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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颖城。
进城之前,夜璃歌将一行人等都改了装束,连同自己在内,均往脸上抹了层油膏,以遮掩那过于引人注目的容颜——她从前与虞军正面交战大大小小数十次,虞国中有不少人认得她,她虽不畏惧,却也不愿多生是非。
此次潜入虞国,一为散心;二为找个僻静地儿隐遁下来,探听探听虞国的军情;三么,也是想教教身后这两个男人,行走江湖之道——毕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不可能将他们一直带在身边。
大约是因为芙蓉花会的关系,晗颖城中人潮熙壤,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还有不少商贩,推着放满货物的小车来回走动叫卖。
“跟紧了。”怕他们两个走散,更怕他们一不留心惹出什么事来,夜璃歌压低嗓音叮嘱道。
直到瞧见一间僻静且干净的酒楼,夜璃歌方才顿住脚步,一双妙目飞快地往前后左右扫了扫,这才抬步迈入楼中。
刚寻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店伙计便提着茶壶走过来,一边动作麻利地倒茶,一边招呼道:“几位客官,吃点什么?”
“来三个小菜,一盆米饭。”夜璃歌简洁地吩咐道。
“好呐!”店伙计爽脆地答应着,自去忙活,这时又有一拨人进店,却撸袖揎臂,眉色飞动,甚为喧哗。
“如今安王殿下掌了朝政,我辈英才之士,自当前往京师,寻个门路得入庙堂,做一番经世济民的功业。”
“曾兄好志向,但愿日后为朝廷卿贰时,万毋忘了小弟。”
“哪里敢,哪里敢,”姓曾的文士连连谦让,“其实曲兄的文才并不输于曾某,为何不一同前往?”
“小弟一向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受朝廷约束,只能为一介布衣,哪堪重任?”
夜璃歌别的没听见,只牢牢地抓住一句——安王登基?
乍闻得这消息,她几乎要跳将起来,上前扯住那文士问个清楚明白,但她到底是璃国摄政王的女儿,又常年效力于军中,自然明白轻重利害,当下只是拿起箸子慢慢用菜吃饭,留神去听士子们的议论,但文士们的议论焦点,却已经转向近在眼前的芙蓉花会。
见三个男人都已经吃饱,夜璃歌便会了铜钱,走出酒楼,是时太阳已经升到树梢头,满城里亮晃晃一片,照得人影儿纤毫毕现。
“这里不是石荒岛,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声张,问过了我,再作处置。”她再次叮嘱一声,方才沿着一溜儿长长的百货摊,缓缓往前走。
“听说了没有?城守大人在鸣鸾台设擂,要考考城中士子们的才学,听说还请了世外高人作评判,四里八乡的青年彦俊们,正急急地往那里赶呢。”
“世外高人?不知是什么样的世外高人?”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呗。”
说话间,又一拨人潮涌了过去。
夜璃歌不想凑这个热闹,本欲领着傅沧骜等人离开,可眼中一道浮影晃过,却令她蓦地伫住脚步——
那,那不是?
