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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得俞家来人,房中陪伴黛玉的姊妹们均是一笑,皆望向黛玉,羞得黛玉面红耳赤,几乎抬不起头来,亏得贾敏和忠顺王妃等人带着添妆的各家女眷进来,方止住了。来给黛玉添妆者极多,黛玉房中坐不开,故皆坐于厅中,闻得催妆,也只来了几个极亲厚的。
忠顺王妃瞅着黛玉笑赞了几句,道:“我只当天仙下凡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咱们玉儿。”
众人都笑了起来,尤以清然的笑声最响。
刘夫人无奈地看了清然一眼,对东平王妃报以歉意,她这个女儿实在是随性惯了,很有些不拘小节的洒脱不羁,幸而东平王妃厚道,若是别人家的婆婆早说她不贞静了。
东平王妃倒很喜欢清然的性子,却是一笑。
又有丫鬟来报说催妆的人已进了门,贾敏忙催忠顺王妃,忠顺王妃笑道:“你这做娘的急什么?明日有你哭的时候!就是他们人到了跟前,也得给我等着!”说着,慢条斯理地将凤冠霞帔放入箱中,然后在上面压了一对六十六两重的金元宝。
林家给黛玉的嫁妆中金银一项俱为压箱钱,然数目太大,不好放入箱中,便放了两个金元宝,既体面,又轻巧。再者,嫁妆送至俞家时铺晒前须得由俞家主妇亲自开箱,开箱时必须放入比压箱钱数目多一些的钱,方是风俗正理,林家不可能让俞家在下聘过后再花费几十万两银子,或者几万两黄金,所以上下皆赞同放两个金元宝做压箱钱。
忠顺王妃赞道:“到底是你们,竟体贴得很。”说罢,合上箱子,与外面盛放嫁妆和添妆的箱匣等一并锁上,好送出去。
俞恒一身新服,骑着高头大马,宛若天将下凡,身后跟着的八个俊美异常的世家子弟应是从军中出来的,个个背挺腰直,满身英武之气,叫人见之忘俗。
因来催妆的少年须得尚未成亲,故立刻就有几家不认得他们的太太私下打探这八个少年说亲了不曾,欲以女许之。能陪着俞恒前来催妆的少年,必定和俞恒极熟,既是极熟,想必自有瓜葛,如此,还能没有如花似锦的前程?
贾敏忙得脚不沾地,哪里会回答她们这些问题,便是别人有知道的,只顾着看林家已经锁上的箱匣和无法放入箱匣中的璀璨宝物诸如珊瑚树、宝石盆景等,也不会接口这些。
林睿不在家,黛玉之兄弟唯有林智一人,她的嫁妆便由林智带人亲自送往俞家。
鼓乐奏起,嫁妆出门。
上千挑夫一色红衫,行动矫健,抬起嫁妆皆举止一致,更兼家具箱笼等物皆是朱漆描金,流光溢彩,令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相比别家每抬嫁妆之间间隔极远的十里红妆,林家的嫁妆间隔却是极近,几乎是后面一抬紧随前面一抬,宛若红龙一般蜿蜒,绵延不绝,即使如此,第一抬嫁妆已经进了俞家大门,林家这边才送出不到一半的嫁妆。
两家高门结亲,乃是极大的喜事,路边围观者众,都指指点点,叹为观止。
有人惊叹道:“这才是正经的十里红妆,江南一带的风俗,嫁女儿就是嫁山嫁水嫁黄金,瞧瞧,可不是应有尽有?别说那些房舍田庄和商铺了,就是这里头的一座山头,把姑娘出阁后吃的野味、饮的泉水、穿的丝罗、烧的柴炭等等全部都囊括在内了。”
有人羡慕道:“到底是大家嫁女,真真让我大开眼界。虽说未必比得上那年苏大人嫁女送出的家底,可瞧着更用心些。瞧那头一抬的嫁妆,竟是御赐的如意,接着还是御赐的好东西,何等体面!不止如此,看看紧随其后的瓦片泥坯,一抬都抬不完,甚至压弯了扁担,那得陪嫁多少间房舍多少亩良田,才有这么多的瓦片泥坯?”
