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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为何会失去最后的筹码。”
他突然又说道。
长孙曜步子稍缓,站定侧身向他,沉如深海的乌眸晦暗不明。
长孙无境希望从长孙曜面上可能有的细微变化中得到答案,他很清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用同生蛊,而长生蛊理应只有一颗,而长生蛊出体便会令宿主死亡,长孙曜自当无法剥出自己的长生蛊给长明。
然事不如他的意,除了那双愈发晦暗冰冷的眼眸,长孙曜的脸上并没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长孙曜看着长孙无境也无甚情绪的脸,冷声:“孤不需要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亦无需过问任何东宫之事。”
“长孙曜、”
长孙无境的话才起个头便被长孙曜的话音打断。
长孙曜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这样操纵戏耍一个孩子的一生,如此不堪之径,非帝王应有气度和风范,你与司空岁和赵姜皇太子的恩怨就该与司空岁和赵姜皇太子之间清算,你和司空岁一样混账无耻!”
他并没有等待长孙无境的辩驳和回答,说完话的同时收回视线转身,还未及隔开殿门的翡翠山河座屏,长孙无境呵斥的声音陡然又在他身后响起。
“如果不是朕——她早就死了!”
恼怒的、斥责的,又带着一些无法描述的情绪掺杂在其中。
长孙曜步子一顿,回身再向长孙无境,冰冷的眉眼如覆霜雪。
“是朕予了司空岁与姜昼吾同生蛊!予了姜长明活下来的机会!是朕令她在太平的仙河长大,令她衣食无忧,令她读书,令她习武,她现在的一身本事都是朕予的,因为朕的宽宏大量,没令她死在云州,没令她活在勾栏瓦舍,是朕令她像个人一样地活下来了,是朕……”
“够了!”
长孙无境却是快声再喝:“你以为就凭司空岁当年那个鬼样子,司空岁能护得住她?能养她?司空岁花了四年的时间才重像个人,才去到她身边!”
他讽刺愈重:“你以为,朕若不允,司空岁能教授她一字一招?甚至是——”
他的话音几不可见地停顿一瞬:“——是朕令司空岁去到她身边,是朕要求司空岁教出另一个姜昼吾,才使得你看到今日的她!”
长孙曜怒斥:“你竟居功?”
“那顾家到底是什么玩意,玄三月与顾氏到底如何待她,你岂会不清楚!她体质有异,吃不得一丁点的辣,顾家却恨不得顿顿喂死她,她所经历种种全是你授意玄三月所做!你令一个疯癫魔怔的顾氏做她的母亲!你令顾家作弄戏耍她!以顾家胁迫她!逼迫她来与孤争!”
他快步向长孙无境,怒喝再道:“你装作宠爱顾氏与她,令她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设计将孤外祖父遇刺一案扣在她与司空岁身上,将她推与霍家,令霍家利用她,对她用阴寒恶毒至极的琊羽针,令她差点废了一身武功。
“你与她王爵,却又与她一个令世人鄙夷不耻的身世,令玄三月殿前指证,将完全不属于她的身世按在她身上。这就是你所谓的教她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长孙曜!”
长孙曜怒喝未止:“你所谓的令她读书习武,是为了能看到一个让你满意的活着的‘姜昼吾’,你令这个‘姜昼吾’做你的棋子!你戏耍作弄这个‘姜昼吾’!”
长孙无境几不可见地停滞了一下。
长孙曜觉得无比讽刺恶寒,他看向刺入粉壁的三把细长小刀,心中了然。
“就因为你曾败在姜昼吾手里三次,就因为你全胜的人生中不应该有败绩,就因为你无法从姜昼吾身上讨回胜利,你就将一切不满与恨意加诸在她身上。”
“长孙曜!”
长孙曜斥声喝断长孙无境:“倘若你令人好好地抚养她,与她一个衣食无忧的正常人家,孤便认你教她像个人一般地活着,便认你领这个功。可你没有——她又有什么不能活?即便只是交予暨微,她也能好好活着!”
长孙无境面上短暂的凝滞几不可见,他高高在上、傲慢而又愤怒,凛声呵斥:“姜昼吾、司空岁、姜长明都是朕的阶下囚,朕说什么话,点什么头,他们就该活什么样!还轮不到你来评判朕所作所为!”