人影忽忽儿飘闪,很快没了踪迹,夜璃歌心中愈发疑惑,不敢耽搁,朝身后喊了声“跟上。”便甩开大步,也汇入人潮之中。
鸣鸾台,是晗颖城中一处极其有名的景致,台高五丈有余,是由一块天然滚落于此的山石削平凿绘而成,顶部宽十丈,长十六丈,就算举行一场百十人的露天宴会,也是绰绰有余。
因晗颖城中芙蓉花最盛,是以每年秋天,来自四方诸郡的才子们,都会聚集在此处,或论诗谈文,或笑引江山,或清谈天地玄机……总而言之,名目不一,最后由大家公推的评判持中论之,决出当年之魁,至于奖品么,实在也是风雅得紧,或名画或古藉或古玩,或者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好处。
当夜璃歌行至鸣鸾台下时,整个鸣鸾台已是人山人海,不单是闻名赶来的文士们,还有摆摊叫卖的小贩、看热闹的闲人,甚至有不少乞丐小偷,趁着这功夫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干着自己的营生。
夜璃歌暗暗运起内力,靠近她身周之人,只觉浑身上下,一阵针刺般的锐痛,细瞅又无异常,只得骂骂咧咧退开,故此,夜璃歌四人立稳了脚,开始颇为有闲地,关注着台上台下的动静。
傅沧骜全然不懂这些人蚂蚁般挤来挤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夜璃歌身上,而西楚泉仍旧满眸冷然,似乎眼前的一切,看在他眼里,只若一场过眼云烟。
他们三个站在那里,完全有如鹤立鸡群,局中独立,这种独立,将他们同身旁那些嘻笑怒骂辈区分开来,也渐渐地引起某些有心之人的注意。
夜璃歌却没有留神这些,此时的她,全神贯注地在寻找一个人。
一个让她无论如何,意料不到的人。
鸣鸾台的另一侧。
“夜统领,你为何不许我参赛?”
“少爷,现在璃国与虞国正在交战,属下领少爷来此,已是犯了大忌,倘若少爷身份曝露,后果难以预料!”
“可是……”锦衣少年满眼不甘,“本……我难得出宫一次……”
“少爷!”夜方蓦地板起脸,“难道少爷,不想继续寻找小姐了吗?”
“你总是这样说,”锦衣少年眉头一皱,脸上浮出三分不悦,“可是我们一路行来,竟然没有……”
“噤声!”夜方忽然身形一闪,挡在他的面前,眸色骤冷如冰,凝目往斜后方看去。
锦衣少年转头,视线掠过他宽阔的肩膀看去,一只手不由下意识地伸出,牢牢抓紧夜方的胳膊!
是那个人!
尽管相距遥远,可他仍然一眼便认了出来!
天啊!他怎么也会在这里?难道——
“少爷,看来我们,得避一避。”
“避什么?”锦衣少年却像忽然来了火气似地,猛然挺直胸脯,下巴高高抬起。
他这个看似“剧烈”的动作,在拥挤的人潮中,根本不甚起眼,可那个人却似乎注意到了,慢慢转过头来,阴冷目光像是一把刀,打锦衣少年脸上扫过,然后唇角微微向上翘起,浮出抹极其寒凉的笑。
就是这种笑!
就是这种让他夜夜噩梦不止的笑!
止不住的怯意从心底里浮起,使得安阳涪顼颤栗不止,他仿佛感觉到,那人凛冽的剑锋横在他的脖颈上,一寸寸凌迟着他的灵魂。
他下意识地想要转开头,脖子却反而更加用力地梗挺着,极力扯开唇角,还以一笑——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挨挨挤挤的人头上,展开一场无声的厮杀,喧嚣的人声在他们的感知中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对彼此天生的仇恨与敌意。
忽然间,对面男子转开了头,往另一方看去,安阳涪顼心内一动,也极目望去——
于是,他们都看到了——
不对!
安阳涪顼眼中所见,只是一个梳着发髻,容颜黯黄的布袍男子,他不由收回视线,疑惑地朝白袍男子望去,却见他已经换上另一副面孔,笑容如春风化入眼角眉梢,一双湛眸闪烨着灼人华采,好似一尊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塑像,深深嵌入有心之人的心底。
安阳涪顼心中一阵毛乱,不由抬起手来,在胸前用力地抓挠着,他觉着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却也闹不清楚,到底错过了什么。
“那个人——”站在夜璃歌身后的西楚泉,缓缓瞪大了眼——他这种反应的速度,实在是很慢很慢,“好像——”
话音未落,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感觉身遭的气温像是突兀遽降。
“那个人——”傅沧骜也开了口,“是来找你的?”
夜璃歌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前方,眸中看似空无一物,又像是含着万水千山。
他看到了?
他没看到?