也有人嫉妒道:“真真不知道林相是怎么想的,这女儿家再好,能比得上儿子要紧?好东西该多多留给儿子才是,毕竟传宗接代的是儿子。林相有两个儿子呢,偏拿出这么许多东西陪嫁女儿到外人家去,难道不怕两个儿子心里生恨?”
又有人疑惑道:“嫁女儿便舍得如此手笔,留给儿子的更多,那么林家得有多少钱?人说林相清廉,我瞧不见得,盐政可是肥差,林相从前做了许多年呢!”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群中鸦雀无声。
须臾后,众人哗然一片,纷纷指责道:“嘴里混吣什么?你是哪家的人?瞧你的打扮,是哪家的小厮罢?胆敢在这里挑事儿!也不想想,谁不知道林家百年世家,根基原就富贵无匹,年年又有进益,家中人丁又少,累积下来的财物你能算清有多少么?居然在这里大放厥词!连圣上老人家都说了,天底下唯有林相、苏大人、俞公爷等寥寥几人绝不会中饱私囊,你明白其中的意思么?这几家皆是祖传的大富,用不着自绝前途!”
长庆帝登基后,海晏河清,颇有盛世太平的气象,风调雨顺时,百姓安居乐业,遇到天灾时,长庆帝总会派遣绝不会中饱私囊的官员去赈灾,还会派遣心腹监督,钱粮实打实地到了百姓手中,故百姓十分拥戴,对他的话信而不疑。
再说,林家上上下下没有做过一点恶事,反而乐善好施,年年拿出许多钱孝敬长庆帝用来修桥铺路济贫。他们家的田庄遭灾时,当年不仅不收租子,还会发下口粮并种子安抚佃户,只需在来年风调雨顺时逐步还上即可,这也是因为不想叫佃户不劳而获的意思。桩桩件件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怎会受那小厮挑唆,认为林相贪污受贿?
林智耳聪目明,骑在马背上听得那人挑唆之语,扭头看了一眼,认出说话的人是贾雨村家的下人,嘴角登时掠过一丝冷笑。贾雨村近来上蹿下跳,一举一动人尽皆知,他虽在读书中仍旧清清楚楚,暗中认全了贾雨村家常打发出来做事的下人。
柳玉荷见状,忙道:“好兄弟,今儿是你姐姐的好日子,莫与这些不相干的人一般见识。”
林智将那小厮的面貌记在心中,打个手势吩咐隐在百姓中防备别人生事的下人去料理,方转头对柳玉荷道:“我知道,放心罢。等过了我姐姐的好日子,我再跟他们算账!”
柳玉荷闻言,放下心来。
及至到了俞家,嫁妆仍未尽至,然俞家早就预备好了席面,酒肉罗列,十分丰盛,请林智等人坐下,陪客亦都是俞家的出色子弟,又是敬酒,又是送上红封,美言说尽,好容易才从处处刁难他们的林智手里拿到嫁妆中箱匣的钥匙,急急命人送到里面交给俞老太太。
与此同时,念嫁妆清单的大管家嗓子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实在念不下去了,二管家迅速接上,清单犹未念完,半数嫁妆犹在路上未曾抵达,直至席尽,换了三管家接替,最后一抬寿材板儿和寿衣方进了门。
俞老太太拿着钥匙,亲自开了装有凤冠霞帔并压箱钱的箱子,放进一对各重八十八两的金元宝做开箱钱。早在成亲之前,两家都已商议妥当,元宝亦是预备好的。接下来其他的箱匣等物都由俞秋俞科的夫人并儿媳等一一打开,珠光宝气,溢满目光所到之处。
新妇的嫁妆须得摆在新房中晒与亲友观看,无数妆奁挤满了新房和院子,放不下的箱笼便送至耳房中。亏得俞恒住在正院,里外十分阔朗,不然,怕也装不下这许多东西。摆在正面新房中的家具是紫檀的,那套黄花梨木的暂且送至后院,晒过后收入高楼,与黄花梨木家具一起的还有许多新房中摆不下的陈设器皿盆景屏风等物。
看着琳琅满目的嫁妆,这娶进来的何止是个金娃娃,简直就是一座金山!众人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酸言酸语的,因俞老太太忙碌非常,并不理会。
因有人细细看毕,含笑对俞秋的夫人道:“今儿才算见识到了,怕府上其他所有人的嫁妆凑在一处,也不及这份嫁妆罢?粗略一算,竟有百万之数!”百万,除了苏家绝了户,所有财物都给妙玉做嫁妆,其他谁家会给女儿百万陪嫁?
