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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月白风清的秋天的后半夜,三辆大车载着董小宛全家及其全部家当悄悄地穿进钓鱼巷,停在一座带着阁楼和花园的大宅前。大脚单妈打开院门,人们便开始朝里搬东西。
几匹拉车的马感觉背上的压力越来越轻,愉快地喷了几个响鼻,蹄子轻快地叩着石板路面。长长的深巷中飘溢着菊花的味道,露水打湿的楼台像植物一样低垂着头。
一切安排停当,天也快亮了,董小宛却没有睡意。连续几个月的繁忙应客生活,已使她习惯晚上欢笑而白天睡觉的习惯。这样的生活虽然挣了很多银子,却也令人厌倦,这也是她为什么要搬到钓鱼巷居住的真正原因。她以为这样就能避开狎客的无聊脸嘴,但是她却没料到狎客就像苍蝇搜寻烂肉一样能够准确地找到妓女的隐身之处。
董小宛坐在阁楼的窗户边,拔下银钗,任盘起的长发瀑布般飞泄而下。那枚银钗使她想起了向迎天,这是他留下的唯一赠物,她曾私下里幻想过状元郎会娶她呢。向迎天回京时,曾专门前来告辞。她看到向迎天在马上回头看了自己三次,当时她内心在呼喊:“娘呀,娘呀,你看他回头望我呢!”
多奇妙的人生啊,仅仅是一夜之间,向迎天就像剥皮一样剥落了笼罩在她身上的神秘,使她像诞生时那样能够赤裸裸地面对生活。幸福,或是厄运?女人在这时往往弄不清楚。
一个被当今状元染指的女人自然不是平凡的女人。董小宛就像一个奇迹,立刻使留都炸开了锅,街头巷尾流传着她的美丽传说。有钱的世家子弟都渴望有幸和她同欢。她的名气也就传出秦淮河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居所门前,每天车水马龙,浮华不可一世。但浮华也是一种负担,董小宛已经无法忍受自己的浪荡生活。
董小宛搬进钓鱼巷的第三天,三位要好的姐妹首先前来拜访,她们是李香君、寇白门、卞玉京。那天,秋高气爽,四个女人便坐在院子中嬉戏,忽然有人提议大家来联句。李香君说:“就以菊花为题。”卞玉京首先抢着说:“我出第一联。”
众人相互望望都说可以。
“月白照画楼,黄花遍九州。”卞玉京刚念出这一句,便被寇白门一把扯得坐下来:
“玉京妹妹想骗人,这是前几天侯朝宗念的句子。”李香君听说侯朝宗名字,羞得满面通红。小宛见状,不知何故,便瞧了她几眼,李香君更觉得不自在。小宛便问:“侯朝宗是谁呀?”
寇白门和卞玉京这时也瞧见李香君模样,两人就笑了,一起伸手去拉李香君捂在脸上的手。李香君也使出性子来,三人便扭住一团,笑成一堆。只有董小宛不明究里“瞧你们三个的鬼样子,有啥好笑的瞒着我?”
卞玉京嘴快,她说道:“侯朝宗是香君姐姐最倾心的男人,小宛妹妹还不知道?侯公子真是一流人品,可以说才貌双绝。”
董小宛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道:“怪不得香君姐姐不好意思。”
董小宛倍感好奇,便问侯朝宗的底细。寇白门接话道:“侯公子是复社的四大公子之一,风流倜傥,不拘小节,文采更加动人。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物。”
“复社,复社是什么组织吗?”
“小宛妹妹真是孤陋寡闻。复社是整个江南最有名的组织,复社中人个个了得,都是些当代名流。他们认为皇朝正在颓败,想复兴社稷,故称复社。”寇白门说道“说实在的,我挺讨厌他们议论朝政时那幅臭斯文模样,好像他们个个都能扫平天下似的,其实个个都不得志。”
李香君插话道:“甭提啥复社啦,咱们姐妹还是来联句吧。”
寇白门道:“联啥句,我没兴趣了。”说完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石桌上的一枝菊花花瓣一根根拔了下来。她自言自语道:“这辈子也不知玩了多少男人,怎么就不让我撞上个中意的?”三人听了这话,也有些黯然。人和人之间,同命总是相怜的,四个女人一起有了共鸣。
李香君为了活跃气氛,故意笑出了声问卞玉京:“玉京妹妹可否有过心上人?”卞玉京知道她的用意,便快活地答道:“几年前有过一个。”
“谁呀?”董小宛问。
“是个和尚。”
寇白门笑道:“秃头也有艳福,肯定是风流禅师。快说说,他有什么佳话。”
卞玉京拿起一个梨子边削边说:“他不是一般的和尚。他的法号叫佳弥,因为爱上一个大家闺秀遭到那女子父母的反对,便一气出家了。连皇帝爷都要请他讲禅。听说十八年前,他在京城讲禅,皇帝听得入迷时,他忽然不讲了。皇帝急了,便问何故,他说他突然看见两个儿子伏在肩上。皇帝就说:‘想有儿子还不容易,寡人赐你两个宫女。’一年后,他真的扛着两个儿子又进宫给皇帝讲禅去了。”
“哈哈哈哈”几个女人笑得前仰后合。桌上的梨子滚落地上,金灿灿的和地上的落叶一样不幸身处衰败的季节中。
