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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说到这儿,忍不住流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坐在他旁边的那位先找俞仁讲话的中年人见此,一声不吭的匆匆站了起来,匆匆下楼去了。看来,应该是因为这位仁兄方才贬斥朝政的话,让这人担心万一被朝廷追究,自己会受到牵连,所以才赶紧离开的。
俞仁虽然也知道,在这里非议朝政是很危险的。可是又对这人所说的话,深有同感,不忍与他就这么错过了。于是便向那人拱了拱手,“小子泉州俞仁。先生大才,方才所言真乃是济世良言。请教先生名讳?”
中年人还了一礼,“不敢当,在下吉安梁如继。
“此地非畅谈之所,不如到舍下,你我再畅所欲言如何?”
梁如继也站起来,向俞仁道,“如此,却之不恭了。”
其实,这些话,梁如继早就憋在心里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今天正好借着议论熊廷壁的机会,把它们通通一吐为快。正好又遇上一个愿意听他讲的俞仁,梁如继也是引为知己。
两人正要下楼,就见楼下走上来一个人。
此人一身锦袍,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人模样的人。俞仁也没在意,见这位仁兄行步招摇,便主动让到了一旁,准备让他先过去。没想到那人走到俞仁面前,却突然一把抱住了俞仁,大叫起来。
“恩公,总算是找到你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说完,便转头向身后的两个跟班叫道,“快,快去通知家里,就说我找到恩公了。让少夫人准备酒菜,我们马上就回来。”
俞仁起初被这人一把抱住,倒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方才与梁如继议论朝政被人告发,官府派人来抓他们呢!这时扭头一看。原来抱住他的仍是几天前,他在长安街上无意间结识的穷小子候景如。
几天不见,这候景如如今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不仅自己穿的华贵,身后还带着两个跟班。俞仁也有些意外。但是他今天难得遇到梁如继这样的高人,直觉告诉他,这个梁如继对自己太重要了,绝对不能就这么与他错过了。
于是便向候景如道,“原来是小候你啊!我这儿今儿个正难得遇到位好朋友,不得空。改日,改日不用你请,自己到你家去好好叨扰一顿,怎么样?”
“那可不行,我在北京城里找了你都三四天了,不仅我找啊!我还派了七八个人给我找,却一直都没找到您。今儿个好容易遇上,可不能再让您走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惊世奇人
俞仁露出一个苦笑,见一旁的梁如继已经露出几分不耐的神色了,便忙道,“那这样好了。眼下我确实跟梁先生有事要谈,你便派个人跟着我。等我与梁先生谈完了,一定马上去你家吃饭。这总可以吧!”
候景如想了想。“好。那我等您。”说完,候景如便叫手下的一个跟班跟着俞仁,务必要将先生请回家里吃饭。交待完跟班,候景如便兴高采烈的回家去准备了。
俞仁向梁如继露出一个苦笑,“梁先生请。”
原本,俞仁是想请梁如继到汪文言的家里谈的,可是因为半道上候景如的打岔,两人便就近找了家位置稍偏的茶楼,开了一间清雅的包间。两人便在包间里谈起来。
俞仁有预感,他此次与这个叫梁如继的人的谈话,将会对他今后的人生,产生重大的影响。他此时的心情,感觉就像是现代男女一夜**前的那种心情,有点期待又紧张刺激。
赵蕊也知道,俞仁与这个梁如继谈的必是些叛道离经的话,她不想让别人听去,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便站在包间的门外,算是为他们把风。而那个候景如派来的下人,也远远的站在楼下等着。
“方才梁先生之话,令我豁然开朗。我大明如今的形势,确如先生所言,一丝不差。只不知梁先生可有什么好的救世之策?”