俞秋夫人的心里也是羡慕非常,早知林如海疼爱女儿,不曾想居然到了如此地步,自己家所有财物比之也有所不及,但是这些心思却不能跟外人道,因而笑道:“何止百万呢?我这位侄媳妇最有福气,和娘家兄弟一样,除了祖业由长兄承继外,余下的林家家业三人平分,这就已经有百万了。更别说苏大人家给她预备了不下数十万的嫁妆,还有我们家送去的聘礼,并早在二十多年前林相查抄下人财物所得也都给她做了嫁妆。”
林如海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给女儿攒嫁妆,当年从下人处得的财物,至今日翻了一倍不止,细细算来,这些凑在一起,黛玉的嫁妆比兄弟将来从林家分得的家业还多些。
众人闻言惊叹,皆道:“林相竟有这样的气魄,女儿和男子一样分得家业!”
俞秋夫人却是淡淡一笑,心想和林家来往亲密的人才知道,她也是听人说的,林如海对两个儿子可远远比不上对女儿的娇宠,曾有许多人说,宁可投胎做林如海的女儿,也不想做王公贵族的儿子,由此可见一斑。
也有人半含酸地道:“如此看来,国舅爷竟娶了一位财神!”
俞老太太已收好了嫁妆清单,闻听此言,一手扶着沉香拐,一手轻摆,道:“我们家求的是人,嫁妆则是其次。若不是孙媳妇这个人物儿,有再多的陪嫁我也看不中。”
众人听了,不以为然,认为她是人财俱得才说这样的话。
俞老太太心里如何不明白她们的想法?但她到了这把年纪,娶孙媳进门,诸事如意,也不愿与她们分辨。
眼瞅着到了黄昏时分,彩霞业已飞满天际,林智方回家中,回禀父母,尤其是送嫁途中有人挑唆百姓一事细细告知了林如海,林如海听完,默然半晌,道:“你不必管,贾雨村家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圣人自有决断。”
林智道:“话虽如此,但是看着他们上蹿下跳,实在可恶。世上又有一干人,最见不得别人好,倘或受了他们挑唆,每每生事,岂不是对父亲不好?”
林如海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许,笑道:“只要不牵扯到你姐姐身上,如此倒是更好。”
林智一愣,随即有些明白了。
人人都说林如海的好,那才是真正的不好,有一二不满者,只要防备得当,便不会有损自家丝毫,反而更受长庆帝重用。
林如海拍了拍他的肩,心想对小儿子也可以放心了。
彼时林家的酒席也已经散了,下人们正井然有序地收拾,好容易妥当,贾敏回到房中忙忙卸妆宽衣,只觉得浑身酸痛,汗湿里衣,虽是秋日,仍觉身热,也不知道黛玉明儿凤冠霞帔穿戴一身,能不能受得住。
林如海听了她的担忧,淡然一笑,安慰道:“玉儿生得娇弱,纵已和常人无异,但夏天多数时候都是穿夹衣,何况如今已经入秋?”
