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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母女如此约定了,次日亦珍随着汤伯到闲云亭,趁汤伯将茶摊支起来的功夫,将招娣叫到跟前,低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你跟着我一道来茶摊,也颇有几日了,可都看懂了?”
招娣点点头,“回小姐的话,婢子看懂了。”
亦珍微笑,“可觉得难?”
招娣摇摇头,端茶送水抹桌子,于她实是小菜一碟。她在家里要喂猪洗菜带孩子,每天第一个起,最后一个睡,还吃不上一顿饱饭,动辄被阿娘打骂。相比起那时候来,如今在小姐跟前的生活,无异于人间天堂一般。
亦珍放下心来。
“那今日,这些活计便都交给你来做罢。”
“小姐?!”招娣有些震惊地抬眼望向亦珍,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带着一丝不安同一些错愕。
亦珍鼓励地朝招娣一笑,“去罢。”
招娣矮身一福,“是,小姐。”
汤伯已得了夫人的交代,遂并不多说什么,只在需要的时候,略指点招娣一二。
到了烈日高悬,一天之中最火辣干热的正午时分,小小的茶摊便忙碌起来。喝凉茶的,吃酸梅汤的,坐下来歇脚吃茶果的客人来来去去。
亦珍只管埋头坐在茶摊后的小杌子上,清洗客人吃过的茶碗果盆,其他一概不理。
招娣初时有些束手束脚,声若蚊讷,可是后头忙起来,吃茶的客人接二连三,她恨不能生出三只手来,那一点畏缩就统统抛在脑后。
等到两罐酸梅汤与一大罐凉茶统统售罄,茶客渐次散去,也只不过刚过了午正,未初不到的时辰。
汤伯一边收拾茶摊,一边嘴里不住夸赞招娣老实勤快,手脚麻利,记性又好,帐算得清楚。“可算是得着济了。”
招娣半垂着头,双手捏在一处,脚尖碰着脚尖,被夸得很有些手足无措。她以前在家里,家里家外的活忙得她团团转,却从未听到过一句赞扬。
亦珍从一旁的漆盒里取出一碗酸梅汤来,递与招娣,“忙了一中午了,快喝罢。”
招娣怔怔接过碗去,那碗沿还带着一丝未散的阴凉,她垂睫望着深色的梅汤,一滴眼泪啪嗒落进碗里。
亦珍别过脸去。她想象不出,招娣原来在家里的日子,过得到底有多苦。
汤伯一愣,随后嘴里念叨着:“招娣,赶紧把酸梅汤喝了,好收拾东西家去。”
“哎。”招娣应了一声,坐在条凳上,先小小喝了一口,洇了洇喉咙,待那酸爽甘甜直沁到心里头去似的,才大口喝起来。
亦珍看了,眯眼一笑。
这时忽然一个中年消瘦,做夫子打扮,留着两撇鼠须,生就一双倒三角眼,摇着一把折扇,来在了茶摊跟前,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丁打扮的壮汉。
招娣本能地放下茶碗,站到亦珍身旁。
汤伯虽则不认识为做夫子打扮的,却是认得他身后那两个壮汉,不由得上前一步,挡在了亦珍身前。
这两个壮汉乃是县衙里的巡检衙役,素日挨家挨户征粮收税的主。虽则还不至于盘剥克扣得狠,然而若是一时孝敬得少了,也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这眼下,他们做家丁打扮,跟在后头,想必前头这位,也是很有来头的。只不知这一行人,到他们这卖茶糊口的小茶摊,所为何来?
那中年夫子收了折扇,握在手心里,双手抱拳,朝汤伯一拱手,客客气气地问:
“不知这位老丈贵姓?如何称呼?”
汤伯忙作了个揖,“不敢,不敢!小老儿免贵姓汤,人称老汤头。”
那中年夫子却并不托大,一副商量的口吻,“原来是是汤老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亦珍被汤伯掩在身后,听他这样一问,忍不住腹诽:既是不情之请,明知会为难人家,还问什么问?索性烂在肚肠里。
连老实木讷的小丫鬟招娣都忍不住抿了抿嘴唇。
汤伯忙摆了摆手,“先生尽管说,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
中年夫子当空拱了拱手,“我家老爷前两日路过汤老伯的茶摊,喝了一碗酸梅汤,觉得味道甚佳。这几日梅雨连连,天气潮热不堪,我家老爷不思茶饭,只想喝一碗清凉解暑的酸梅汤。所以在下此来,是想向汤老伯请教,如何才能做得出您家酸梅汤的味道来?”