那梁如继坐在窗前道,“要说济世之策。以我观之,最根本的是要更改我们现行已经近两千年的帝王制。”
俞仁突然听到梁如继讲出这样一句话来,真真的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家伙莫非也是位穿越者。不然,他怎么会说出这句明显带着现代色彩的话。
“愿闻其详。”
那梁如继端起茶,轻轻喝了一口,这才道,“不知俞兄弟可曾听说过四十多年前,大明有一位名气极盛的人物。”
“你说的是张居正吗?”虽然俞仁从前的历史学的不好,但是他来此之后对大明的历史却进行了一场恶补,自然知道四十多年前正是张居正声名鼎盛之时。
梁如继摇了摇头。“张居正虽然有名,却是因为他在官场的作为。我说的这人却是位无品无职的布衣之士,他的成就也不在官场,而是民间。”
俞仁想了半天,终还是答不上来。
“何心隐!俞兄弟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俞仁摇了摇头。他说的是实话。虽然明代以前的史书他也曾读过不少。但是何心隐这个名字,却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这个何心隐原名叫梁汝元,也是江西吉安人,他是王学的再传弟子,属泰州学派。他曾经讲过,他这一生,做过最有意义又最叛道离经的事情,便是他于三十岁时创建的聚和堂。
那之前,他刚刚以乡试第一的成绩高中举人,就在他准备进京会试时,偶然认识了一位奇人——王艮。王艮先生是明阳先生的传人,也是泰州学派的开创者。据说他从前只是个盐场的灶丁,后来跟着明阳先生学道,终于尽得真传。
这个何心隐认识王艮后,听了他的几次讲学,为王艮先生的‘百姓日常即是道’的思想深深打动,最后决定放弃会试,回到家乡创办了聚和堂,以实践来印证和探索着王艮先生所传授他的所谓‘百姓日常即是道’的观点。
他所创办的这个聚和堂,将全族数百户合至一处,对他们进行统一的调派、教化。他在聚和堂里,设立了专门的学堂,凡堂内六岁以上童子,不论贫富,都必须要到学堂上学。
而对这些学堂里的孩子,他不仅免学费,还给孩子们提供免费的食宿,让大人们完全不用担心。
此外,他还将自家的千亩良田拿出来均分给众人,由他们自行耕种。至于上交给朝廷的税赋,全村也都是由他统一代收、代交。
实际上,聚和堂便如一个大家庭,而何心隐就如同这个大家庭里的家长。在这个大家庭里,一切的事情都由何心隐来安排处置。在这个大家庭里,人与人之间,只有男女、老幼、分工的不同,却没有尊卑贵贱之别。”
说到这里,梁如继露出一副向往的神色。
而俞仁更是震撼,他还真没想到,在四百多年前的中国,就已经在身体力行的实践着共产主义了。以前在学校里,老师不都是教我们,共产主义是从欧洲传入中国,也是最早在欧洲产生的吗?为什么在远比欧洲产生共产主义早两百多年的时候,中国就有人开始在实践着这一套理论了呢?
虽然从名字上看,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从他们实际的追求目标和操作手法上,却又都是如此的相似。这倒底是欧洲人向我们学去了共产主义,还是我们向欧洲人学来了共产主义?俞仁困惑了。
不过,现在这已经不是他要关心的重点了。
“后来呢?”俞仁问,他对这个何心隐创立的这个聚和堂实在是太有兴趣了。
“这个聚和堂存在了十二年。后来有一次朝廷要加收皇木银两,何先生反对,还写了封信讥刺当时的永丰知县。于是,那位知县便派人将何先生给抓了起来。起先,他们给他定的罪是绞刑,后来在何先生朋友们的极力斡旋下,才将绞刑改成了流刑,将何先生发配到贵州充军。
何先生被发配到贵州后不久,便在朋友的帮助下又逃了出来。从此,他便弃用了他原来的名字:梁汝元,而改名何心隐。从此开始了他周游天下,讲学天下的日子。直到他终于在祁门又被湖广巡抚王之垣给抓了起来,然后很快便于狱中被悄悄打死了。”
梁如继说到这儿,神色黯然。
俞仁没有说话,他也很为这位何心隐的结局而惋惜。但是,他更关心那个聚和堂的命运。
“后来呢?后来那个聚和堂怎么样了?”
