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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着先安天下,给她一个宁定的家。
他想着……他反反复复想过很多,却从未想过,他最信得过的属下,却已经伤她太深,深得她不愿再见他一面,深得她忘记了他们之间最为纯粹的爱……
宏都郊外,涔水河畔,吴铠与傅沧海两军对垒,隔河相望。
时令已经进入夏季,河水浅处只五六尺深,打马可过,这些天来两军之间小的摩擦不断,却并无大的厮杀,看样子都有打持久仗的意思。
仗马立于一处小山坡上,傅沧泓冷冷地望着对岸,旌旗严整,巡逻的士兵来往不断。
见此情形,傅沧泓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回想一年多前,那个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哭嚎活命的男人,似乎有些远了。
真想不到啊,自己这个堂弟还真有些本事,即使老经战阵的吴铠,也不愿轻率出兵力战,只是,若任由他们继续这样僵持下去,北宏要何时,方可平安?他又要何时,方能脱开身去寻找夜璃歌?
锐眸闪动,傅沧泓冷冷地观察着四周的地形,估算敌我双方的优劣之势。
“火狼,我们走。”终于,他拨转马头,朝吴铠驻军的营地行去,火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跟随其后。
第五十三章:利目如炬
进得辕门,傅沧泓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帅帐。
吴铠正坐在案前细研地图,闻声抬起头来,见是傅沧泓,当下一怔,然后缓缓起身离座,冲傅沧泓抱拳道:“皇上。”
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傅沧泓绕过他,沉身坐下,目光扫过桌案上摊开的地图,又瞅瞅吴铠:“爱卿这是——?”
“启禀皇上,微臣正打算派两支骑兵绕过涔水河,从岳岭、崎山抄小道,奔袭傅沧海的大本营——邰洲。”
傅沧泓双眼一亮,随即赞道:“好法子!不知将军何时下令?”
“三日之后。”
“有几分胜算?”
“九分。”
“那好,”缓缓地,傅沧泓挺直后背,“朕,亲领其中一支。”
“皇上?”吴铠微惊,“沙场征战之事,并非儿戏……”
“你是觉得,朕做了皇上,便上不得马,拉不得弓,斩不得枭兵悍将了么?”
“末将不敢!”吴铠赶紧着截住话头。
“既如此,三日之后,朕再来。”
“唰”地一拂龙袖,傅沧泓傲然而去,唯余吴铠仍伫立在原地,蹙紧了眉头。
直到打马离开营地,火狼再也按捺不住,语带轻责地道:“皇上,您这是——”
“你想说,朕这是何必?”勒住马缰,傅沧泓挥鞭指向远处的原野,目光深凝,“朕且问你,朕,是如何坐上北宏皇位的?”
火狼一怔,忐忑道:“废帝无道,皇上……恩威齐天,再加上……”言至此处,他停顿了许久,方才吐出那个在他心中已然视为禁忌的名字,“夜姑娘倾力相助……”
不待他说完,傅沧泓面色已是微变,火狼赶紧住了嘴。
“你觉得,”眯眯眼眸,傅沧泓再次开口,“朕,配坐这天下,坐得稳这天下么?”
火狼后背立即冷汗直冒——虽则他从小看着傅沧泓长大,虽则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非常和谐,但说实话,对于这个年轻的男子,他并没有能完全了解,尤其是在他登上帝位之后,他也有一种,与他越来越疏远的感觉。
自古以来,帝王便是最孤独的人,很多时候,他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们有的,只是自己,和天下。
天下纷纷扰扰,看似在他们手中,其实终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所以,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有一个强悍的,超越世间万万人的灵魂。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又是可悲,也是可怜的,只是人们往往只看到帝王的荣光,而看不到他们的悲辛,通常能看到他们悲辛的人,要么是他们的知己,要么是他们的敌人,要么,便是他们一生一世,唯一的爱人。
所以,夜璃歌对傅沧泓,傅沧泓对夜璃歌,才会那么那么地重要。
只可惜,火狼不懂,火狼更不想懂,他们只是执著地以为,做皇帝才是傅沧泓的天职,夜璃歌不过只是个女人,一个皇帝可以有成百上千的女人,但却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抛家舍国,否则便是——昏君。
“你,为什么不回答?”