“姜昼吾与司空岁的死活,自当由你决定。可她不一样,当年她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长孙曜怒斥,他的眼中并不是失望,他从不对长孙无境有任何期盼,所以自当不会因长孙无境的任何行径而失望,但他的眸中却有无法言说的愤怒和不耻。
“你甚至、甚至可以因她的血脉……将尚在襁褓中的她杀死……但你不能为一己私欲这般戏耍作弄一个孩子!你令她珍视身边的一切,再将她所珍视的一切剥夺,身为帝王如何能有此卑劣无耻行径?!”
长孙曜指尖悬心指刀倏然飞旋而出,削断粉壁上的三把细长小刀,小刀“叮铮”跌落玉砖,悬心指刀回旋擦过长孙无境耳际。
长孙无境胸膛震颤地起伏着,他盯着眼前这双乌眸——这双几与他没有一丝差异的乌黑眼眸,越发令他觉得无比地荒谬讽刺。
他怒极反笑:“你今日所批判的朕,不过是来日的你,朕的自大、卑劣、不堪,都将是来日之你所有!你是朕诸多子嗣中唯一与朕相似之人!在这个大周,在这个周廷,只有你与朕齐名,朕所有的恶劣都曾在你身上显现!”
长孙曜从始至终都没有避闪长孙无境的目光一瞬:“是!孤恶劣、肆意、傲慢、无礼、自大到目空一切,孤的体内流有你一半的血,孤与你肖似,但这并不能令你此刻来批判孤,孤——从未如此卑劣行事!从前没有,今后更不会有!”
长孙无境高高在上的傲慢始终没有敛起一分,怒喝:“即便卑劣,这也是朕的权力。”
他拂袖怒斥:“朕便有权安排她——安排姜长明的一生!”
“九嶷事了,你不必回京,直接退居衡州行宫——”
长孙曜的声音无比地清晰有力。
“这便也是——孤现在的权力。”
“长孙曜——”
长孙曜怒喝:“闭嘴!”
长孙无境怒极反笑,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他怒声呵斥:“你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也不过是因那个孩子是她,因为你此刻爱她,你在乎、你怜惜她!可往日你对她所为又比朕高尚几分?!倘若今日那个孩子还是个与你无半分干系之人,倘若那个孩子不过是个任由你践踏的皇子朝臣,你又岂会这般正义凛然地斥责朕!你斥责朕,不过也是一己私欲,因为她对你来说,不再是个任你随意践踏的人!仅此而已!”
“是!”
长孙曜冷漠望着眼前愤怒斥责的长孙无境。
“又如何?”
“孤便只是因为那个孩子是她,才如此愤怒,又如何?孤便只因为是她才在乎此事,又如何?!孤也如此卑劣,又如何?!”
长孙无境怒喝:“都是卑劣之徒,又如何分得高低!”
“你的退位诏书,孤已拟好!”
他将最后两个字音咬得极重。
“父、皇。”
第184章九嶷山
起了风,檐下高悬的八角缠枝纹宫灯吱吱呀呀地摇曳,挂上朱墙的几道人影随着晃动的灯影虚虚实实。
起起伏伏的争执声从殿中传出,散在深夜的寒风中不甚清楚,不知过了多久,那争吵声突然掐断般,没了一丝动静,短暂的死寂后,紧闭的殿门猛然被摔开,长孙曜沉着脸阔步而出,看得殿前身着雪色长裙的女子,动作又猛地滞住。
陈炎等人立在长明身后低首半跪。
长孙曜周身的戾气倏然敛了起来。
她醒来时,身侧属于他的位置还有着他的温度,即便没有宫人禀告,她也猜得到,他大抵是来了正和殿,他陪着她入睡,又起了身,可是……现下他不在,哪怕只是一刻钟,哪怕她用了安神汤,她也睡不着了。
他同长孙无境在争吵,因为她而争吵,她不知道该如何进去,又该如何做,她唯一做得到的,似乎就是在殿外等着他。
她望着长孙曜颤动难受的眉眼,哑了声。
“长孙曜……”
长孙曜一下将她拥入怀中。
……
“孤没伤,一点也没有。”
尽管长孙曜如此说,长明还是没有停下动作,她轻轻拂起他的袖缘,以热帕仔仔细细地拭过他的每一根手指,垂着眼眸认真检查着。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我听到悬心指刀回旋的声音。”
