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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了这阵势,夜天诤的脸色却着实有几分冷沉,心下一琢磨,却已明白了八九分——董皇后如此作派,一来表示了自己的“慈爱”,二来也向整个天下彰明,夜璃歌太子妃的身份。如此一来,夜璃歌再没有任何理由,推脱这桩姻事。
真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一丝悔意,从夜天诤心中掠过,事到如今,他已经渐渐意识到,当初的允婚,或许真是个错误。
明知道安阳涪顼并非良配,只因着与安阳烈钧的情谊,只因着家国大义,而当着满朝文武之面,应承了安阳涪顼的求婚。
当时,他只想着璃国好,却完全忽略了女儿的感受,以及将来种种,尤其是,忽略了这个叫董妍的女人。
他只知安阳烈钧雄才大略,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坐在他身侧的女人,沉默外表下,却有着干练果决的手段,和不下于男子的刚肠。
这一点,倒和夜璃歌颇为相似,只是夜璃歌的才干,夜璃歌的天赋,夜璃歌的聪颖,均在她之上,而夜璃歌比起董皇后来,少的是权谋,和,野心。
对于权利,夜璃歌并无野心,她的志在天下,是指泽被苍生,是指仁怀万民,而非赫赫皇权,所以,她不愿入宫,不愿为妃,更不愿被皇宫,困住自己冲天的双翼。
可是,作为衷爱她的父亲,他却生生,将她推到这样窘迫的境地。
歌儿,你可怨我?你可恨我?
唉——望了望那湛湛青天,夜天诤不由一声轻叹,甚至有些懊恼,当年没有谢绝安阳烈钧的诚请,出任大司空之职。
倘若他身在江湖,倘若他携爱妻幼女归隐田畴,或许便不会有今日之祸。
只是,作为一个男人,他确也有拯苍生济万民之壮志抱负啊!
第四十六章:只因为,我爱你
凤辇在司空府大门前缓缓停下。
杏黄幔帘撩起,董皇后踩着木梯下辇,两旁即有宫女近前扶住,抬眼看见立于门边的夜天诤,随即扬起满脸笑意:“有劳夜爱卿了。”
“微臣不敢。”夜天诤慢慢跪倒,“参见皇后娘娘。”
“爱卿快请起。”董妍赶紧命人将他扶起,尔后关切地道,“不知歌儿那孩子——”
语至此处,堪堪停住,目光在夜天诤脸上来来回回地睃视着。
“谢皇后娘娘关心。”夜天诤神色平和依旧——实诚地说,自打他入朝为臣以来,无论遇到什么大事,都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颇让人不易摸清虚实。
“皇后娘娘请。”侧身退开一步,夜天诤躬身相请,董皇后笑了笑,莲步款款,迈入司空府大门。
早有人将皇后驾临的消息通报给了夏紫痕与夜璃歌,是以,母女二人齐齐静候于正厅,等待着董皇后的到来。
“歌儿——”甫入厅门,董皇后便笑意殷殷地走到夜璃歌面前,一把执起她的手,上上下下地瞅着,“瞧瞧这脸蛋儿,都瘦了一圈儿,恰好有云岭郡进贡来两支极好的千年血参,本宫已命人带来,给歌儿好好补补吧。”
夏紫痕皱皱眉头,想说什么,却被璃歌扯住袖边儿。
“臣女叩谢皇后隆恩!”夜璃歌重重地拜了下去。
她这一举动,让夏紫痕与董皇后两人齐齐惊愣,要知道,夜璃歌清傲的性子,炎京城中人尽皆知,淡视权贵,无意繁华,不想今朝——
董皇后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刹那怔愕后极快地回过神来,亲自扶起夜璃歌,口吻无比热切地道:“好好好,歌儿,此后无论何事,若夜大人顾不过来,你只须知会本宫一声,本宫无有不准。”
夜璃歌轻“嗯”一声,仍旧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只道:“不知太子近日可好?”
一听这话,董皇后更是喜之不尽,连连点头道:“甚好,今儿早起还吵着要来见你呢,被本宫赶去书房念书了,估计晚些时候便到。”
话音刚落,外面已经传来安阳涪顼明亮的声音:“璃歌!”
