气。
薛灵璧嘴角上翘“嗯。再叫一声。”
冯古道半侧过脸,两条眉毛一抖一抖地道:“幼稚也要有个限度。”
薛灵璧笑道:“不知道当初是谁更幼稚,追着马车跳上跳下。”
这些‘悲惨往事’冯古道自然没有忘记“那时真是多亏侯爷一声令下啊。”
“冯古道。”薛灵璧面色一正。
“嗯?”
“古道。”
“嗯。”“你今生今世,我不负你,你不负我。”薛灵璧缓缓收起笑容,语气转而低沉。
冯古道道:“嗯。”“所以,如果我负你,你一定会负我?”薛灵璧放开手道。
冯古道转过身,脸上挂起他熟识的、带着点猥琐、带着点嘲弄的笑容“侯爷英明神武,智计无双,这么简单的话又怎么会不懂呢?”
薛灵璧笑得肩膀微颤,半晌才道:“我现在才发现,我挺怀念那个冯古道。”
冯古道道:“侯爷是不是暗示我应该功成身退?”
“叫灵璧。”他坚持。
冯古道耸肩。
薛灵璧抬头看着天上满月,突然道:“今生今世,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冯古道摸摸鼻子道:“这样说来,我们岂非没有相负的机会?”
“所以,你还是穿好嫁衣等着出嫁吧。”
“是迎娶。”
“出嫁。”
“迎娶!”
“夜深了。”
“嗯。明日继续。”
确定老元帅这座大山不是用来挡路,而是用来依靠之后,薛灵璧和冯古道的感情一日千里——在不触及出嫁和迎娶这个问题的时候。
卫漾几次三番来找他们出去吟诗,都被婉拒。到了第九次,冯古道终于拗不过他的坚持,与薛灵璧一道去参加他所谓的夏菊游会。
这种无病呻吟的赏花会薛灵璧在京城见多了,实在兴致缺缺,但又不放心冯古道一人前往,所以去虽然去了,却是全程板着脸。
幸好卫漾从见到薛灵璧开始,他的脸就很少解冻,所以倒也不觉得异常,兀自和冯古道说得高兴。
夏菊游会办在一座宅院里。
游会初始的目的是宅院主人爱菊,所以每到菊花盛开,便会广发邀请帖,让附近有名的骚人墨客一同赏看。后来不少文人在赏菊时诗兴大发,留下佳作,主人便将它们裱好挂了起来,每年游会都能看到。如此一来,自然激起其他文人的好胜之心,将原本一个普通的赏花会慢慢变成文人比斗会。
卫漾解释完,面有难色道:“其实,我也挂了两幅画上去。一会儿你们进去,帮我看看。究竟是因为我画得好,还是因为我是唉。”
冯古道略感歉意,看来当日他们的实话对他打击颇大,乃至于信心俱失,草木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