纵然是她自己,也无法决断——她自觉已经掩藏得很好,倘若仍然被他识出,那只能说明——
她和他,都已经在劫难逃。
有些人,可以一眼绾定一生一世,而有些人,纵使在一起一生一世,还是弄不明白,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恸魄惊魂
镗——!
蓦地一声锣响,顿时全场静寂,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鸾台之上。
绘着整幅芙蓉秋景图的屏风向两旁拉开,露出一副活生生的仕女图来。
为什么说是“活生生呢”?
因为绘就它的,不是笔墨,更非颜色,而是十二名服色各异,姿态各异的妙龄女子,或半抱琵琶,或浅颦娥眉,或抡槌击鼓,或横吹玉笛,玉衫澹澹,广袖飘飘,让人观之,顿生心旷神怡之概。
紧接着,仕女们身后立着的白色屏风也向两旁滑开,这次露出的,却是数十盆姹紫嫣红的芙蓉花,紫的,白的,红的,黄的,粉的……
台下早已啧啧叹声一片,即便见多识广的夜璃歌,眸中也闪过丝惊异之色——这些芙蓉花,与平常种类相比,太过灵秀,不知是有人苦心栽培而成,还是自然的妙笔?
不过——
鼻翼微微一凛,她面色忽变,探手从腰间锦囊里摸出三颗药丸,命傅沧骜三人服下——不管何类花草,只要过于艳丽,难免跻身毒物的行列。
冽眸深沉,夜璃歌仔细扫过每一张面孔,竭力想判断出“始作俑者”,可是所有的人,仿佛都已经被那花团锦簇的芙蓉给迷住,神情变得呆怔而茫然。
心内一动,夜璃歌赶紧压低嗓音道:“速速低头!”
傅沧骜三人虽不解她为何如此说,却仍然照做。
安排好一切,夜璃歌也佯作迷茫状,内敛锋芒的目光却如绝世犀刃,划过这表面纷繁的表相,切入其实在内质。
两道碧衣人影,恰如两片被风拂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向着她靠近。
心弦蓦然绷紧,夜璃歌却仍旧向三个男人打眼色,示意他们保持原状。
终于,两股暗涌的气劲,朝夜璃歌包抄过来,将她的身子牢牢缠住,夜璃歌未加反抗,任其将自己从人群中带离,擦过西楚泉身边时,却下意识地碰了碰他的手背。
直到她“彻底消失”,西楚泉方才抬起手来,只见手背上多了一行莹白色的小字:跟着傅沧骜,不要分开。
这是什么意思?
西楚泉大惑不解,转头去看傅沧骜,却见他一双黑沉的眸子里,满储着从不曾见过的冰冷神情,竟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绿衣人走得很快。
一路之上,夜璃歌加意留神他们的呼吸、动作,以判断他们的武功路数,以及身份、派系、背景等多方面的因素,只可惜,这两个人给她的感觉,竟是一团虚幻,让一贯敏锐的她,竟无法精准把握。
眼前一黯,已是折进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立着高大的架子,上面铺满碧色的藤蔓植物,开着零丁淡黄色的花。
浮梦萝?
夜璃歌不由一怔。
关于这种植物,她仅仅只在医书上见过,当时授她医道的熙尘师傅说,此物无毒,只是若闻惯了它的气息,会渐渐淡去七情六欲,世间之物,世间之人,世间之景,均再难入其眼,入其心,动其情。
记得她当时曾问,若果真那样,这世界不就清静了吗?
熙尘抬头,目光幽邃地看了她一眼,再没有说话。
话虽如此说,可她却一直疑惑,浮梦萝到底是否存在,不曾想,却冷不丁在这里瞧见。
再看看“飘”在前头的绿衣人,夜璃歌顿时醒悟过来——正是因为他们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早已无情无欲,无悲无喜,所以她才察觉不出,他们情绪上任何一丝的波动。
如果世间真是存在着这样一群人,想想都可怕。
又到底是什么人,一心想要臻至“非人”的境界呢?
她竟隐隐生出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