室中三人一起转头,却见安阳涪顼手里提着个半人高的笼子,面红耳赤,气喘吁吁,额上汗渍斑斑。
见他如斯模样,董皇后忍不住嗔斥道:“顼儿,你看看你,什么模样?也不怕……别人笑话?”
搔搔脑袋,安阳涪顼尴尬地笑了,期期艾艾地近前,只是看着夜璃歌。
浅浅一勾唇,夜璃歌明眸微转,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笼子上:“这就是你昨儿说的,夏郡进贡来的稀罕物,能肖百兽之态,能变戏法儿的?”
“嗯嗯,”安阳涪顼点头,两眼亮亮地看着她,“你可要瞧瞧?”
“行啊。”夜璃歌点头,“不过此地非玩耍之处,我们去后院吧。”
董皇后赶紧随声附和:“对对对,快去后院,歌儿难得在家呆着,顼儿你可得好好逗人家开心,倘若惹恼了歌儿,本宫定不饶你!”
“儿臣遵命!”安阳涪顼早巴不得这一声儿,上前一把牵起夜璃歌的手,夜璃歌愣了愣,终是没有抽回,随他出了正厅,往后院而去。
厅门合拢。
一正面色,夏紫痕躬身深拜:“请娘娘上座。”
董皇后也收了笑,轻拂凤袍,至正中主座坐定,摆摆手道:“你也坐吧。”
夏紫痕谢过,这才行至一旁,侧身入座,两个女人,一时间相对无话,直到夜天诤进来,气氛才稍有松动。
又是一番寒喧后,董皇后终于将话头转入正题:“歌儿与顼儿,订婚已有数月,原本议定三年后再行大礼,可一则皇室子嗣淡薄,二则小儿女们均已长成,三则……”
视线在夜天诤脸上转了转,见他并无异色,董皇后方才接着道:“本宫看他们日渐融洽,所以本宫想——”
“歌儿此次伤得甚重,大婚之事,还是等歌儿痊愈再说吧。”夜天诤语声平和地接过话头。
董皇后目光转了转,心下暗揣度,觉得不能过于强求,当下笑道:“是本宫冒躁了,既如此,便依夜爱卿所言,只是,本宫希望着,夜爱卿能将此事放在心上,千万千万,别再生出什么波澜来。”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甚重,夜天诤抬头,飞快扫她一眼,却终究没有反驳,而是一拱手道:“谢娘娘提醒,微臣记下了。”
“既如此,”见此行目标已达,董皇后随即起身,“本宫静候夜爱卿佳音。”
“恭送皇后娘娘。”夜天诤与夏紫痕夫妻二人齐齐站起,神色恭谨地躬身相送,董皇后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拖着长长的裙裾,从两人面前款款行过。夏紫痕仍旧驻在原地,夜天诤一直送至府门外,看着董皇后上了轿,这才折身返回正厅,只见夏紫痕还怔怔站着,心下一丝微痛,当即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唤道:“紫痕。”
“天诤,”夏紫痕转头看他,眼底泛起几丝泪光,“歌儿她——”
“歌儿她是个聪明孩子,不会有事的,你切勿忧虑太过。”
轻轻将爱妻揽入怀中,夜天诤细细劝道。
夏紫痕摇头:“我担心的,不是歌儿,而是——”
夜天诤心中一紧:“是她?”
“嗯。”夏紫痕颔首,“歌儿虽聪明,但论手段心机,只怕——”
夜天诤沉默。
他和夏紫痕历来夫妻同心,夏紫痕所忧虑的,也正是他烦扰的。
是他低估了董皇后,也是他低估了董家的势力,皇族的势力。
与皇家攀亲不易,若一旦攀上了亲,退亲则更加不易。
要他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入皇宫那幽森诡谧之地,他何其忍心?
不管安阳涪顼对歌儿有多么好,他终究会成为一国之君,终究会有后宫无数,粉黛三千,纵他一生深爱歌儿,但依歌儿的性子,又怎肯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
当初。
想当初琉华城中,他是不是该任她与傅沧泓双双远去,就算得不到一世长安,也能得到刹那完满。
那时的傅沧泓,并无帝王之志,那时的傅沧泓,要抛了王爷之尊,携夜璃歌悠游江湖,也不是不可,况且,他们惊虹照影,双剑合璧,试问这天下间,有谁能是他们的对手?