见他久久不语,傅沧泓再次开口问道。
“皇上天纵英才,定能让北宏邦兴国定。”
“是吗?”傅沧泓唇边的笑愈发地冷,“倘若退回一年前,我仍被困白城之下,你还会这样说吗?”
火狼心下一阵慌乱,隐隐有些明白过来,傅沧泓今日这番举动的用意何在。
果不其然,只听傅沧泓微微轻叹,接着便言道:“倘若璃歌在,她定不会像你这样,只会说些陈腐之词,她定然会解得我的深意……”
火狼窘极,两只眼珠骨碌碌直转,感觉像有无数柄飞刀在脑门儿上旋着,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幸好,傅沧泓再无别话,调转马头走了。
黄昏时分,两人回到天定宫,扔掉缰绳,傅沧泓二话不说,直接进了龙赫殿,再没有出来。
火狼在阶下立了半晌,又朝那幽森的殿门看了看,闪身没入浓密的树荫里,取道疾奔荧阳宫。
“你,可能猜出皇上的用意?”
四面俱寂的水榭之中,两人呈斜对角站立着。
纪飞烟抿着唇儿,半晌不语。
“你倒是说话啊。”火狼禁不住催促道。
“皇上他——是想借此一战,分兵夺权,同时给吴铠当头棒喝。”终于,纪飞烟慢条斯理地开口,字字清冷,有如冰泌泌的玉珠,铿铿锵锵落进铜盘里。
“什么?!”火狼吃惊不小——他来找纪飞烟,本是心存侥幸,不料对方竟然给出如此的答案,再细想傅沧泓白日里的神情,火狼不由一个激颤!纪飞烟这丫头,说得不错啊!
再观面前之女子,已经垂了眸,默然地立在那儿,恰如一朵娇羞脉脉的莲花,乍看上去柔弱不堪,实际内敛一副刚肠。
微微地,火狼不由有些肃然起敬——对于后宫之中的女子,他素来有些不太放在心上,觉得她们不过尔尔,直到此际,听了纪飞烟这么一番切心之语,方才惊觉自己之前的肤浅。
肤浅。
的的确确是肤浅。
世上有几人,不曾有肤浅之时?
世上又能有几人,能够时时处处以平等之心,观己心察人情?
蠕动着嘴唇,火狼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或许,以这女子的聪慧,早已用不着他再教什么了,假以时日,这女人完全可以……取代夜璃歌。
思及此处,火狼心下不由微微有些开怀起来,压低嗓音道:“姑娘且请安耐着些日子,但凡有机会,我一定倾力相助姑娘。”
闻得此言,纪飞烟抬头,清涔涔目光落到他的眉宇之间,忽然不冷不热地道:“火统领,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我?”乍听此言,火狼倒是困惑了,“我怎么?”
“皇上对您,已经起了疑心。”纪飞烟轻飘飘道出一句话来,却好似一道闷雷,轰得火狼晕头转向。
他好容易定住心神,抬头再欲细问时,眼前却没了纪飞烟的影儿,举目望出榭外,却见那一抹水蓝已经穿过回廊,拐入昏暗里不见了。
好个利目如炬的丫头!其才其智,堪与夜璃歌一拼!
两日光景弹指而过,第三日清晨,傅沧泓便起了身,自己穿好铠甲,提上佩剑,出得宫门跃上战马,左右看时,却不见火狼,当下拧起眉头,唤过名侍卫道:“何谏,火狼呢?”
“火统领他,”何谏迟疑了一下,方才答道,“今日一早便离开皇宫,到东郡去了。”
“东郡?”傅沧泓眸色微深,长“吁”一声,单人独骑,出了皇宫,直奔宏都郊外。
涔水河畔,吴铠检兵已毕,近五万名精壮男儿轩然而立,寂寂无声。
“皇上驾到——”随着一声长喊,傅沧泓骤然现身,所有士兵,包括吴铠在内,顿时弯下身去,齐齐高喊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必多礼!”傅沧泓一摆手,打马在原地走了两个回合,“吴将军,可准备妥当?”
