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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上的第二个男人是——爱比喜欢深刻了许多,而且这是针对一个男人的,不是男孩,也不是男生——我爱上的第二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对于第一个男生,我只用了喜欢,那么为什么我要在爱前面加上第二这样的字眼?我也不知道,只是就这样用了。也许是因为我把爱和喜欢弄混淆了,也许是我还不知道喜欢和爱到底能不能并列,也许是因为某些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的原因。
也只有在提到父亲时我敢放心地用“爱”这个字眼,不管爱的真义是什么,女儿爱自己的父亲总是不会错的。 本来父亲该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人的。可是并不,虽然他是我第一个接触的男人。
我一直也弄不清自己对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份情感,因为它对我来说太复杂。那是交织着爱也夹杂着恨的,那其中有惧怕也有向往,还有无数的希望与无数次的失望同在。我恨着和怕着自己的父亲,因为他是一个严厉得近乎不近人情的人,至少在儿时的我眼里如此。从小到大我经常挨打,有时是因为吃饭太慢,有时是因为太躲着他,有时是因为他心情不好,还有很多不知是因为什么的时候。所以我有两个地方特别坚强,一个是膝盖,另一个是脸皮。锻炼的方法很简单,只要经常跪在门口就行,然后把自己的膝盖交给硬硬的地,脸皮则交给上下楼的邻居们。同样的我也有两个地方特别脆弱,一个是我的嗓子,它在不断的尖叫和哭喊声中逐渐不堪一击,还有一个是我的肩膀,这是因为罚跪时常常来不及取下沉重的书包的缘故。
所以我一直一直都恨着和怕着父亲。
总是在恨着的时候,想起他是我的父亲,于是有觉得该爱他了。在恨与爱之间我常常生出许多幻想,想我将来长大了,大到父亲已经不能打我,我声泪俱下控诉从小对我的虐待,再甩给他一大笔钱,让他独自懊恼和追悔。我也常常在日记本里写着以后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要好好孝敬妈妈,但是不理睬父亲,我要他为他所做过和正在做着的这一切后悔。写着这些句子的纸张总是凹凸不平着,因为我都是在挨过一顿好揍后写这些,于是那些字都带着湿意,在泪眼模糊了的纸上委屈地挤作一团。
这种恨意多少带着点孩子气,所以它们会在岁月里淡去——那时骨肉亲情便显现出来了——我对父亲的恨会渐渐消逝,终于只剩下爱。
但我并未曾想到这些恨会消逝得如此的快,会以如此的方式消逝。
我十五岁的那个冬天既长且冷。很多人哭泣,不知是为了什么。也许那许多张带泪的脸里,有一张是我的。
人们为死去的人而哭泣,人们为人的死去而哭泣。我也哭泣,为别人的死去而我的仍然活着。假如死去的是我,那么今天就轮到父亲哭泣着痛悔他曾经那样粗暴和残忍地对待我了,而不是由我,不是由哭泣着的我,去痛恨那个一直恨着父亲的自己。
父亲死去时带走了他的全部罪过,留下羔羊一般洁白的德行和生铁一样冰冷僵硬的尸体。
父亲死于车祸。死前在医院急救了一个星期。妈妈始终不说那个星期到底花了多少钱,事实上,她根本再也不提那冰冷且死寂的七天。
那时他们说,去见你爸爸最后一面吧。也有人说还是不见的好。另一些人说不见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七嘴八舌中我上了车,不记得了车的颜色款式,只知道车和车上的人把我放在了医院住院部的楼下。
我从小厌恶医院那冰冷如一条缠绕身体的死蛇的气味,但是我却不得不频繁地进去医院。因为我总是不知道怎样才能不着凉,不咳嗽,不发烧,不摔跤,不踩到地上的碎玻璃瓶和不被掉下的天花板砸到。每次去医院,我都用尖叫和挣扎来表达自己的厌恶和恐惧,但每次都敌不过父亲的胳膊,被捉了进去,我总是在父亲的臂弯里哭着喊着闹着扭着转着,为着自己痛苦的不甘。
可是这一次,父亲,没有了你坚实的胳膊押着,我却仍是因为有你而走了进去。 我进去那张大着嘴的入口,沿着阴暗的台阶一步步往上,穿过长长的静静的走廊,经过坐在长椅上的一排熟悉的人,不去看那中间的妈妈,打开那扇白色的门,我走了进去。
我走了进去。然后开始有滚烫的液体,先是一滴一滴,然后是一串一串,划过脸颊,来到我的胸前,渗了进去。
生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脆弱无力。
我那意气风发的父亲呢?我那年轻而且英俊的父亲呢?我那时而暴跳如雷时而平静似水的父亲呢?