她们头顶的天空中正有一股寒潮在悄无声息地移动。
三个女人告辞时,天已经黑了。
说来也巧。第二天傍晚,佳弥和尚就提着一葫芦酒,扛着禅仗来到了钓鱼巷。他径直走去敲董小宛的门。门开处大脚单妈伸出半个身子说道:“死和尚,天都快黑了。化缘的时辰过了,就是佛祖也要睡觉呀。”说完就要关门。佳弥把禅仗一伸,卡在门框上,说道:“我不是化缘的。我要见你家小姐。”
“小姐今天不舒服,不见任何人。”
“她只是不见人。你看清楚,我不是人,我是和尚。”佳弥把禅仗使劲朝里面挤。
大脚单妈抵挡不住,喘着气说道:“好好好,你等着,我去通报一下。看小姐见不见你。”
佳弥和尚笑嬉嬉递上一张信封大的名字贴,侧着身子挤到院子中。大脚单妈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道:“就站在那儿,别乱动。”
董小宛正在阁楼上照着芥子园画谱学画山水。惜惜在旁边细细地研磨一砚墨汁,楼房中飘浮着一股油墨香味,很像一丝淡薄的记忆,深处其中的人会感染上怀旧的气息。
大脚单妈送来名帖时,董小宛刚刚提起毛笔在宣纸上点了一点。她接过名帖,看到佳弥的名字时,心中怦然一动:昨天卞玉京才提起这个人,他就来啦,大概是缘份吧。让我会会这个风流人物。便叫单妈准他进来。单妈觉得那和尚不成体统,心里怪怪的。走下楼来,朝和尚道:“我家小姐请你上去。”佳弥拔开葫芦朝嘴里灌了一口酒,将禅仗插在花圃中,朝单妈挤挤眼,朝阁楼走去。
单妈扭头看他时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心里一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拴好大门,兀自捧着头坐在门槛上想。她想起小宛出世那天,她在船头倒血水时,瞧见的那个古怪和尚就是这个胖乎乎的和尚。难道是天撮的缘份?
佳弥和尚走上楼来,看见案桌上铺着宣纸,便嚷着要画一幅大画。董小宛见他肥胖的身躯之中竟包含着一股非凡的气韵,知他是个拓落不羁之人,平凡礼节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便去一半人高的景泰蓝大瓷瓶中抽出一卷长七尺宽四尺的大宣纸,案上摆不下,就铺在地板上。这时惜惜端上茶来,佳弥和尚把手一摇,指指酒葫芦道:“贫僧以酒为茶。”
待惜惜在一个大砚中磨完墨,董小宛便奉上一支巨大的羊毫笔。佳弥却道:“贫僧作画不用大笔。”说完,他就脱了鞋露出一双大脚来。董小宛和惜惜都很诧异,却未作声,只想看他有什么古怪手法。只见佳弥将大砚盘摆到地上,双脚伸进墨汁,然后笑哈哈在宣纸上走出五个脚印来。说来也怪,那五个脚印在宣纸上的布局非常合理,个个像游鱼一样鲜活,整个画面既活泼有趣又略具悲伤的感觉。董小宛拍掌赞道:“好画。”佳弥更是得意,又拿了笔在脚印上随便圈点几下,五条鱼就完整地呈现出来,没人能看出那是五个脚印。佳弥和尚在地板上也留下几个脚印,惜惜满脸不高兴。佳弥领会她的意思,笑嘻嘻地下楼去了。院子后面靠花墙处有一口井,当时秋风吹得猛烈,树木发出嘶嘶鸣叫,落叶飘飞在树影斑驳的地上,寒意袭来,佳弥却毫无感觉似地脱了衣袍,就用井边的水桶打上水来,从头顶淋下,水声哗哗直响。他全身水淋淋的,被淡淡的夜光一照,银亮银亮地铺上了一层幻觉色彩。
大脚单妈刚要上床休息,听见水响,只道是小宛要用水,忙跑来帮忙。看见井台边一个肥壮的男人裸体,惊得叫了一声,她转身就跑,不慎踩上台阶边缘的青苔,着着实实摔了一跤。佳弥和尚听见她转过墙角还在骂:“死和尚,死和尚。”
佳弥抬头朝阁楼望去。董小宛正倚在窗前静静地望着他。
她背着对着烛光,像一片薄薄的剪影。佳弥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她的明眸正闪烁着光芒,像云层中的星星(云层中的星星也许是最冷漠的)。她头上的几根发丝被秋风吹起,流露出生机,否则,佳弥和尚会误以为那只是一幅画而已。佳弥和尚就这样提着水桶、光着身子,站在冰凉的秋风中看得痴了,偶尔有落叶拂过他的胸脯,发出干脆的碰撞声随风而去
那天晚上,佳弥和董小宛同床共枕。他的古怪行径连同房间中摇曳不定的昏暗的烛光一起成为董小宛最深刻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记忆更加鲜明,在她今后的一生中起着某种警戒的作用。
和所有狎客一样,佳弥将小宛抱上床,他搓揉的部位和方式都不特别,总让人想起某种春宫图。那模样,使她想起哺乳的婴儿。她抚摸着他光光的脑袋,感觉像冬天的暖手炉一样烫手。就在她自身血脉奋张,咬紧牙关,张开双臂去搂紧佳弥和尚的身躯时,古怪的行径突然发生了。所有突然发生的事件,都令人措手不及。此刻的董小宛也同样措手不及。