只可叹自己当时忧心于璃国的朝政,只可叹自己应了安阳烈钧的三年之约,只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才匆匆赶至琉华城,强行将歌带回……
夜天诤思索着。
他这一生,甚少有后悔之事,但是在这件事上,只怕,是对是错,难以孰料。
现在,傅沧泓那边情况到底如何,他吃不准,更何况,傅沧泓的身份,已非昔日可比,做了皇帝的人,要想抽身,那便是难了,更何况,那男人腹藏韬略,昔日不掌权柄,已有微觎天下之心,而今既为人主,又焉知他作何想法?会不会弃了这段感情,纵马天下?
夫妻俩在正厅里相顾无言,后院之中,夜璃歌和安阳涪顼却是甚少的相洽。
看着身旁笑靥如花的女子,安阳涪顼整颗心都醉了——他确实是个庸常的男子,想要的,不过是触手可及的幸福。
对此时的他而言,夜璃歌便是他的整个世界,有她在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堂。
更何况,他虽“笨”,却不傻,也深知自己才具不足,若有夜璃歌从旁扶助,则璃国安,皇室安,他更可安心过他太平太子的日子。
“璃歌,”幻想着以后的幸福,他不禁往她身边靠了靠,“我以后天天陪着你,天天让你开心,好不好?”
慢慢地,夜璃歌转头看他,笑容却凝固在嘴角。
见她如斯神情,安阳涪顼顿时着了慌,低头看看自己,然后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天天陪着我?”夜璃歌的声音有几分怪异,“那璃国呢?那朝政呢?”
安阳涪顼呆掉。
“你不喜欢,”夜璃歌深深地注视着他,“你不喜欢上朝听政,你也不喜欢和那些老古板的文武重臣在一起,你更不喜欢弓马刀兵,你只想一直呆在深宫,做你的太平太子,是也不是?”
“我……”安阳涪顼满头大汗,心中怦怦乱跳。
强行咽下口中叹息,夜璃歌转头,看向那只仍旧活蹦乱跳,做着怪脸的“异兽”,心中却着实有几分悲凉——想她戎马征战数年,笑谈指点江山,救民济世无算,到头来,真要在这样一个毫无作为的男人身边,终老一生吗?
“璃歌……”安阳涪顼愈发地慌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无比恳切地道,“你要我怎么做?你说,只要你说,我就去做!”
“是么?”夜璃歌不看他,目光游移不定。
“是!是!”安阳涪顼连连点头。
“倘若,我要你弃了这些逗趣之物,重习刀兵战阵,帝王之术,你,也愿意么?”
安阳涪顼默然。
要知,这须怪不得他,他自小在董皇后身边长大,只因董皇后唯有他一子,未免宠溺过盛,养成他娇生惯养的性子,丝毫经不起苦痛磨难,莫说让他上阵杀敌,就是看见那些寒光闪闪的刀枪剑戟,心中也会暗生惧意。
要这样一个男人,变成擎天支柱,夜璃歌,你真是任重道远啊。
慢慢地,夜璃歌抽回了手掌,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外走。
早在宣安大殿之上,她一眼便辨明,这男人非但不是大器,只怕连中人之资都不具,之所以位居大国太子,不过是因天生富贵。
可是安阳涪顼,天生富贵者,也不是生来无虑,而是生来便有大虑,那便是如何安守富贵,不使之被他人所窃,不使之流散佚尽,创业者难,守业者,同样艰难。
这些大道理,她不想同他说。
经过傅沧泓一事,她也着实有些心冷成灰,只想着找个地方静养,或者是在司空府,或者离开炎京,随意那处山水,皆可成为她夜璃歌的栖身之处。
炎京如何,璃国如何,宏都如何,北宏如何,她都不想再管。
累了。
心累了。
纵使凤凰啊,也有悲伤落泪之时。
看着她茕茕的背影,安阳涪顼嘴唇哆嗦良久,却始终不敢把腹中的话给喊出来。
此时的他,的确不具备任何一分,像个男人的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