贾敏一想不错,人常说,冰肌玉骨,自是清凉无汗,说的就是黛玉了。
晚间安歇时,贾敏困倦已极,早就合目安睡,不想至三更时分觉得口渴,似睡非睡之间,听得枕畔一阵长吁短叹,细听竟是林如海辗转反侧难以安睡,不觉睁开眼睛,道:“老爷早些睡罢,明儿有的忙呢。”说着,起身叫外面上夜的丫鬟送茶进来。
吃毕茶,林如海越发睡不着了,叹道:“想到明日,心里只不舍得。”
贾敏只觉好笑,随即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低声道:“老爷不舍,难道我就舍得不成?咱们家娇生惯养的女儿就要嫁到别人家去了,出了阁,哪里比得上在自己家的自在?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不能留她在家里做个老姑娘。”
林如海拉着她的手,长叹一声,夫妻二人对坐无言。
半日,林如海往窗外看了一眼,因玻璃窗开着,月盘晶莹,星子璀璨,一片光华透过纱窗流泻入室,方开口道:“睡罢,瞧今夜的星月光辉,明日是个好天。”
次日,果然天高云淡,晴好无雨,
八月里桂子飘香,寓意更佳。
林如海和贾敏一早起来,皆换新衣,不多时,贺客其至,贾敏先去了黛玉房中,眼见黛玉一袭红衣,端坐于床,昨日留在府中的惜春等未出阁的女孩儿皆在周围陪伴,各是一身新衣,佩戴着新首饰,打扮得十分鲜亮。
瞧见黛玉的那一刹那,贾敏眼圈儿一红,几乎就要流下泪来,慌忙拿着手帕压住眼角,强笑道:“惜丫头,你们姊妹好好陪着玉儿,我去外面招呼客人了。”
惜春站起身,垂手应是,道:“姑妈放心。”
贾敏走后,惜春方坐回去。
一时宝钗等人都随着贾母到了,惜春出门迎了一回,然后年轻的媳妇和女孩儿都在房中陪伴黛玉解闷儿,宝钗和探春也都在,她们坐在末座,抬头往上看时,见黛玉正和清然说到热闹处,虽未上妆,却风流婉转,妩媚鲜艳,心下俱是羡慕。
清然道:“算算吉时,该到了罢?”
连尘拉着惜春说话,闻言,扭头笑道:“就是来了,也得好些时候才能进门。智哥儿自小就疼林妹妹,能不好生刁难他们一番?我可是听说了,为了今日,智哥儿请了好些同窗过来出谋划策,想出了许多刁钻古怪的法儿。”
清然抿嘴一笑,道:“该!”
不消片刻,果然听到前面隐隐传来细乐之声,清然忙打发丫头出去打探,回来说俞家的迎亲队已经到了,不过都被挡在门外,不得进来。
林智带人关了大门,插上门栓,又叫几个同窗死死顶着,免得被撞开,竟是半点不肯让步,催妆曲中,急得八名世家子弟在门外又是作揖,又是将开门的红封从门缝里投进,高声道:“舅爷,快些开门罢,莫误了吉时!”
林智一手拿着核桃大的金表,一手叉腰,道:“放心,我瞧着呢。再说,轻易就给你们开门,未免显得我太不济事了,也显不出我们家姑奶奶的尊贵来。”
俞恒听了这话,沉声道:“弟欲如何?”