当时,一轮初升的明月挂在敞开的雕窗中间,分外明朗。
伏在董小宛身上的佳弥瞧见她胸脯上的汗水反射的一片亮晶晶的月光,便抬头朝窗外望去,刚好看见一只蜘蛛顺着丝线从窗棂上吊下来,正吊在月亮的中心。恰好没有风,月亮就像被蜘蛛钓住似的静止不动。一片明净的禅机顿悟穿过了佳弥的思想,这是多年参禅的必然结果。他轻呼一声:“啊。”便欠起身离开董小宛,跨下床来。他站在房间中间,盯着窗外的明月,双掌合什朗声念道:“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董小宛坐在床上,她觉得一个从欲念巅峰抽身而去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但佳弥却做到了这一点。她似乎悟到了另一层极端精妙的不可言传的禅机,一刹那间窥见了人在天地间的本质。
时光停滞了,不知过了多久,董小宛浑身滚烫的欲火也降到了最低点,心中渐渐一片宁静。她看见佳弥和尚穿上衣袍走到案桌前,拿起毛笔,低头沉吟。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走到光着身子的董小宛面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很安详地提笔在小宛雪白的胸脯上写了“春满花枝”四个字,然后,扔了笔,头也不回走了出去。董小宛静静地瞧着这一切,人却一动不动。
佳弥和尚走到院门边,忽然想起什么,从衣袍中摸出一个布包裹,回转身,一下就从阁楼窗口扔进董小宛的房间。然后大步走出院门,消失在秋天的浓浓夜色之中。深巷传来几声清脆的狗吠。月亮正将秦淮河照耀得分外宁静,世界如在梦中。
惜惜很早就上楼来收拾房间。董小宛犹自酣睡未醒,胸脯上的字已被汗水弄得模糊不清。她看见地上有个小包裹,便拾起来,知道不是小宛的东西,肯定是昨夜那个和尚留下的。
她心里好奇,犹豫再三,还是将它打开了。首先是一层油腻的粗布,第二层是闪着金属光泽的丝绸缎子,第三层是一些碎棉花,第四层是一张绣花手帕,边角上绣着“卞玉京”三个字。绣花手帕里边是一颗彩色玻璃珠。惜惜从没见过这三种东西。她觉得很漂亮,便轻轻地拈在手中,偷偷地瞧瞧董小宛,然后拿到窗户边对着光线仔细地观察。光线透过玻璃珠射出玫瑰色的奇彩,她迷惑而又兴奋。
小宛醒了,她的目光矜持,内心孤傲而又忧伤。惜惜从她眼底看见某种不属于她的东西,至少有一种像树林中的阴影那样的宁静是她从来都没感受到的。董小宛呵欠连天地下了床,她从惜惜手中拿过玻璃珠,边看边用手擦着眼角,忽然她眼色一亮,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惜惜看见几缕彩色的光线在她脸上旋转。
“这是波斯彩珠丹。”她肯定地说“我在媚香楼也见过一颗。”
这时,陈大娘走上楼来。瞧见董小宛光着身子站在房间里:“乖女,小心着凉害病。我的乖女,你可是最怕吃药的人。”
惜惜猛然从对彩珠的神秘感中醒悟过来,慌忙提着裙摆跑下楼去,提来满满一盆香汤让小宛沐浴。陈大娘已将大木盆摆在房中。
房里水汽腾腾。小宛轻轻用手指擦去胸脯上的字迹。但那四个字却是一道她无法解开的谜,令她眉头紧锁。甚至在她未来生活中一些欢乐时刻,也会因偶尔想起这四个字而突然走神,变得忧伤起来。
午后的秋日,艳阳照得人软绵绵的。董小宛坐在花园的石桌边,又一次凝视着彩珠。她想想在媚香楼看见另一颗彩珠那天正是她拜李贞丽为干娘那天。当时,李香君约上她和卞玉京以及郑妥娘在媚香楼玩麻将。董小宛那天奇迹般和了一把“十八学士”众姐妹叽叽喳喳嚷开了,都说只有秦始皇才能打这手牌,董小宛肯定是有福之人。刚好李贞丽走上楼来,她也是秦淮河上有名的歌妓,是李香君的亲娘。她也来凑热闹,听得人说董小宛有福气,便道:“我的女儿有这种福气就好啦。”小宛生性乖巧,顺便就认了李贞丽为干娘,乐得李贞丽年轻了许多,当即就送给小宛一副银镯子。卞玉京在一旁作势要抢,被李香君和郑妥娘一把扯住,三人就嘻嬉哈哈地拉来扯去,忽然一粒亮晶晶的珠子从卞玉京身上滚下来,刚好滚到董小宛脚边。被小宛拾在手中:“好漂亮的珠子。”卞玉京慌忙抛开李香君和郑妥娘,从小宛手中夺过珠子。众姐妹围住她道:“啥宝贝?”卞玉京神气地昂头答道:“这是波斯彩珠。听说波斯胡人在广州卖五百两银子一颗呢。”
董小宛又瞅瞅眼前这颗彩珠,再看看那条绣着“卞玉京”字样的绣花手巾。心想:这题珠子一定和玉京姐姐有关。
董小宛刚要出门去见卞玉京,大脚单妈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宛感到一阵疾风扑面而来。
她满面都是汗珠,站在小宛面前喘粗气,话也说不出来。显然跑了一段不短的路。
“大大小姐,那个和尚”
“和尚怎么?”