汤伯闻言,不免有些迟疑。
自家茶摊生意一向不差,靠的就是这招牌酸梅汤,若是这方子传了出去……可是这位夫子身后跟着两位巡检衙役,嘴上说是请教,实际却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亦珍在汤伯身后,轻轻拉一拉汤伯的袖笼。
汤伯心领神会,“请先生稍等,容小老儿寻了纸笔来,将这酸梅汤的方子抄与先生。”
夫子一捻鼠须,满意地一笑,“有劳汤老伯了。”
“汤伯,我们去借纸笔。”亦珍拉着招娣,到对面巷子里的胭脂水粉店,问掌柜的借了纸笔回来。
汤伯抖着手,颤颤巍巍地写下酸梅汤的方子,亦珍在一侧低低声提示。
待汤伯写好以后,微微吹一吹上头的墨迹,这才双手递给鼠须夫子。
夫子接过方子,对着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皱了皱眉,并不离去,反是细细询问:“这山楂一十五枚,可需去核?何以要加枸杞?倒是闻所未闻。玫瑰果儿又是何物?为何桂花蜜不趁热放,不是更易调得开么?反倒要待乌梅汤晾凉以后再放。”
“这个……小老儿口拙,一时倒也讲不清楚。”汤伯不是不为难的。这方子他也只大体晓得一二,还是小姐在一旁提点,他才能写得出来,但其中究竟,却只有祖传下这方子的夫人才说得分明。
鼠须夫子一拧眉,他身旁的两个巡检衙役一见,顿时横眉立目,“兀那老儿!休得推搪!还不快快道来?!”
鼠须夫子装模作样地横扇拦在两人跟前,“哎,怎可如此对老丈?莫吓坏老丈。”
亦珍一见这情势,心知对方有备而来,不问仔细了,是不肯放他们过门的。悄悄在袖笼了捏了捏手指,上前一步,敛衽道:“先生有所不知,这酸梅汤乃是小女子母亲家中祖传,素日皆由家母熬制。近日家母卧病在床,是以暂由小女子代劳,汤伯并不知晓其中详细。”
“哦,原来如此……”鼠须夫子拖长了声音,上下看了亦珍两眼,见是个面目生得十分寻常,衣饰简约,豆蔻年华的丱小娘子,遂放缓了声音,“那小娘子可晓得其中道理?”
亦珍浅浅一福,“小女子可以解答先生的疑问。若要酸梅汤涩味轻些,山楂便须去核。枸杞乃有补益肝肾、清热明目之功效,于消除濡热,大有裨益。而这玫瑰果儿,原是山野里极常见的刺玫果儿,味道酸甜,醒神开胃。采来以后,搁水洗净,包在干净细葛布里,拧出里头的汁子,兑在酸梅汤里,味浓而酽,尤其爽口。”
亦珍见鼠须夫子听得仔细,并未插嘴挑剔其中道理,这才继续细细解释道:“至于这桂花蜜,因这蜜虽对人大有裨益,却耐不得高热。新熬得的乌梅汤这么一冲,其中与人有益的,便悉数化为乌有。是以要待乌梅汁晾凉以后,再加入桂花蜜。”
鼠须夫子点点头,觉得已得着了满意的答案,这才一拱手,“打扰老丈了。”
随后带着两个巡检衙役告辞而去。
亦珍目睹三人去得远了,这才包了一包甘草桃脯,交予招娣,使她去胭脂水粉店还笔墨。
汤伯一跌脚,“小姐,这下回去,我如何向夫人交代?”
这酸梅汤的方子,本是各家有各家的不同,夫人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个,熬出的酸梅汤尤其好喝,这才成了他们在县里支茶摊卖酸汤的招牌。
这下秘方传了出去,以后生意还怎么做?!他还何面目去见夫人?!
亦珍低声道:“汤伯,民不与官斗。此事同你无关,我回去,自会向母亲说明原委。”
“小姐……”汤伯震惊地抬头望向自家小姐,迅即低下头去。
在他的印象里,小姐还是那个在宅院里追蝶逗猫,央了夫人在院子里架了秋千打秋千的孩童,然而只这一瞬间,他现小姐长大了。
亦珍微笑,待招娣回来,一主两仆慢悠悠回转家中。
回到家中,卸下独轮车上的条凳杌子等一应物事,汤伯便静静跪在了垂花门外头。
汤妈妈不知生何事,在垂花门后直问:“老头子,你这是做什么?”
汤伯垂着头,“家里的,我没用啊!我把夫人的酸梅汤方子——给了人了……”
汤妈妈先是一愣,随后难以置信地出了垂花门,望汤伯身上没头没脑地捶了下去:“你哪来的方子?!怎么可以把方子给人?这是夫人祖上传下来,家里用来安身立命的啊!”
“是我没用!”汤伯以头抢地,老泪纵横。
夫人和小姐孤儿寡母,求生不易,因不想太过招眼,惹人妒恨非议,最后夫人才出此权宜之策,既能挣些日常花销,又不至教四邻茶楼酒肆看着碍眼。
可这方子交了出去,最后落在什么人手里,哪还能由他说了算?万一落在那些个财力雄厚,又有人撑腰的茶肆酒楼老板手里,他们这小小的茶摊,恐怕难以为继。
亦珍在内院听见响动,连忙带着招娣出来。
站在垂花门内,看着老家人痛哭流涕,亦珍心中酸楚,出声相劝:“汤妈妈,快扶汤伯起来。这件事,不怪汤伯,请汤伯切莫自责。稍后我会寻机将此事讲与母亲听……”
“小姐……”
“汤伯也辛苦了一天,先去歇息罢。”亦珍轻轻道。她不欲让养病中的母亲知道此事,遂待汤妈妈进了二门,叮嘱她,“先莫叫母亲知道。”
母亲身体不好,这事既已生,无可挽回,又何必讲给母亲听,让她操心?
汤妈妈点点头。大夫交代过,夫人须卧床静养,不可忧思过甚,假以时日这身子才能养回来。
亦珍这才放下一颗心来。</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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