林智想了想,道:“我姐姐有咏絮之才,不妨先作诗一首,我若满意,大门自开。”
俞恒本来就是文武兼备,作诗难不倒他,何况他早有预备,做了许多诗词在腹内,就等今日,故听林智之言,不假思索地念了出来,皆是颂扬黛玉之才貌德慧,布局精巧,词句不俗,却又掩不住一丝雍容大气。
林智一听,暗叫不妙,居然没有难倒他,立刻有以金桂为题,再叫赋诗一首。
俞恒当初预备的诗词中包括了金秋季节所有花卉草木,自是信手拈来。
林智十分不服,谜题绝对,一一都被俞恒化解。
传到里面,人人皆赞。
黛玉不觉莞尔一笑,直到吉时将至,林智实在没有为难俞恒的法儿了,又恐耽误了吉时,方不甘不愿地开了门,接了催妆礼,连同俞恒的催妆诗一并送进里面。
催妆礼就是昨日放在嫁妆中送去俞家的凤冠霞帔,今日同镜匣脂粉等一并由俞恒送来,然后由忠顺王妃给黛玉梳妆,梳妆时,念念有词,皆是祝福。在梳妆的时候,外面又催了几次,做了许多诗送来,忠顺王妃方为黛玉穿上凤冠霞帔。
早在忠顺王妃给黛玉梳头的时候,贾敏就已经泪如雨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黛玉如何忍得住?亦是珠泪滚滚。
忠顺王妃忙劝道:“仔细花了妆,大喜之日,快别哭了。”
众人都上前解劝,好容易方止住,又重新上了妆,方盖上龙凤呈祥的红盖头。
含泪拜别父母后,林智背着黛玉送上花轿。
花轿十分精巧,朱红缎子的轿衣上金银焕彩,珠绣辉煌,跟随而来的拆轿师傅亲自拆卸,好令新妇妥帖出入,待帘子放下,轿夫们含笑望着林智,都不肯抬轿,直到林智拿出一包或是笔锭如意、或是状元及第、或是并蒂花开的金锞子散给他们,又有一大包金锞子给了途中更换抬轿的轿夫们,他们方笑嘻嘻地道谢,随着鼓乐之声抬起了喜轿。
不知何时,林如海已经走出了大门,站在门外,遥望远去的花轿。
黛玉的归宿,便是俞恒了。
自己重生以来,最大的心愿,也在于此。
但是,并不止步于此。
从今往后,他还要时时留心女儿出阁后的日子好坏与否,他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女儿,他无法因她出嫁就觉得心满意足。
他林如海的女儿,一定要比任何人都过得美满。
贾敏在里头知道林如海不舍,微微一叹,命人劝他回来,复又招呼客人。
三日后回门,林家又是一番热闹。
林如海早等在家中了,家中红灯绿缎仍未撤下,里里外外喜庆热闹,林智亲自迎出大门,接了进来,独黛玉的车进了二门,卸掉驾车的马和轴承,由婆子将车厢抬进内仪门,方由丫鬟打起帘子,正好林智和俞恒业已到了跟前。
俞恒上前两步,扶着黛玉下车。
他今日穿着石榴红的衣裳,黛玉却是大红榴开百子的刻丝衣裳,到了贾敏和林如海跟前,夫妻并肩而立,天生的一对璧人。
姐姐既出阁,便是俞家人了,林智对俞恒难免带着三分不喜,待二人拜过父母,送上回门礼,林如海命他和俞恒随自己去书房,林智只得答应,不料他却落后一步,悄悄拉着黛玉道:“好姐姐,我有许多话说,千万等我回来。”
黛玉微笑点头,林智方放心地去书房。
贾敏招手叫黛玉到身边,仔细打量,见她容光焕发,气度出众,更有一种妩媚风流的态度叫人倾心,心中一宽,又见她梳着八宝如意髻,绾着丹凤朝阳挂珠钗,皆轻巧细致,不似在家时的姑娘打扮,不觉又是一酸,细声询问婚后诸事,听得已拜了宗祠,入了族谱,俞老太太待她甚是体恤,叔叔婶婶皆已分家,吃住不在一处,甚是清闲自在。
贾敏道:“别人家娶亲,多看父母双全,当初挑了恒儿,也是瞧他们家人口简单的意思,如此甚好,你既已成亲,日后就好生孝顺老夫人罢。”
黛玉伏在母亲怀中,撒娇道:“虽只三日,我却觉得恍如隔世,明儿我常回来看爹娘。”