“昨夜那个死和尚真的死了。刚才有人在桃叶渡口钓鱼,还以为钓上一条大鱼。没料到却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尸体,我挤过去瞧得很清楚,就是昨夜那个死和尚。好吓人,全身都白花花的,好吓人,好吓人”
在秋天的艳阳之下,董小宛感到寒冷起来,脖子和面颊布满细密的鸡皮疙瘩,她脸色苍白。大脚单妈甚至觉得阴森森的,仿佛有鬼在身边俯视一样,忍不住全身颤栗。
当董小宛怀着莫名的惶恐出现在媚香楼时,她却没有遇到卞玉京。李香君独自在走廊的向阳处一边晒太阳一边剪着纸花,那红艳艳的纸正隐约出现几朵荷花和喜鹊的轮廊。小宛坐到她身边,犹自心神不定,四处张望。李香君按住她的肩关心地问道:“好妹妹,有什么事?”
“不,没事。干娘呢?”
李香君朝走廊尽头一间紧闭的门噜噜嘴,小宛会意,问道:“又是哪一种风流人物看上我干娘?人越老越风骚,天没黑呢。”
李香君拍拍小宛的脸,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人跟娘相好十几年啦。如今几年不见,当然有许多话要说。挺有才智的一个人物。”
“谁呀?是不是复社的张天如?”
“别瞎猜。这个人叫李玉。”李香君很佩服地对小宛说道:“他编剧本很有名,人称‘一人永占’,又号苏门啸侣。”
“怎么叫‘一人永占’?”
“他有四个挺有名的戏,分别叫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
江南人就把四个戏的第一个字合在一起来称呼他,所以叫做‘一人永占’。”
“真有趣。”小宛朝那扇紧闭的门看了看。
“听说顾横波、马婉容都是他的弟子呢。想来他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人物。”
两人这样悄悄地说了一阵,董小宛因为心里有事,总是有些与往日不同。死的阴影在她看来正随着日光西斜在走廊里渐渐扩大,她自己就要被完全吞没了。李香君剪完手中的纸花,放下剪刀就立刻觉察到董小宛的不安,便询问究竟有什么事。董小宛从怀中掏出绣花手巾和那个诡秘的珠子,将昨夜的事和今天那个和尚的死粗略地讲给她听。
李香君那天听卞玉京说爱上一个和尚,只当是开玩笑。这时才知道那是事实,心里也有些着急。“整天都不见卞玉京妹妹,我猜她肯定知道了发生的事。她可是有名的顺风耳,秦淮河上的事她不会不知道。咱们快寻着她,她现在不知道有多难过。”
两人刚起身欲走,就听见走廊尽头那间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两人回头一看,李贞丽脸蛋红扑扑的正笑吟吟挽着一位中年儒士走出来,看见李香君和董小宛,慌忙从李玉臂弯中抽出手来。李香君叫声“娘”董小宛挺恭敬地叫了声:“干娘”
李贞丽从自己的惶恐中定下神来,把李玉和董小宛相互介绍一番。李玉被董小宛的气质深深地打动,想把自己正在编写的一个剧本的女主角就写成这个模样,大概会很动人。
李贞丽瞧出董小宛心神不定,用手轻捧住她的脸蛋,在她额角吻了一下说道:“宛儿,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太好。”董小宛又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当她说那个和尚在她胸脯上写了“春满花枝”四人字时,李玉在旁边忍俊不禁地说道:“好风流的和尚。”
“‘春满花枝’是什么意思呢?”李贞丽问。
香君道:“还不是指小宛妹妹长了对娇美的乳房嘛,男人就爱在上面做文章。”
董小宛脸上悄悄升起淡淡的红云。李玉却没注意,他正用扇子敲着额角,仿佛许多智慧的火花会被扇柄敲出来似的。
他自言自语道:“‘春满花枝’一定另有深意!”他低着头苦苦地思索。董小宛看见他眼角的鱼尾纹真的像鱼尾在轻轻摆动,他的思路从眼角流露出来。他忽然一拍双手赞道:
“好深奥的禅机。”
“快说说,什么禅机?”李贞丽很好奇,何况她这位老情人还可以趁机在两个小辈面前显显本事,以便她这张老脸也沾沾光。
“这个和尚必死无疑。”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李香君急忙问。董小宛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望着李玉表情凝重的脸。
李玉道:“春既已满了花枝,显然春已到达极盛之时。而一切到达巅峰的事物就是开始走下坡路之时,佳弥和尚一定是不愿意看到自身的枯竭,可能选择死。死实在是一件最能了却心愿的事。”