我只看到一颗模糊了五官的肿胀成了紫色的头颅,随着艰难的呼吸痛苦地起伏。这就是我的父
亲吗?我甚至不认识他。
鱼很痛,可是鱼是哑巴,它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在冰冷的水里痛着痛着。没有声音。
我的泪全部落在我胸前最柔软的部位,然后渗了进去。
全身都插满了管子的父亲,一定很痛吧。平时那样注意自己形象的父亲,一定很介意自己被剃得七零八落的头发吧。热爱自由,喜欢出走的父亲,一定很恨这样无法动弹地躺在床上吧。一向不喜欢看到我哭泣的父亲,一定很厌恶此刻狼狈的我吧。
鱼在冰冷的水里痛着痛着,在身体的痛里游着游着。没有声音。
父亲,第一次我这样沉默地站着,沉默地注视着不能动弹的你。一直以来,都是你沉默地站在暗处,注视着不敢动弹的我,在每次的责打之后,如何抽泣着沉沉睡去。黑暗中我看不见你的表情,只知道你在那里站着,我便装作已然安睡。于是现在便忽然有幻觉:你是否也只是装作昏睡,其实在暗处静静地窥视着我?
父亲,以前我只知道你爱我,不知道原来我也爱着你的。这一刻我终于知道。
出了病房,我径直走过那些坐成一排的人。妈妈在后面喊着我,我没有回头,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眼里有泪。
我穿过冰冷的走廊,走下阴暗的楼梯,走出这栋暗无天日的房子,重新走回到太阳底下,感觉到了阳光的温度。
我的眼泪放肆地弥漫整个天空。
父亲,第一次我不是因了你的责打,而单纯的只是为你哭泣。我感觉自己象一条鱼,沉在冰冷的水底,不知为什么会感觉窒息。我想叫,想喊你,想你能象以前无数次那样地走进来,开灯驱走冰冷和黑暗,抱着我。想你能象以前无数次那样地说着,不怕,爸爸在这里。
可是你不在这里,父亲。这里没有你,什么也没有。水底只有冰冷的水,和疼痛着的我。我想要呼唤你,可鱼是哑巴,没有声音没有声音,只有随着我徒劳的张嘴而浮上水面的几个气泡。我窒息着窒息着窒息着。
原来鱼是没有眼泪的,即使它在水的心里。
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惨白着脸象一个漂浮的魂魄四处游走。老师们以为我在医院,妈妈以为我在教室。我暴露在空气里暴露在阳光下,南方的冬天阳光总有淡淡的暖意,从天灵盖渗进去,到心脏到四肢。
我在阳光下做着,找一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一个上午再一个下午地过者。我象一尊雕像,坐在听得见上下课钟声的地方。我的朋友们——他们和她们——正在教室上着课,而我坐在这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贪婪地汲取着阳光的温暖——仿佛以前从未见过太阳,又仿佛以后再也见不到太阳。
我每天按时回去,回妈妈一位同事的家去。她受托在这段时间照顾我。他们待我很好。每到夜晚降临的时候,我便背着书包往学校走去,到了学校门口,神情漠然地看着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男孩和女孩们或骑单车或步行地走进去,我却并不进去,也不停下,而是一直走过去,走到我一个朋友的家里去了。
朋友家住在铁路旁,是一段已经废弃了的铁轨。我的这个朋友有着良善的眼睛和温暖的胸脯,我依恋着她象依恋冬天的太阳。那个漫长的冬季里的那个难熬的星期里,她一次次敞开房子抱拥无处可去的我。
那一天终于到来。父亲你终于没有能睁开眼看我一下,从此我的成长我的痛苦我的生命与你无关。你是那样毫无起色地躺了七天,耗尽了我们的全部希望,然后走了。