贾敏抚摸着她的鬓角,柔声道:“出嫁了的女儿哪能隔三差五就回娘家?如此反倒叫人笑话,说你在夫家不妥,才想回娘家。咱们家上面没人管着,你父亲待我又好,我才能经常去你外祖母家走动,你如今有老祖母服侍,却不可如此。”
黛玉摇头笑道:“祖母和大哥都说让我想爹娘时就回来探望呢。”
贾敏闻言,喜不自胜,随即道:“这是老夫人和恒儿疼你,可是你却不能视为理所当然。”
黛玉只得点头称是。
却说书房中说起门子已抵达京城,林如海忙对俞恒道:“你千万别插手此事,这件事不用咱们出手,贾雨村也没有好下场。插了手,反倒别人说咱们公报私仇。”
俞恒如今娶了如意娇妻,正是心满意足时候,自然不会让这些事情来打扰自己夫妇,便道:“岳父放心,圣上也不许小婿插手。贾雨村得罪了那么些人,想料理他的官员不知凡几,压根不用脏了咱们的手。”
林如海微笑道:“你明白就好。”
林智见他们翁婿说事,借故出去,实则去寻黛玉说话。
林如海和俞恒心里明白,并不点破,反倒说起了朝中别事。
林如海道:“早些时候我曾有主意与陛下,即官绅纳税一事,陛下十分赞同,经过这些时日,条例渐渐完善,只未发出。待得天下皆知时,我必为众矢之的,怕也要牵连到你,睿儿跟随太子我不担忧,你须得谨慎小心,好生保护玉儿,莫叫他人有可趁之机。”
俞恒早听说过这事,忙道:“岳父和岳母并舅兄舅弟也要小心才是,这道旨意发出,有些不愿交税的达官显贵恐怕拿岳父出气,少不得有铤而走险之举。”
林如海叹道:“我已有所安排,只不放心玉儿。”
他常常回家倒好,偏生俞恒的差事使他并不能日日归家。
俞恒笑道:“岳父不必担忧,小婿府上的护卫多是从军中退下来的,个个骁勇善战,二管家和三管家更是我当年收用的高手,他们不愿为官,才做了管家,有他们在,无贼敢闯府中。再说,待得旨意发出时,小婿再求陛下庇佑,定能保玉儿周全。”
林如海听了,点头不语。
用过宴,林如海又见了黛玉,说了一会子话,方放二人回家。
不想他们翁婿见面时防备日后之难,长庆帝却已经有了主意,他单独召见贾雨村,温言抚慰,说他信任贾雨村,叫贾雨村不要在意朝中百官的敌意,自己还有重用他的时候。然而,在贾雨村喜得飘飘然之际,忽然长叹一声,似有难处。
贾雨村正觉得自己比林如海更受重用,不然怎会被唤进宫中,得圣人亲自开口,闻听此叹,忙道:“微臣虽无能,却愿为陛下分忧。”
若不是知道贾雨村的为人,单看其相貌气度,当真以为是忠心耿耿的良臣了。长庆帝垂下目光,只觉得他面目可憎,压住心底的厌恶,道:“虽说这两年抄没了许多犯官的家产,国库丰盈了一些,但渐亦消耗,税收不足,朕心甚烦。反倒是诸官绅之家,良田商铺极多,进益极多,若是他们和百姓一样纳税,国库岂非大有进项,可惜了。”
贾雨村眼前登时一亮,他生平最恨何人?就是那些根基深厚的达官显贵之家,如若推行官绅纳税之策,他们不知得损失多少进益,见到他们倒霉,自己便觉喜悦无限。何况,这是长庆帝的意思,自己先行奉之,长庆帝岂能不护着自己?
想到此处,贾雨村自告奋勇地说,明日要当朝上奏,为长庆帝解忧。
长庆帝面生喜色,立刻命人拿来拟定好的条例与他看,并非全部,而是一些皮毛,又赐下彩缎金银等物与他,意似赞许。
为此,门子一事长庆帝命人暂且压住,只等贾雨村上奏。
贾雨村果然不负众望,奋笔疾挥,酣畅淋漓地写了一道折子,第二日清晨,当朝上奏,他本来就是口角锋芒的人物,诉说百姓疾苦国库空虚时那叫一个正气凛然,指责诸官绅自私自利时更是口若悬河,叫人无从反对。
林如海眉峰一挑,目光看向长庆帝,他竟用贾雨村来做推行官绅纳税的靶子?
除了长庆帝和俞恒外,没有人知道这个主意是林如海出的。
待得贾雨村话音一落,立刻就有官员反对,道:“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岂能将权贵和读书人与百姓相提并论?”