李香君答道:“那和尚也应该满足了,毕竟还有知音留在世上呀。”她便扯了李贞丽的手,告诉娘说这个和尚和卞玉京妹妹还有些情缘。李贞丽说:“两个死丫头,快去寻你们的玉京妹妹,拿好言好语安慰一番。哎!咱们风尘中人只有自己帮自己。”
董小宛和李香君各自雇了一乘轿子分头去寻卞玉京。董小宛从府院街过去,朝武定桥方向寻找,寻到大中桥,迎面碰到陈月思姐姐,得知卞玉京独自出城沿秦淮河下游去了。董小宛就叫轿夫朝城外走,轿夫却不愿去,直到加了几文赏钱他们才肯走。走到城外,轿子忽然朝右一歪,董小宛毫无防备,身子也跟着朝右歪,脸都吓白了。只看挂帘挑起处出现一张中年轿夫粗陋的脸,他笑嘻嘻地说道:“爷们今天多要了小姐的赏钱,心里过意不去,特意送你个礼物以表谢意。”那人便把一根粗布带子扔进轿中。随后轿子又四平八稳地走起来。董小宛觉得那张脸非常恶心。她拾起那根带子,却不知是什么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时,有个轿夫唱起歌来,显然是他即兴想到的几个句子。董小宛知道轿夫们唱的都是一些下流东西,忙捂住耳朵。
可那轿夫的声音又粗又嘹亮,硬是从指缝间挤入耳中。只听轿夫唱道:
美人赠我买路钱,我送美人出城墙,唯恐情缘空无凭,裤带送给我新娘。
另几个轿夫也亮开嗓门合唱道:“嘿!嘿!嘿!裤带系住小婆娘。嘿!嘿!系住小婆娘。”
董小宛这才知道她手中拿着的是一条裤腰带,她又好气又好笑。将那条带子从轿窗扔出去,那条带子像一条小蛇在地上滚了一下沾满了灰。她大声喊到:“停下,我要下轿。”四个轿夫此刻正玩得高兴,听她叫喊,干脆拔腿跑了起来,且把轿子颠来倒去。董小宛在轿中为了稳住身子,伸开双手扶住两边轿窗,觉得五脏六肺都被颠得换了位置,使她无法忍受。
董小宛憋起一口气,朝轿侧狠命踢了一脚。不料那花轿虽然装饰得华美,却不结实,被小宛一绣脚踢飞了一块木板。
这一下无疑像砸了托钵僧的饭碗,几个轿夫再也笑不起来“托”地一声放下轿子。董小宛知道闯了祸,一下就从轿中跳了出来,路上厚厚的黄尘扑得她那素色的绣花鞋变得杂色斑驳。她正要开口道歉,双手被两个轿夫狠命抓住,她痛得连开口说话都不能,只是“唉唷!唉唷!”地呻吟。一个轿夫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尖吼叫道:“老子的轿子你也敢动。
老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靠它。老子想要你的命。”另一个轿夫本想从正面上去给她一耳光,忽然邪念一动,他从后面上去一把抱住董小宛,伸开几个指头扣在小宛的乳峰上。董小宛吓得尖声大叫:“救命啊——”“几个畜牲!住手!”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声音苍老但依旧有力,充满义正辞严的威严。四个轿夫一怔之间,赶快撒了手,回头一看是一位白须白发的老翁。他正提了一根钓竿,另一只手则提了一串用草绳串着的小鱼,约有四五十条。四个轿夫恭恭敬敬地叫了声:
“柳大爷。”
来人正是号称天下第一说书人的柳敬亭。董小宛有一次曾和寇白门去听过他讲精忠说岳中的一段“岳飞习字”所以也认识。这时,正是夕阳西斜的时候,余辉照得他长长的银须泛着一层金色的微光在秋风中轻飘。
柳敬亭怒冲冲训斥几个轿夫道:“如此伤天害理的勾当你们也能干得出。你们这些畜牲!没有妻没有女也有老娘。摸摸良心问一下。”四个轿夫诺诺连声:“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柳敬亭看着为首那个轿夫道:“你不是铁牛巷那个马福贵吗?”
那轿夫道:“正是小子。”柳敬亭腾出一只手来摸了几个小钱道:“这点钱足够你修轿子啦,拿去。今晚上我说书座位都不给你留。”马福贵差点哭了,慌忙说道:“柳大爷,你饶我一命嘛。我错啦。我最爱听你老说书。今天又该说‘李元霸之死’,我不听就茶饭不思,我家老母亲就要犯病。柳大爷,饶了我,我错啦。”柳敬亭叹口气说道:“看在你老娘面上,柳老汉就不和你计较啦。”马福贵如获大赦般点头哈腰地道谢。
随后,四个轿夫抬了破轿悻悻而去。
董小宛上前道了个万福。柳敬亭笑哈哈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宛。果然名不虚传。”小宛害羞说:“柳大爷过奖啦。”
“天快黑啦,董姑娘还是早点回城吧。你这么晚到这里有何事?”
“我找卞玉京姐姐,有人说她出城到这一带来了。”
“喔。卞玉京。我刚才看见她。”柳敬亭扭头朝秦淮河下游看去。“看,她在那儿。”
董小宛顺着他的指头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一株杨柳树下站着一位绿衣姑娘,不是卞玉京是谁?她在那树下痴痴地想些什么?
