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相隔平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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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后,我才在他乡遇见了第一位送我诗集的故乡人——崔益稳。他是我见过的第三位写诗的海安人,前一天晚上刚见过罗望子,不期望今日就遇到了崔益稳。海安人对于诗歌有一种天然的热爱,小海,罗望子,这些叱诧诗坛的风云人物早已在岁月里染白了双鬓,然而惭愧的是我走进文学的领域甚迟,至今还没有读过他们的诗歌。他们的诗歌或许早已超过了对故乡的歌颂,而具有时代性,成为一代人的记忆。而我这个晚辈才从唐诗宋词里慢慢走来,不经意一下子撞进了乡人崔益稳的现代诗意里,便被他如韦庄一般的情怀吸引住。

    从他手中接过的是一本封面剥落的旧书,封面上是一种忧郁的蓝,书名为一线灯光穿透平原,右上角题“作家出版社”左下角印着“崔益稳著”翻过封面,扉页已经散佚,不过可从庞余亮的序中推知此书大约出版在2001年秋冬。书内每一辑的前两篇亦具已散佚,想必是一些精华诗篇被人所裁剪,惋惜之余,却又被诗人的慷慨大方感动。这本书陪伴他已经度过了十多个春秋,无数的思乡之夜,是它伴随着诗人一起入梦,亦是它收拾起诗人那些丢失的青春与此情可待成追忆的爱情。这次,他却将他这唯一绝版的书赠与了我,我感觉到了他对一个乡里晚辈的热诚。

    它现在静静的躺在我的书桌上,时而向我说着故乡的话语,时而伴我一起聆听窗外的雨声,带我神游故乡。“有朝一日我当回到故乡/去清清的河水旁/洗一洗我这身风尘多年的衣裳”(他乡)这是我读到他的第一句诗,我便知道为何我第一次见他便有了一种亲近感的原因,不仅仅因为他与我姑父是同是海北人,长相身材也特别相似,更因为他的骨子里有着故乡的况味。“多少次了都在梦里/偷偷爬回故乡的月光下/拍一拍老家失修已久的榆木门”(还乡),外面的风雨淅淅沥沥,平添了心中的惆怅,这些质朴的怀乡诗句让我今夜眼眶湿润。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位诗人可以把我的思乡之情表现的如此真切。当我合上诗集遥想老家的那扇榆木门时,它却宛如一线灯光带我穿透长满了玉米林、棉花田的平原来到了我家门口。天空黑得呈一种颜色,规格不一的生生犬吠,把冬夜拉长。故乡的冬夜总是寂静幽冷,然而却有母亲摘下的棉花做成的被子温暖我的身体,有爷爷亲手缝做的棉鞋温暖我的双脚,还有奶奶絮叨的叮嘱。那些久远的乡愁,一夜之间,竟被诗人一一唤醒。

    咫尺相隔,平原一梦。家乡离他如此之近,为何诗人却要如此的思念?也许诗里的故乡并不是现实中的故乡,只是承载了他许多青春与梦想的地方。他仿佛一直踌躇在老家失修已久的榆木门前,不敢打开那一扇门,怕那些尘封已久的岁月如同一道明媚的忧伤刺痛他。“在低空盘旋/在浅水匍匐/我前后徘徊左右为难/实在选择不出何种最佳方式/亲近故乡”(选择何种方式返乡)对于诗人来说,也许远离故乡,就是最好的亲近故乡。

    若不是思念故乡到极致,怎么会有这样多情的比拟:“冬瓜在东/西瓜偏西/横七竖八的老扁豆/把不东不西的归乡路指引”;若不是故乡有他难以割舍的爱,怎么会有如此沉重的诗句:“老父的胡须抽穗/慈母的白发扬花/有些许诗歌语言掺入黄金颗粒/细细拣来却成了小说情节”;若不是远离了故乡,又怎么会如此的思念故乡:“今夜/我与乡愁的实际距离/约等于零”

    乡愁如一线灯光穿透平原,也穿透了我的忧伤。柳永云: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一旦乡愁被触动,便如江水一样,潺潺流去,直要渗透到故乡的脉络里方肯罢休。然而诗人还是从久远的乡愁中走了出来,在辽阔的中国大地上,率性恣意的挥洒着他的热情与诗意。苏州、梅雨潭、甜水谣、汨罗江、杜甫草堂感怀、黄山一线天、览兵马俑、黄桥烧饼等一批抒写壮丽山河的诗篇,融入了他的独特爱国情怀和一颗赤子之心,纵深了他诗歌领域的广度与深度。

    诗集中还透着一股浓浓的亲情与爱情元素。如他那些写给母亲的诗句,读来也是感人至深:“你满头白发那只不过是雪的缀饰/至多我以为是初春的一树梨花/想起你那双硬茧遍布的手/我们内心不免隐隐作痛/天下的儿子谁敢再偷懒”(冬雪中的母亲);“哪有比诗还美丽的回忆/我不知道/妈妈从前是不是这么想的/归来时/我仍是住在妈妈眼里的/一个长不大的小小公民”(愿望)。诗集中的第三辑为“爱情话语”那些甜蜜如盛夏的情诗是那样的澄净婉约,你又如何跟那个身材魁梧的诗人联系起来呢:“夜捻成一道亮弧/揉蔫了花瓣”(小城和她);“来信又至/你说亲爱的/这些时为你敢打毛衣/写出的信往往内脏不全/此刻/从我鼻尖沿线以北/暖空气强烈南下”(数九寒冬)。

    十年后的诗人“在城市化进程中”以“灵性激活历史”搜寻“平原废墟上的精魂”追寻“诗歌与人的精神联结”追踪“历史的灵魂与灵魂的历史”探究“生存本真”一组组新诗在诗刊上发出,诗人的精魂也在诗歌中凸显出来。血液深层的疼痛便是他这一系列组诗的代表作之一。诗人一方面畅谈社会与人生,拷问人的生存状态,如“将我的村庄打湿的狗吠/进入城市的它/已被高楼大厦阻隔得尖腔怪调”(城市与狗);另一方面又在反思“城市化进程对人性的异化”主张“回归自然”如“谁能读懂长江的风声和涛声/邻家老渔夫的葬礼/和江水底层的漩涡一样/注定默默无闻”(长江遗书)“内心却常常回到童年的芦苇地/看那些搬家的蚂蚁精灵们/快乐筑巢,不分彼此”(开盘)。在表现手法上,诗人习惯将“传统诗意”与“现代叙述”相结合,如“夜行列车拖着我/在老家的高沙土地上爬行/喘着气一格一格爬过我祖先的尸骨”(夜车穿越海安老家),既有诗化的一面又有欧化的一面。他的诗歌极具穿透力,惯于用一种诗意的方式表现沉重的主题,如“三聚氰胺像一只更大的鸟端坐窗前/看时间慢慢伸过巨爪/飞快抹去我双唇堆满往事的血痕”(惟有牛奶和鸟鸣在攀比鲜新),使得“乌托邦”式的“平原”血液里流淌着一份关乎尘世的深层疼痛。

    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忧患,只是表述的方式不同。崔益稳用自己炽热的情感坚守着理想中的平原梦,历数着平原风物的变迁,在“时代痛症”中吟唱着“昨日重来”这些诗歌,带我走近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平原大地,令我想起了故乡浅水里生长的一种植物——茨菰。它内里干净脆直,外面枝叶横曳,只要乡风轻轻一吹,便送来阵阵水草的清香味。这种味道与我常年在外行大船的姑父一同被铭刻在我温暖的记忆里,只等正月酒桌上他那一声声洪亮的大嗓音把我笼罩在浓浓的亲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