贾雨村义正言辞地道:“话不能这么说,佛家都说众生平等呢!我等为官,不就是为国为民?如今国库空虚,税收不足,此时有抄家所得方有俸禄发下,倘或有朝一日国库入不敷出,存银殆尽,朝廷发不出俸禄来,我等贫寒官员靠什么度日?此时推行官绅纳税,未必就不是高于百姓,而且有功名的读书人仍有钱米可领,亦可免却徭役,有何不满?”
众人气极。
林如海听到此处,忽然明白长庆帝的用意了,他当初建议的是三十税一,仍比百姓税收为高,可是贾雨村竟没有提到这一点,莫不是长庆帝没有跟他说明?
此时,朝中已经吵作一团。
苏黎等和林如海交好的官员见林如海不开口,也都默不作声。他们心里都很明白,这个主意肯定不是贾雨村想出来的,看他的张扬跋扈,说不定是按长庆帝之意,既然如此,他们何必搀和?虽然纳税令他们十分心疼,可是林如海都没反对,他们何必反对?
忽然有人发现林如海的沉默,开口道:“林相怎么看?”
林如海并未开口,只看向长庆帝,等到长庆帝允许,方微笑开口道:“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苦,我若同意,未免不明各位官绅之苦,我若不同意,却又有愧于家国百姓。”
闻听此言,众人不禁紧皱眉头。
长庆帝坐在上面看下面争吵,道:“既如此,林卿家就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罢!”
众人不觉都看向林如海,只见他沉吟片刻,似在思索,半日方道:“和百姓一样十五税一,未免有些不妥,官绅本就高于百姓,岂能相同而论?莫若三十税一,既仍然高于百姓,以表明官绅的身份,又能为国尽心,岂不两妙?”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仍让不少官员不满,他们一直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哪能和百姓一起纳税?那岂不是自降身份?然看到贾雨村皱眉之状,似对林如海不满,他们却又觉得林如海说的策略比贾雨村强得多,如果他们反对贾雨村,赞同林如海,岂不是打了贾雨村的脸?让贾雨村不高兴,他们心里就高兴了。因此,脸上都露出凝思之态。
苏黎万事都以林如海马首是瞻,此时俞恒不在,他立刻接口道:“林相此言甚是,不管是田庄还是商铺,我愿三十税一,于家国略尽绵薄之力。”
长庆帝喜道:“苏卿家果然是忠臣、贤臣!”
听到这句赞语,原本不同意的一些官员也只好高呼同意,不同意恐怕就不是忠臣、贤臣了。于是,他们极赞林如海之策,万分赞同,反将贾雨村撇到了旁边。看到贾雨村面色铁青,眼里似喷怒焰,本来不情愿的官员心里顿时舒坦了。
官绅纳税的条例早就拟好了,当朝颁布。
众臣闻之,方知长庆帝早有此意,就算再有不满,也不能表白出来,只得将一腔恨意移到了贾雨村身上。尤其是天底下官绅无数,八成都不愿意纳税,就算朝中官员同意了,他们也很不高兴,遂想方设法地针对贾雨村,扰得贾雨村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除了百姓外,官绅纳税的条例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到天下官绅拥护,这一年年底的时候,只有三成官绅如数纳税,余下七成诉苦欠收,不肯交税。
长庆帝发了狠,派遣心腹官员亲自查账,狠狠发落了二三十个谎报的官绅,方令其他人等人人自危,老老实实地交了税。当然,发落的这些官绅,也都是曾经为非作歹的,未曾作恶却又谎报的官绅,罚交两倍税银。
如此一来,这些人愈加深恨始作俑者贾雨村,哪怕他们都明白是长庆帝的意思,可是他们不敢对长庆帝不满,所以将贾雨村的罪状齐齐送上。
由门子一案起始,牵连甚众。