柳敬亭和董小宛道了声别,就迈步朝城里走去。董小宛看着他刚强的背影深受感动,多么气派的一个老人。他的脚步踩起的灰尘都朝两边分开,似乎不敢沾染这个老人的鞋子。
卞玉京站在秦淮河边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早就是欲哭无泪的女人,所以她为佳弥和尚的死感到悲伤,但脸上却没有泪水。她顺手从杨柳树上折了一根短枝拿在手中。她瞧着夕阳洒在河上的余晖,内心里感叹着人世的短暂和时光的无情。
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董小宛走到她身边。她回头微微一笑,笑得很苦涩。小宛不知说什么好,但卞玉京手中那根柳条给了她说话的借口。
她牵住卞玉京姐姐的手忧伤地说:“杨柳多短枝,短枝多离别。”卞玉京看看手中的这根枯枝,随手轻轻一扔,柳枝就顺流而下,她说:“对于蚂蚁那样的动物来说这也是一条大船。”
随后她接住董小宛的话悠悠地说道:“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话声包含着哭腔,董小宛听得鼻子一酸,双眼就噙满了泪水。
董小宛从怀中掏出那条绣花巾和那颗彩珠。卞玉京将绣花巾团成一团扔进了秦淮河。绣花巾在秋风中散开来,慢慢飘入水中,没惊起一丝波纹。毕竟流水无情,何况秦淮河是一条强作欢颜的虚荣的河。
卞玉京掏出另一颗珠子说道:“这两个彩珠是一对雌雄珠,合在一起会产生奇迹,是佳弥云游印度时带回来的宝贝。
他是一个始终不能脱俗的花和尚,终其一生也未解佛法真义。”卞玉京说着这话时想象自己削发为尼的情景,能够穿一身粗布尼装手扬拂尘远离尘嚣该有多好,这是她内心时常闪现的念头。事实上多年以后,卞玉京真的出家了,不过没有做尼姑,而是做了女道士。
“他是个有趣的和尚。”董小宛说。
“他不懂活下去的道理,但他是最懂得女人的男人。这也是我爱他的原因。”卞玉京边说边将两颗彩珠合在一起,对着夕阳。“看,小宛妹妹,多美的花呀!”
董小宛看见她掌中的两颗彩珠发出美丽光影重叠在一起,竟变成一朵光芒四射的红色莲花。那莲花娇嫩、高贵、超凡脱俗,仿佛还有几滴露珠正随着卞玉京微微颤抖的手在花瓣上滚来滚去。两姐妹都看呆了。
卞玉京叹了口气,合上掌,彩珠及其美丽的莲花就在董小宛眼前消失了。她看见卞玉京抽泣了一下,脸上却没有泪水,喉咙发出吞咽声,显然泪水都吞入肚中了。卞玉京手一扬,两颗珠子无声地划过空气,掉入秦淮河,奇妙的是只发出一个声响。那余音在空气中久久回响,似乎时间都停滞了。
俩姐妹步入城门时已是夜幕低垂,临街的人户敞开的门射出的灯光将长街割成一块块的像黑色和桔黄色交替排列的石阶。俩姐妹遭遇了一场疾风,人在风中感到冰冷。卞玉京就说:“冬天已经来了。”冬天是冷酷的季节,董小宛只盼望梅花和白雪。卞玉京什么也不盼望。
这个冬天的雪还不下。即使这是绝望的季节,时光也会抹去人对死亡以及失去的爱的记忆。董小宛开半扇窗户,瞧着北方的天际,那里浓云密布,孕育着一场很大的雪,但是,也可能只是一场令人生厌的大雨。冷风吹得她扶在窗上的一只手变成了冰,而另一只手的温暖,使她有身处两个季节的幻觉。她关上窗,又重新坐在几案前。惜惜不知去了哪里,她独自一人俯身琴弦之上弹了一曲清平乐。
弹完一曲,董小宛甚觉无聊,便独自坐到梳妆台前,瞧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人比她更爱自己。她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摁了摁,皮肤紧绷绷的,既娇嫩又富有弹性,真正吹弹得破一般。
门忽然打开了,寇白门裹着一股冷风闯了进来,脸冻得红红的。她叫着:“好冷,好冷。”就把双手伸到暖炉上不停地搓。小宛赶快去把门关上,刚才那股风吹得她直打寒颤。
“鬼天气。真无聊。我想你也很无聊。几天没见你,我好想你,好妹妹。”寇白门说道。
“从哪儿来?”小宛问道“香君姐姐病情怎么样?”
“啥子病嘛,就不过受了点风寒。喝碗姜开水,出一身汗就没事啦。刚才在媚香楼还看见她,脸色好得很。”
“昨天不是很严重吗?”
“她害的是相思病。昨夜收到侯朝宗一封信,今天病就好了。你说怪不怪?”寇白门一边说一边把一块年糕丢进嘴里。
她含着食物继续说,声音像从乱石缝中淌出的泉水似的“那个侯大公子也真薄情。香君可苦啦,我听小红说她常常半夜想着想着就流下泪来。”
“其实,侯朝宗也有他的苦衷。这个世上有志气的男人都活得累一些。远的不说,就说他们复社中那几个人,不知整天忙啥子。”
“复社中有很多好人。”寇白门说“秦淮河上的好姑娘都想嫁一个复社公子。这些人对咱们风尘女子还算讲情义。马婉容姐姐嫁给杨龙友,李贞丽大娘和张天如相爱都快十年啦,这下,香君又看上了侯朝宗。说不定哪天你也看上个复社公子呢。”
“姐姐说笑啦,我哪有那福份。”
寇白门笑道:“好妹妹,我说句真心话。干咱们这一行的女人,就得趁年轻快点嫁出去,等年纪大了就没人要了。”
“咱们姐妹谁不这样想呢,只是要找那怜惜自己的男人却比登天还难。”
“我给你说一个人寇白门试探性地一说,便拿眼角去窥董小宛的胸部。董小宛脸没变色,显然心中也没异外地跳。
只拿眼睛看着寇白门,等她说下文。
“这个你也见过。就是人称‘一人永占’的李玉。”
“他太老了。”小宛道“嫁给他还没过上半辈子也许就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
“老又有啥关系?柳如是还不是嫁了个半百老头。钱牧斋比她整整大三十岁。”
“她是她,我是我。”
“好吧,我们就不说这事。但你今天见见李玉行吗?”
“能不见吗?”