“已然妥当!”
“好!左路军听令!随朕过崎山越岭,直奔邰州!”
“是!皇上!”
滚沸的热血开始在年轻的身体里奔腾呼啸,那些黑亮的眼眸里,齐齐迸发出对沙场征战的渴望,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对列土封侯的渴望!
能跟着一代帝王出生入死,即使不能博个封妻萌子,也能为自己短暂的人生增添几分色彩。
哪个男儿不丈夫?
哪个男儿不豪强?
借着浓密的树荫,大军行进得极快,悄无声息地插进傅沧海防线后的腹地,继续深入。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直接杀进邰州,捣毁傅沧海的大本营,三路合攻,使傅沧海腹背受敌,将其置于死地。
这个计划设想得很周全,也很完美,只是,傅沧泓和吴铠,都低估了从死亡中挣扎出来的傅沧海。
十七岁,那个已经养得一身萧杀气息的男人,只有十七岁,或许,每一个傅姓男儿,都天生带着猛龙过江的狂霸之气,再加之有傅今铎这么一座大山压在上头,日日夜夜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试想,从这样的境况中熬过来的人,能孬到哪里去?
傅沧海不弱,傅沧泓自然也不弱,只是他一心想着夜璃歌,未免把眼下的事看得轻了些,而吴铠么,确实也是失算。
不管怎么说,傅沧泓继续孤军深入,眼见着快到靖西郡城下,忽听得前方一阵隆隆乱响,冲出群——头绑红绳,角如镰刀的水牛来。
水牛?
傅沧泓双眸一紧,方才想起,这邰州可不正是盛产水牛?却不想,被哪位不知名的猛人,拿来做了件守城御敌的利器。
水牛来势极猛,且这些家伙皮粗肉厚,一头一头地宰,也颇花些时间,倘若后面再有伏兵,后果不堪设想。稍一思索,傅沧泓随即下令撤退,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地向旁侧的树林里散去,哪曾想刚刚进入树林,士兵们骑乘的战马纷纷狂躁叫嚣,高高扬起马蹄,痛鸣不已。傅沧泓好容易勒住马缰,垂头看时,却见草叶枯枝之中,遍布黑褐色的铁棘藜,战马正是被此物所伤。
墨色剑眉一掀,傅沧泓弃马飞起,立于树枝之上,遥遥往外望去,但见邰州城门大开,内里杀出支队伍,一色红袍着装,正中一杆大旗,上书一个潆字。
傅沧潆?
傅沧泓心中吃惊不小,这傅沧潆乃是傅沧海的胞姐,与自己年龄相若,因其是女儿之身,是以素来不如何引人注目,实料不到短短数年过去,竟然成了员虎将,挥师挡在这里,教他欲进不得,欲退不能。
“皇上,怎么办?”副将华广也瞧出事情不对劲,下马行至树下,仰头问道。
傅沧泓双眸深凝,沉默不言。
他们先是被水牛一冲,尔后战马受伤,已失了先机,而傅沧潆以逸待劳,无疑是占尽上风,此时若强攻,只怕徒劳无益,唯今之计,只有暂时撤军,待右路军到来,再作计较。
想清楚此一节,傅沧泓摆手道:“传朕军令,全军后撤至石子坡,整顿待命。”
“是!”华广应声而去,指挥着所有士兵慢慢地退出树林,朝石子坡的方向撤退,傅沧泓又呆在原处观望良久,方才腾身下树,走在最后替大军压阵。
傅沧潆也没有穷追猛打之意,见他们撤去,旋即也鸣金收兵,退回城内。
石子坡。
站在浓密的树荫下,傅沧泓接过华广递过的水壶,仰头灌了一口,两眼犹自眺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邰州城城楼。
夕阳一点点下沉,远处的黄土大道上,忽然扬起滚滚黄沙,众兵士顿时兴奋起来,一个个站直身喊道:“是右路军,右路军到了!”
唯有华广紧紧拧着眉头,仔细看了片刻,忽然失色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