梁如继叹了口气,“自然是散掉了,何先生被官府抓走以后,聚和堂便失去了主心骨,再也无人主事,又哪能继续下去。”
俞仁轻叹一声,虽然他早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但是当他亲耳听到,倒底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实不相瞒,我正是永丰梁元村人。我爹就是亲身经历了那一场大变革的人。何先生创立聚和堂时,我爹正满七岁。那时候,我们家里只有一亩薄田,虽然每年都租别家的田种,但是也仅仅能够勉强度日。
如果不是何先生创立了聚和堂,我爹根本就没机会读书。那时候,家里能吃的饱就不错了,哪里还妄想读书,遇到年成不好,都是要靠何先生家里救济,一家人才能过活。
可是,何先生创立聚和堂以后,我们家又分到了何先生免费提供的十亩义田而且还让我爹和我的几位叔叔免费入村里的学堂读书,还提供吃住。
我爹在堂里的学堂读了十一年的书,就在他出来后的第一年,何先生便被抓起来了。当时,我爹跟一班堂里的兄弟四处奔走,终于保住了何先生的一条性命。后来,何先生去了,聚和堂也就跟着散了伙。我爹和几位同窗虽然百般努力,想要恢复,却终于因为名望有限,而无能为力。
加之朝廷施压,聚和堂便再也没有重聚起来。我爹于是心灰意懒之下,便带着我娘离开了永丰。
我爹终其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重建聚和堂,虽然他离开了永丰,却一直在做着这方面的努力。可惜,终其一生,他的这个心愿也都没能实现,而且还为此吃了好几次的官司,如果不是朋友营救,他只怕也早就死于狱中了。
虽然如此,在我九岁那年,我爹到底还是没能逃过那一劫,终于再次被抓进了县牢。这一次,他再也没能出来。”
梁如继说到后,声音开始有些哽咽起来。
“梁兄有没有想过,何心隐的这个聚和堂显然是很得民心的,可是为什么最终他却失败了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大同世界
梁如继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自从我爹去世,我便被父亲生前的一位朋友带走了。我跟着他四处流浪,几十年来,足迹可以说是遍布大明各省。
我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很多地方其实都跟当年的梁元村一般。虽然朝廷定的田赋是十取其一。但是,地方上却往往任意的给百姓加赋。以至于在江南,粮产高的地方,许多的田地都是要交十之五六的粮税,甚至还高。这还不算,每年还有许许多多的徭役摊派。
只有依附于当地的名门显贵才能得到庇护,不至于被官府欺压的那么利害,至少,徭役是免掉了。可是,这些户主们对这些依附于他们的百姓也并不是分文不取的,他们往往也要向他们收取十之三四的田赋,有些地方还会高些。只是比官府稍好一些。这些田地可都是他人自家的田地啊!如今等于是他们无条件的将田地过名到那些大户名下,便要每年向他们上交三四成的田粮。这是什么样的道理啊!
可是遍观大明,这种现象比比皆是。特别是在江南苏湖和川中这些产盛产稻米的地方。有句俗话说的好,苏湖熟,天下足。可是现在,就算是苏湖的米粮产的再多,朝廷能够收上去的都十分有限。
于是,这便产生了恶性循环,朝廷越是收的少,便越是向下加重摊派。于是那些有田有地的人,便更多投向各地的大户。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现实,何先生的聚和堂才能创立的很顺利,因为他既可以给那些小民提供保护,拦住朝廷那些多如牛毛的胡乱摊派,又并不向他们收取税赋,甚至还反给他们提供田地耕种。大家当然都很愿意。
可是他又为什么会失败的如此之快?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我觉得这是由于何先生的为人决定的。何先生是个读书人,也是一个好人,一个正直的人。正是由于他的这种正直,成就了聚和堂大同社会般的和谐与无争。但是,也正是他的这种正直,也直接导致了他最终的失败。
从聚和堂里走出来的那一代人,他们几乎人人都深受何先生的影响,他们都有着很纯洁的思想,正直的心,或者说是一种侠义之心,为了朋友,他们可以两胁插刀。可是正是因为他们的这种性格,造成了他们一生大多郁郁不得志。他们不能适应这个肮脏的世界。
因为他们的直率,他们往往很容易得罪官府。所以,最后往往被那些官员们以各种名义给判了罪。何先生便是他们的代表。
所以,我觉得。贪官,才是我们百姓最大的敌人。要想世界恢复清明,回到何先生所创立的聚和堂那样的世界,就需要消灭所有的贪官。只有把这些贪官都消灭干净了,这个世界才能真正的干净起来,何先生那样的悲剧才不会再重复上演!”