“给姐姐一个面子。他从看见你那天起就想着你呢!今天你不见也得见,我把他引来了,他现在就在楼下。”
且说楼下的李玉独自站在冷风中,等着董小宛应客。他双手拢在袖子中,缩着脖子,冷得直跺脚。大脚单妈几次劝他先到厅中坐下,他都不肯去。大脚单妈不便怠慢了客人,就陪他站在冷风中,冷得她在心里骂李玉是个臭男人,害得自己受罪。直到寇白门把李玉叫上阁楼,大脚单妈才如释重负般快速跑进房中,狠狠地关上门。
李玉和董小宛彼此招呼之后,寇白门推说找卞玉京有事,便告辞而去,将李玉和小宛留在房中。两人都有些难堪,扯了几句关于天气的闲话之后,就没话说了。董小宛觉得李玉一点乐趣都没有,心里只是可怜他。
沉默良久,李玉惶恐地说;“我想娶你。”他说这话充满稚气,根本不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两人都觉得别扭。
“不。”小宛肯定地说。
又是沉默,仿佛一堵墙横在他和她之间。李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太紧张了。他相信自己无法再坚持下去。
“我老了。”他站起来,告别话都没说,便开门走了。他携带美丽的红颜知己闯荡后半生的美梦破碎了。董小宛将他送到大门外,她嘴角始终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瞧着李玉瘦瘦的身体穿过长长的钓鱼巷,多么萧瑟的背影。她深知一颗受伤的心有多么难过。
她走回院中。大脚单妈在她身后一边关门一边唠叨:“好讨厌的男人。害得老娘从头顶冷到脚跟。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傍晚,在旧院陪李十娘玩了一天麻将的陈大娘回到家中,给董小宛带回一张请帖。她进门就喊:“乖女,乖女,快点来,你那干娘今夜在媚香楼摆酒宴,请你去撑面子。”
董小宛接了请帖,便回屋化妆。惜惜却还没有回来。她便慢慢地梳着头,嘴唇上咬着一支银晃晃的钗,钗头上镶着一颗孔雀石。
惜惜回来时,天已经黑尽了。她脸蛋红红的,愉快地跑到小宛面前,迫不及待地对小宛说她今天和翠翠去听柳敬亭说书,说的是一段“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真精彩。董小宛本想生气,见她这样高兴,也就忍住了。毕竟惜惜是她最知心的妹妹,也是个苦命人儿。惜惜听说要去媚香楼,便匆匆忙忙拾掇一番,出门去雇了一辆漂亮的马车。
当董小宛和惜惜踏上媚香楼,媚香楼上的酒宴刚刚散席。
翠翠、柔柔、小红三个丫环正在朝外端出盛着残羹冷汁的菜盘,惜惜忙跑上前去帮忙。
董小宛本来就没吃晚饭,这时看见食物,忽然觉得很饿,禁不住咽了几口口水。李贞丽一边帮她脱去兔皮披风,一边责怪道:“干女,怎么现在才来。你看,你看,酒席都散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董小宛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有点事耽搁了。”
李香君从另一间屋子走出来,拉住小宛的手问道:“吃饭了吗?”董小宛闻到她嘴里飘来的淡淡酒香“没吃就好安排。”
董小宛觉得不便打扰,便强忍住饥饿说道:“吃过了,吃过了。”
李香君便把她拉进屋里。屋里很热闹。有卞玉京、郑妥娘、王媚娘、陈月思等一干姐妹。另有三个男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李香君介绍一遍,原来四个都是复社中人,为首那人是复社的领袖,名叫张天如,另两个是陈定生和杨龙友,那个男孩名叫顾炎武,都说是个了不起的神童。董小宛各自道了个万福,便挨着卞玉京坐了下来。众人复又嘻嘻哈哈笑闹起来,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她们几个正在拿顾炎武逗笑取乐。座中有谁知道顾炎武将来会成为名垂千古的大哲学家呢!
陈月思对顾炎武说:“小兄弟肯定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么小就来逛窑子。”
顾炎武两眼盯着桌面,双手按住茶杯,非常紧张,有些张皇失措。众人看他模样都哈哈大笑起来。顾炎武也跟着笑了几声。
王媚娘见他如此窘迫,干脆紧靠到他身边,用乳房去磨他手臂。并抓起他的手说道:
“多么白嫩的柔软的手呀!”顾炎武缩缩身子,他看见茶杯上自己淡淡的手印正在雾一般消失。陈月思又逗话道:“王媚娘生得一身好肉,小兄弟摸摸看。”
王媚娘便要把他的手拉到胸脯上。顾炎武赶紧一扭头,看见张天如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他慌忙向张天如求救。
张天如轻轻呷了一口茶,朝陈月思和王媚娘说道:“两位姑娘别为难他啦。顾少爷可是咱们复社的未来支柱,别把他教坏了。”屋里的人又一起笑了一回。陈月思和王媚娘笑嘻嘻坐到一边去了。顾炎武只得将头低低地垂着。
董小宛肚子饿得慌,对刚才那一幕也没有兴趣,便只顾朝嘴里填几块糕点。她小口小口地咬着,那副模样给张天如留下了深刻印象。陈定生忽然说道:“明天这秦淮河又要被扰得鸡犬不宁了。”
李贞丽正端了一盘金灿灿的小米饼走进来,听他这么说,问道:“何事又要发生?”