长孙曜攥住她的手取下热帕,握着她的手浸入热水中,一点点地揉过她在正和殿外冻得微僵的指。
“孤的指刀不会伤孤。”
薛以饮春低垂着视线,适时奉上干净柔软的巾帕,待长孙曜取过巾帕,二人悄声端走金盆退出。
“……对不起。”
长明怔怔抬眸望向他,伸手抚向他因难受而蹙起的眉眼。
她听到了……听到了他同长孙无境那些争执的话,每一句都是她。
“不要道歉,不是你的错。”
他难受蹙起眉眼却并未舒展。
“他说得没错,孤也一直都在欺负你。”他握住她的手贴在面颊,翕动的唇再挤不出一个字音,他却始终没有松开她,他不愿放手,哪怕一瞬也不愿意,长孙无境说的没错,他也同样卑劣。
长明倾身环抱住他,长孙曜怔怔松开她的手,将她完完全全地抱在怀中。
“长明……”
“我同你之间发生过的那些,并不算你单方面地欺负我,我总是还了手,我不觉得因为你的性子生来比旁人冷淡,待人更冷漠,对我来说,便是欺负我了。”她越发用地抱住他。
她并不觉长孙无境嘴中说的长孙曜是她眼前的长孙曜,可就算那也是长孙曜……她也爱。
“我不管旁人如何说,不管你到底如何,你于旁人来说,又是怎样的,我都不管,不管是好还是坏,我都爱,你所有的坏,所有的好,我都接受。”
“我并不恨谁……只要有你在,我便觉得不难受了,长孙曜……只要有你,我便都不难受了。”
*
长明再醒来已经是午后,长孙曜一直抱着她,看到她醒来才带着她起了身,用过午膳,长明便看到寝殿的罗汉床旁多了两只约莫四尺长二尺宽的大箱,是整整两大箱的奏疏。
长明看着那两箱子奏疏发怔,去往云州时的船上,他总是在夜深时批着京中送来的奏疏,他几将所有的时间用在了她身上,便挤着自己那几乎不剩的休息时间处理政事。
而自她出长琊醒来,他便好像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了,就算偶离开她身旁,也不过几刻钟,他一直在她身边。
她已经月余没有见过他批奏疏,她几要忘记他是个政务繁重的储君。
长孙曜带着长明躺在罗汉床,速度飞快地批阅一本接一本的奏疏,晚膳才又稍停了半个时辰陪长明用膳,膳后便又回到了罗汉床前的书案,近亥时才方停了朱笔带长明休息,长明不想独自睡下,便又将长明带在罗汉床躺着。
长明知道他要忙着,喝了安神汤,即便睡不着也装着在他身旁睡着,他收回安抚地轻轻落在她后背的手,她知道他重新提了笔,她阖着眸将大半张脸埋在厚毯中睡着,她装的极像,连呼吸都是平日熟睡那般清浅,他虽批着折子,却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长孙曜每批完一摞折子便低下身子查看长明一遍,长明始终安静地睡在罗汉床里侧,长孙曜这方再停笔,已过了丑正,再低头去查看长明,见长明稍稍抬了眼眸。
长孙曜掖了掖她身上的厚毯,轻声:“是孤吵着你了?让你睡得不踏实。”
长明摇头,他每一个动作都轻得没有声响,他并没有吵着她,她抱住他的胳膊,搂着他的手臂坐起身,视线落在堆叠的成山的奏疏,两大箱的奏疏这才已经批得差不多了。
他昨半夜还在正和殿,她醒来时他便是醒的,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睡多少,早知他这样忙,她便该让他自去忙去,而不是陪着她躺到午后。
“还剩一些便等睡醒用过膳后再批,太晚了,先洗漱休息。”
长孙曜稍稍看一眼外头的刻漏,现下丑正一刻,他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道:“孤待会儿——寅初要去书房,同姬承钊等人商议赈灾一事,便不睡了。”
长明一怔,今岁天象异常,衡州以北,十数个州都遭不小的灾,先头椋县毒疫,这会儿怕也是差不多收尾了,还有南楚遗族之事,他其实该一直都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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