因为罪证确凿,不可宽恕,于是长庆帝即批革职,判处流放之刑,其家抄没,家眷入官。其实以贾雨村的罪状斩首亦不为过,可是那些官员都对贾雨村恨之入骨,哪会让他轻易死去?倒不如流放到苦寒之地,受尽苦楚,所以有些罪状并未送上。
贾雨村流放的时候,是第二年的冬日,飞絮如棉,寒风彻骨,他穿着囚衣,扛着枷锁,分外单薄,而押送他的官差不是别个,正是当年的门子。
门子抱着手炉,坐在小轿中,冷眼看着帘外的贾雨村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在雪地上。
林如海叹息,当年的故事源自贾雨村,亦终结于贾雨村。
自己的一番重生,有的人命运改变了,有的人依然和上辈子无异。
贾雨村事件结束后不久,贾母突然生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数月,于次年二月仙逝,为了宝玉,她比上辈子多活了将近两年。
丧事毕,贾赦与丁忧回京的贾琏扶灵回乡,将宝玉湘云并惜春等都带回金陵定居。王夫人已死,宝玉和宝钗也得回乡守孝,不过因为贾母方滞留京都,二则惜春的亲事已经商议定了,且连家在江南,等出了孝期好出嫁,有窦夫人和陈娇娇做主,自然不会叫她寒酸出阁。至于湘云,抵达金陵后,贾赦便将史湘云连同其嫁妆送回了史家。就是贾母健在,史湘云也该由史家照料,没有让他们这门表亲照料的道理,何况贾母已经不在了。
林家好容易才从贾母仙逝的伤感中回过神,俞老太太忽然无疾而终,又是一番忙乱。
俞老太太仙逝,俞恒和两个叔叔皆报了丁忧,后者很有些不舍。其中俞恒虽是长房独孙,但实际上他并不是长孙,上面还有一位长兄,那才是需要守孝三年的承重孙,不过他是长房独孙,承继宗祠以及长房香火,仍旧上旨守孝三年,并带着黛玉扶灵回南。
如今朝堂安稳,边境暂无战火,长庆帝便允了俞恒的旨意,又道:“三年后回来,朕有要紧的差事交给你,在这三年里,可不能懈怠了骑射文艺。”
俞恒满口应承,拜别出京。
送走他们后,林如海不免十分寂寥,闷闷不乐了好些天,这日正瞅着黛玉的小像以解思女之苦,忽然见到贾敏兴冲冲地走来,喜气洋洋地道:“老爷,睿儿来信说,睿儿媳妇有喜了,咱们就要有孙子了!我盼了好几年,终于盼到孙子了。”
林如海莞尔,侧头道:“也许是个孙女儿呢!”
林睿于他是意外之喜,他恍然发觉,意外之喜的长子居然也要做父亲了。
贾敏嗔道:“大年下快别说这些话!就算是孙女,先开花后结果,总有我抱上孙子的一日!现今睿儿我不愁了,玉儿我也不愁,只剩智儿了,老爷有什么打算?上回见到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她们还是惦记着智儿呢。”
林如海微笑道:“姨丈家的小孙女莹莹甚好,夫人觉得如何?”
他的姨丈汪祯早已过世多年,表兄中年方中进士,在翰林院当差,二三十年下来,已升到了从四品,但因他才干平平,少有建树,在京城中颇不起眼,其他兄弟也没有十分精明能干的人物,他们家已落为三等人家了。
林如海说的汪莹莹是这位表兄年将半百才得的小女儿,今年十五岁,因她母亲生她时难产而亡,其父又未续弦,自小抚养在老祖母跟前,生得伶俐标致,爽朗活泼,那年黛玉出阁时她随着祖母前来道喜,亲戚间厮见时,林智一眼就看中了,私下说与黛玉知道,黛玉又同林如海说明,父女二人仔细打听过,皆极满意。
贾敏想了想,喜道:“倒是一门好亲,咱们家到了这样的地位,很不必再和高门大户结亲,所以纵使南安郡王府的郡主好得不得了,我都没有答应。”她对这些门道十分清楚,既然林如海提出对汪莹莹满意,想必汪莹莹极好,她自然不反对。
林如海拉着她的手,笑道:“等忙完智儿的亲事,咱们就清闲了。”
贾敏颔首赞同,然后反手握着林如海,抬头看他,嫣然一笑,眼波流转,恍如当年新婚时,映着纱窗,人如玉,景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