“明天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要到留都玩。这是个有名的浪荡公子,他不和他父亲一起镇守山海关,每日只干游乐勾当,是个无耻之徒。”
李贞丽道:“啥子浪荡公子,明天来都没好日子过,老娘明天就叫秦淮河的姑娘们挂免战牌。”
“说归说,做归做。”杨龙友道“那吴公子可是很有钱。”
“你以为老娘们只挣钱。”李贞丽瞪着双眼说道“杨老爷,你那老婆马婉容是不是只知道挣钱。”
“当然不是。”杨龙友争辩道。
“别说是什么吴应熊,就是吴三桂亲自来也没什么便宜的。”郑妥娘接着说。
陈定生插嘴道:“吴三桂的相好可是秦淮河有名的陈圆圆。”
“那是另外一回事。”李香君插话道:“咱们姐妹听说吴三桂专和你们复社过不去,不理他的公子是为你们争口气。”
张天如笑着说:“香君,帮复社出力是你们份内的事,谁叫你是复社的媳妇呢。”
李香君听他这么说,心里很高兴,脸上却露出羞色。她又想起了侯朝宗。
一群人就这样嘻嘻哈哈说笑一阵,不觉夜已深了。张天如等人起身告辞。众姐妹送他们出去,门一开,大家齐声惊呼:“好大的雪。”
王媚娘却又和顾炎武说道:“顾少爷,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让我亲你一下。”说完张开两臂要去抱他,吓得顾炎武跑出去很远,站在飞雪中等张天如。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笑声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中交织。
待众人走后,董小宛和众姐妹道了别,领着惜惜出了媚香楼。雪下得真大,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空中还飘着大团大团的雪片,车夫嚷道:“我快看不清路了。”天上地上一片白,马车就像在一团银色时光中穿行,虚幻而又空灵。
转过街角,又是另一番景象。居民们都快活地站在自家门前品评着这场大雪,他们身后桔黄灯光给他们镀上一层虚幻的边,看上去幸福美好,非常吉祥。孩子们大叫大嚷着在打雪仗,似乎不知道已是深夜。董小宛瞧见一个小女孩站在屋檐下张大嘴巴直哭,额头上敷了一团雪,又可爱又可怜。童年真好!连哭都那么爽快明朗。惜惜靠在她身边。
这场雪下了三天,董小宛和惜惜在自家院子中堆了三个雪人。第四天,天放晴了,董小宛就迫不及待地到梅林赏梅花去了。踏入梅林,当年柳如是的光彩在董小宛身上得以重现,这也是她童年的向往。留都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这一天也纷纷涌进梅林。女人们为了趋赴雅兴,男人们大多数是为了炫耀才气,少部分是为了观赏美女。整个梅林里热热闹闹,到处是三五成群的赏花人。
董小宛身边一下就吸引了几位公子。他们跟在她身后。她洋洋得意,显得更加的骄傲和光彩照人。阳光照在雪地上,雪光反映在她脸上,给她整个人染上一层梦幻色彩。几个公子哥边走边吟诗,董小宛听得不顺耳,却不便扫大家的兴。
她时而轻轻掰下梅枝嗅嗅梅花,暗香令她陶醉;时而又对一些丑枝条评论一番,便有好事者将那梅枝折断扔掉。
几个人正笑闹之间,迎面撞上另一伙人。为首那个公子笑嘻嘻走上前来。董小宛和他一照面,便觉得他是个极邪的恶人。那人走到小宛身边,笑嘻嘻说道:“你就是秦淮河有名的美女董小宛?”
她瞧着他脸上微微抽动的肌肉感到恶心,也不回答。那人旁边一位师爷上前打圆场介绍说:“这位是京城有名的吴大公子吴应熊。今天看上董大小姐,请小姐同游梅林如何?”
董小宛一听是吴应熊,更觉难受。赏花的雅兴烟消云散。
她朗声说道:“不论‘无’公子还是有公子,本小姐今天没兴趣。”
吴应熊面色变得阴沉沉的。董小宛也不理会,扭头就走。
吴应熊在京城里可没受过这般顶撞,不禁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他一纵身从后面将小宛一把抱住,小宛声尖呼救,一边就拼尽全力朝后一肘击去,正中吴应熊的脸颊。吴应熊伸手一掌打得董小宛滚在地上,嘴角迸出血来。血滴在雪上,滴出红色的小孔。
梅林中众人拥上来,七嘴八舌指责吴应熊。一人难犯众怒,他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董小宛从地上爬起来,擦去嘴角的血,却一滴泪都没有掉。吴应熊这一掌还含着另一层沉重的份量,它打痛了董小宛的心,董小宛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在青楼好梦中养成的矜持和骄傲一下子变得一文不值,她清楚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人生结局。
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感到异常寂寞。她想到了嫁人。而正在融化的雪在她前面铺开一条苍茫的无尽之路。归途是漫长的,回归本真的自我之路更加漫长。马车沿秦淮河走着,她听见一条画舫上有人唱道:
寂寞红尘,万卷波浪可怜人儿,前程渺茫
回到家中,陈大娘见她那张憔悴的脸和出去时判若两人,便心痛地问道:“乖女,发生什么事啦?”董小宛也不答话,径直朝屋里走,走到门边,扭头对陈大娘说:“娘,从今天起,凡是来求见的人都回说身体不舒服。”说完便使劲关上门。陈大娘望着门上晃荡的锁扣,难过得流下泪来。什么样的命运可以拯救宝贝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