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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舰上不分白天黑夜,只能依托钟表来维持生物钟的规律。数日后的中午,刚从训练场上下来,顾星桥冲了个澡,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突然看到,在场地中央,天渊的眼神怔怔的,只是盯着前方,像在空茫地发呆,像是被刚才顾星桥那招泰山压顶给压傻了。
顾星桥不想管他。
尽管在某些方面,他应该感谢天渊,是这个战舰的意识体强行与他达成了交易,又用酒精灌开他的口舌,令他将心底埋藏的溃烂脓血一股脑儿地喷出来。
天渊将他的死志消退大半,他对自己的剖析直切要害,还有他不要钱一样的赞扬……
嗯,赞扬不算。说到赞扬,顾星桥都懒得骂他,对一个真正自杀过的人来说,那些溢美之词,只能更加映衬出往事的灰暗可悲。而像顾星桥这样的人,是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抛下过往,果断向前看的。
好在他心里知晓,身为严谨的AI,天渊只会说真话。这多少冲淡了一些他心里的压抑之情。
但是,抛开这些大前提,天渊仍然是那个神一样的智能生命。顾星桥不会忘记,曾经的自己,只能依托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来甩脱他的挟制,并且还失败了。
天渊是强敌,针对强敌,他永远在心底怀着一根绷紧的警惕线。
把天渊留在原地,顾星桥径直走出训练场,回到了他的房间。
阅读器里的书还没看完,他打算接着看。
是夜,结束了一天的特训日程,天渊在身后忽然叫住了他。
“你想喝点酒吗?”他问。
顾星桥心中警铃大作,他转过头,戒备地问:“怎么,还想把我灌醉?”
天渊坦诚地道:“上一次,我并未劝酒,是你把自己喝醉的。这次,我同样不是想灌你的酒,我已经提升了类人的比例,所以,打算尝试一下酒精对人体的作用。”
顾星桥仍然狐疑:“你可以自己喝。”
“我当然可以自己喝,”天渊重复,“只是,按照人类的理念,好酒如果不跟懂酒的人一起喝,岂不是浪费。”
他抬起手,就像变戏法一样,展示出了两支瓶颈细长,弧度优雅的浅金色酒瓶。
金色的酒实在种类太多,顾星桥眉心微皱,当他看到瓶身上棕褐色的酒标,上面描绘着灯火通明的巨城,他的眉头蓦地一跳,答案也一同从嘴唇间跳了出来:“千灯之城!”
倘若说黄金翡翠是一个星球的标志,千灯之城便是凝聚了一个城市的意象。技艺超绝的酿造者,使这种气泡酒呈现出万家灯火般的灿烂昏黄,而它那复杂深远的香气,便如酝酿了一整座城市的浮世烟火。
这个战舰真的是巨富。
面对这两瓶纵然失传,芳名仍然在后世不竭流颂的倾国佳酿,顾星桥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来吧。”天渊说,“我和你一起喝。”
身为酒神民,顾星桥无法抵抗这个诱惑,他不甘地僵持了半晌,倔强说:“不能在这,要找个风景好的地方。”
他的要求,天渊一概允许:“没问题。”
他们拾阶而上,走进反重力的运输球,来到星舰的中上层。顾星桥没怎么在战舰内部逛过,对天渊级战舰的面积和体积,亦没有直观的了解。直至他看到远距离运输球的动力引擎,是以折叠空间的方式启动,秒速三公里。
顾星桥在心里数了五秒,层叠的运输球才环绕开启。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已经来到了一面宽阔的平台上。
高高挂起的视窗犹如一轮晶莹剔透的圆月,在外围覆盖着平衡力场,使真空的冰寒星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漫射进平台内部。
太空广袤、寒冷而无情,但它孕育的群星却美得令人心碎,恰如闪烁黄昏的海面。
他们在星光中席地而坐,天渊打了个响指,自地面浮上承载着酒杯的桌面。
瓶塞破开的声响干脆动人,酒液如溪,泠泠地坠入杯中。
顾星桥接过杯子,稠密的气泡就像纷纷升腾的霜雪,他很难对这种繁杂的香气追根溯源,但是透过每一颗炸开的泡沫,他嗅到了沉郁的香料、浅淡的花朵、烟熏的粟米,以至石阶上冷然的青苔……
“干杯。”天渊说。
顾星桥与他隔空碰杯,他小心地张开嘴唇,浅尝了一口。
这是他喝过的,第一种可以用“绚烂”来形容的酒。
它不烈,不涩,舌尖上的滋味清甘而微酸,使人看到千灯的光辉,于都城上方冉冉升起。穿过气泡,馥郁的异香纷至杳来,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故人,手中捧满盛春的花,不识花名,心头唯有轻轻一动。
他看着酒杯,天渊也看着他。混乱的星光下,青年的眼眸猝然亮起,便如两颗离群的星星,兀自在人类的身躯里生根发芽。
名酒的味道如此微薄,在天渊的味蕾中裂解成无关紧要的千万个粒子。他注视顾星桥,看到对方含笑的模样,他的嘴角竟然也不自觉地微微弯起。
“那么,让我们走,你和我。”仰望真空中的星光,顾星桥轻声说,“当暮色背靠着天空伸展,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台上……”
“从来没人能活着离开深渊,我回答你,不怕于名有损。”天渊说,“《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你似乎对起源星的文明情有独钟。”
顾星桥笑了笑:“只是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有了酒精的软化,他笑起来的频率,较日常提高太多。天渊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笑脸,就像青年的眼角眉梢藏了强力的磁石,牢牢地吸附着他的视线。
他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人类露出一个笑容,只需调动面部的十六块肌肉,为何这般微不足道的活动,却能为他的光彩带来如此不可思议的提升?