在殡仪馆守灵的那一夜,半夜时我出去了一次。郊外总是四面空旷且在夜色里灰黑一片。出了门后我站在那儿,什么也看不清。然后我开始轻轻啜泣。
父亲。究竟生命是什么?难道我们面对命运真的无能为力吗?父亲!我痛恨这种疼痛,它提醒我生命的存在,也同时提醒我迟早有一天生命不再存在。父亲。究竟什么是我们可以相信的?为什么,为什么人要死呢?又为什么,我们面对死亡如此痛苦?父亲,你听得见吗?你现在静静地躺在那儿,象是冻在冰层里的鱼。你看得见水里疼痛着的我吗?
天亮后他们送你去火化,父亲。听说人死了后脑并不就停止生存,要三天以后才死去。
可是父亲,今天才是第二天,他们便把你投向了火里。你若还有意识,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疼痛?我不敢去想你的感受,我感同身受。
他们把炉门关上,便赶我出去。我不走,我陪着你。我从监视镜往炉内张望了你最后一眼。于是我脑海中的最后影象,是炉内熊熊燃烧如一具干柴的你的尸体。那一刻我已经没有了任何疼痛的感觉,因为我已经疼痛得不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
从此我再没有了这样的疼痛,也再没有了这样的哭泣。
父亲。这个冬天好长啊,长得我以为春天都已经死去了。
但是春天没有死,它终于还是来了。人在四季交替中不断死去着,但季节永远不死。对楼窗口的草已经很浓很密很绿,我却仍然感觉寒冷。我走不出那个冬天。我害怕看到草的绿,花的开,枝的芽;我害怕看到天的重新蓝,树的重新绿;我害怕见到同学的父亲;我害怕听到别人叫爸爸时快乐的声音,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着这一切。
但人终于要成长和成熟的。我终究要学会怎样去面对春天;我终究得知道如何去控制眼泪;我终究必须习惯怎样去掩饰疼痛;我也终究应该懂得如何去伪装自己。
父亲,我可以做到不让别人看出我的疼痛,但是,我怎样才能学会让自己不再疼痛?
那时电视台放着飘零燕,很多人都看哭了,为小女孩悲惨的身世。我也哭了,因为每一集的结束时,都有一个镜头,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肩上坐着一个小女孩,两个人一起摇晃着脑袋快乐地走着的背影。父亲,记忆中没有坐过你的肩头,可是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熟悉的旧痛,让我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父亲,我经常给朋友们讲你,我只记得你的所有好处,我平铺直叙,她们却泣不成声。我的那些善良而美好的朋友们啊,每一次我为你而写的文字,她们看过还给我时上面都落满了纯洁的泪水。
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么久以后忽然想到,父亲也是喜穿浅蓝色衬衫的白皙男子。
下个星期我就十九岁了,于是在今天,我想起了所有那些在我生命中经过的男生,男孩和男人,包括我的父亲。他不是我最早喜欢上的人,也不会是最后的,但却永远是我生命中刻痕最深的。我直接来自于他。
此前和此后,我还遇到过和喜欢过一些象他和不象他的男孩,他们不一定喜欢穿浅蓝色衬衫,也不一定有白净的面庞,却都曾流经我的生命,然后又都流走了。
但是我还都记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