梁如继说到这儿,忍不住站了起来,手臂也跟着挥舞起来。
俞仁摇了摇头。“我不认同你的观点。无论什么国家,无论什么时代,贪官永远都是会存在的。只是数量的多少而已。如果百人之中有一人,那贪官的影响就很小。如果百人之中有九十,那贪官的影响就大了。
而你们聚和堂那样的方式,是注定不可复制,不可持久的。说到底,这已经不仅仅是个贪官的问题了。就算没有贪官,你们的聚和堂也无法长久存在下去。”
“为什么?”梁如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他说出这样的论点,让他十分的意外。
“因为聚和堂说到底,他是一个与现行的国家体制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正因为这个体制好,如果他一直发展下去。那大明朝也将很快被他所替代。因此,朝廷是不会任由他发展的。
这不是因为他好或者不好,而是因为他的存在对现有的大明王朝构成了威胁。所以,他如果不好也还罢了。反而越好,朝廷便越不能让他存在下去。因为越好,他的影响力就越大,对朝廷的威胁也就越大。”
梁如继听了俞仁的这一翻话,许久没有说话。他虽然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几十年,但是却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过。
“你看到这一杯茶水了吧!看上去,它是干净的,但是它真的能够干净到一点杂物也没有吗?一杯水真的可以干净到不存一点杂质吗?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才有那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也正因为何先生的聚和堂纯洁到了无以复加,所以他才不可能长存下去。没有争执,没有饥饿、没有欺压、没有不公、也没有战争,这样的世界是永远不会存在的。
试想一想,如果你们聚和堂里有一千名骁勇的守卫兵,那永丰知县还能把何先生抓走吗?至少,他是做不到的。那聚和堂还会如此轻易的便散掉了吗?应该也不会吧!
虽然有了士兵,你们的这种和谐无争的本体看上去是被破坏了。可是非如此,不能保证你们的和谐无争。
老子说,‘不争为争。’我现在把它反过来说,应该就是‘争为不争’。只有在大局上争的过朝廷,你们才能最终保证各人的小局面无争。
有一句话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你们实际已经夺去了大明朝这一个村的政权,可是你们却没有保护他的军事实力,大明朝这个中央帝国又怎么可能会让你们长久存在下去呢!”
梁如继听完俞仁的这一翻话,忍不住拍案而起。
“先生之言真是让学生茅塞顿开。如果早听到先生之言,我们又哪里会走这么多的弯路。我恳请先生能否给我的朋友们也宣讲宣讲您的高论?好为他们指出一条光明大道。”
“好啊!”俞仁听到梁如继突然改口称自己先生,知道他是为自己的这一翻抄袭而来的理论所折服了。不过,他的脸皮向来是很厚的。虽然人家真正佩服的其实并不是他,但是他还是很有几分得意。
其实,从前的俞仁,对这些问题是不感兴趣的。可是,当他在这个世界里越走越远,家财越积越多,生意越做越大,他身上所背负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原本,他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只要管好自己就行。可是现在不同了,如果把赵蕊手里的俞氏钱庄、沈家的各色人等,与海上的那一班归属于他的那一班兄弟加在一起,这个人数只怕不下三五千了。
他必须要对这些跟着他混的数千人负责,就不能不为他们考虑;要考虑他们的吃住问题、收入问题、发展问题,甚至家庭问题。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变化,许多原本似乎与他遥不可及的社会问题,也都越来越成了他近在眼前急需解决的问题。
他开始越来越多的考虑起,这些大明朝的社会问题。因为他要想保有自己努力到现在所创下这些基业,保证跟着他混的这几千兄弟姐妹始终有饭吃,没有一个健康安定的社会大环境,那是万万不行的。从前,他因为能力小,就算他想改变,那也是不可能的。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的实力已经强大了许多,许多从前不能做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开始着手了。
包括逐步改变这个混乱肮脏的世界。
可是,要如何改变,却是一个大问题。他虽然对这个问题想了许久,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位在这方面有经验的人。包括他最能干的两位红颜知己李莹与赵蕊。
但是,今天他终于遇到了一位这方面的专家。这个梁如继显然在这些问题上有很深的钻研。他也很迫切的想要跟他再进行进一步的探讨,于是站了起来。
梁如继大喜,也跟着站起来,两人出了包间,梁如继在前面带路。
可他们刚走出茶楼,便见迎面匆匆走过来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年轻人。
梁如继突然见到此人,忙迎了上去。
“诚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