顾星桥瞥他一眼,奇怪地问:“看我干嘛。”
既然他问,天渊便将自己的困扰和盘托出:“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什么?”
顾星桥一下噎住了,他咳了好几下,狼狈地抹了抹嘴角:“啊?又在说什么疯话?”
“我说,你笑起来真好看。”天渊耐心地复述,“但是我不懂,为什么改变了一些肌肉的走向,就能让我没办法挪动眼神……”
“停,”顾星桥眯着眼睛,差点跳起来了,“停停停、停停!”
天渊遂闭上嘴唇。
“你不是这个战舰的化身吗?”顾星桥头晕脑胀地问,“你的审美能跟人一样?”
“我自有我的一套衡量标准。”天渊说,“但我仍然可以理解人类的美学。”
看着顾星桥的反应,天渊说:“如果你觉得不自在,那我们就换一个话题,不过,我仍然保留我的看法:你应当接受,并习惯我对你的评价,就像接受火焰是有温度的,地心是有引力的。”
顾星桥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都干了。
“那就换个话题,算我谢你。”
天渊略一沉吟,另起话头。
“其实,我很想知道,你第一次看到我,怎么能知道我被困在了这里?”
停顿稍许,他补充:“当然,我也明白,我们的初遇很不愉快。向你致歉。”
他举起酒杯,顾星桥没理他,只是敷衍地抬了抬下巴,表示嗯嗯嗯好知道了。
“我猜的。”他懒洋洋地说,“一下就看出来了,想要自由的眼神是什么样,我一清二楚。”
天渊说:“可是,我无法想要一个定义不明确的东西。”
“你是智能生命,也是智慧生命。”顾星桥摇着杯子,接着饮下一口,“你有人格,会思考,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而并非指令……说你是智慧生命,这总没错吧?”
天渊没有否认:“按照你描述的定义,没错。”
按着酒杯,顾星桥“哈”地笑了一声。
醉意醺上了脑袋,千灯之城的辉芒似乎就在眼前闪耀,他歪着头,漫不经心地说:“这就对啦,想不到吧?从你拥有自我意识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追逐你‘不明确定义’的自由了。”
对着星光,顾星桥高举起一手的酒杯,醉眼惺忪地大声道:“欢迎来到可悲的现实世界!对自由的天生渴望,就是人类的万恶之源。”
他撑着脑袋,用持着杯子的手,懒散地抬起一根朝向天渊的食指:“当然,也是你的。”
我的?
星光波荡在顾星桥的眼眸里,天渊的目光,从他的手指头,一路上移到醉意朦胧的双眼,思维再次不受控制地放空了。
我的。
“……不错。”他说,“是我的。”
.
顾星桥后悔的要命。
真是不该跟天渊跑去喝什么酒,喝到最后,整个人被酒精蒸得笑哈哈的,什么胡话都往外蹦,就差跟对方唱歌跳舞,把臂同游了。
……但是,千灯之城确实是名不虚传的好酒啊。就是醉的毫无形象,为了它,也是值得的。
顾星桥叹了口气,抓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床上坐起来。
他一坐起来,门就自动开了。一辆餐车缓缓飘进来,上面摆放着一碗熬得出了米皮的浓稠白粥,三碟素淡爽口的凉菜,馒头的样式非常小巧,旁边还有一杯淡淡的蜂蜜水。
“吃完早餐,请来C区的37层。”天渊的声音响起,“今天另有安排。”
顾星桥皱起眉头,又很快松开,军人以服从为本职,如果这是训练计划的一部分,那他没什么好迟疑的。
吃掉他的早饭,洗漱完毕,顺着路标的指示,他坐上代步车,先抵达C区,然后再像昨晚一样,让悬浮球将自己托运到第37层。
实在难以想象,光辉时代的古人类究竟掌握了多么庞大的资源,多么精尖的科技,才能将天渊级星舰的图纸付诸现实。
第37层的入口到了,顾星桥踩在长长的光滑走廊上,眼看气阀门一扇又一扇地开启,他想不通,里面究竟有什么,值得周密至此的保护。
穿过最后一道消杀程序,顾星桥穿过透明的屏障力场,一下踩在了……
他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他一下踩在了松软湿润的土壤上。
无限的绿意,自面前延展开来,鸟鸣声声,动物嘶叫,时不时惊起的林海树梢……此地的空气闷热潮湿,顾星桥踏进这里,就像踏进了平行时空的热带雨林。
“欢迎来到一号生物圈。”天渊从一棵需要两人合围的大树后面走出来,“此处用于收录那些不利于冻结处理DNA的生物,在我身上,一共有三个这样的地方。”
顾星桥叹为观止地看了一圈,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天渊说:“劳逸结合,你在这已经待了十七天,我想,也应该给你一个放松的假期了。”
顾星桥环顾四周,其实他没觉得这有多累,在学校和军队,还有后期作为皇太子的党羽参政时所承受的内外压力,都是现在的百倍不止。而在这里,他只需要每天专心完成训练项目,按时吃一日三餐,闲暇时可以随意挑着看书,可以在这国度一样繁杂的战舰内部闲逛……
虽然天渊老是来找他说话——稍微熟一点之后,就会知道这个意识体实在是没什么分寸感可言——以及不着边际地对着他乱夸。可是,这样的社交环境,和过去相比,就是云泥之别了。
“随你的便吧,”顾星桥说,“在这逛一逛,当成徒步也可以。”
“跟我来。”天渊招来一辆更加小巧灵活的代步车,让顾星桥站上去,他就在前面带路。
“一号是最先创立的生物圈,不得不说,它投入了我比较多的心血。”无需自己动手,天渊后背的外骨骼已经拨开了那些垂落下来的树须横枝,“我的智库必须筛选出那些在相似环境中生长出的最优种,再设计构建合理的食物链。”
顾星桥坐在代步车里,眼睛一转,乍然看到旁边有株奇异妙丽的植物。
它的叶片是斑斓交织的墨绿和浅绿,花朵大而芬芳,从里面结出来的果实晶亮饱满,就跟糖苹果似的,把枝头都压弯了。
他忍不住探手,就采下来一颗,捧在手上细看。
其实,这不合行军的规矩。在异星作战,首先要记住的,就是务必得注意当地品种特异的动植物,不能冒然上手去招惹。死一个手贱的不要紧,万一牵连全队,连远在另一个星球的家里人都得跟着遭殃。
但既然天渊就在旁边,就算有事,也能凭他的一个念头化解。顾星桥心中忽然就冒起了一点反骨,他非要摘这个果子不可。
只是,他还没欣赏多久,手上蓦地一空,天渊已经沉着脸,把那个糖苹果给拿走了。
“这不是人体能消化的食物。”机械生命向来平整如镜面的眉心,此刻也微微皱起,“它会让你的表皮肿胀、青紫,继而引发大量的皮下出血。致死率高到……”
顾星桥好奇地盯着他,天渊的嘴唇动了动,一下不说话了。
他忽然想起顾星桥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皮囊和灵魂一样美丽,却对自己毫不留情,赴死如同归家。
他主动摘下着这剧毒的果实,他想干什么呢?
“……抛开致死率,我就让你看看吃它的下场。”天渊的眸光闪烁,冷冷地说,“提前告知:会很丑。”
语毕,他连皮带肉地一口咬下,那声音清脆多汁,实在诱人垂涎。
顾星桥惊讶地张着嘴巴,没想到他说吃就吃。
很快,天渊淡色的薄唇便泛出瘀血的青紫色,连带着周边一圈的牙龈、舌头、人中到下巴,下巴到被衣物包裹的脖颈……全都肿得赤色淋漓,宛如一个吹大的血泡。衬着他那张表情淡漠的脸,真是又恐怖,又有点戏剧性的黑色幽默。
顾星桥想笑,但是他忍住了,没有笑。
“看到了?”天渊扔掉啃了一口的毒果,将被毒素污染的人造血液吐到地面,义正言辞地威胁顾星桥:“吃它的后果就是变得这么丑。你还想摘它吗?”
顾星桥咳了一声,试图用来掩饰他的笑声。
“不想了。”他说,“下场确实……嗯,咳!确实挺吓人的。”
听到了想要的回答,天渊十分满意,他转身的同一时间,那颗植物也被外力“嗖”地一声拽进地底,火速转移到了距离计划路线十万八千里的犄角旮旯。
隐患,不能留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