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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的想法源于那年中秋。
云破月十五岁。
那时候他和寡母一起,已经相互生活了三年。
父亲在他十二岁时死了。
先是吐血。
后来便血。
接着呜呼哀哉。
直挺挺,穿着一身黑衣,停放在屋地。
进进出出帮忙的人们纷纷躲避。
女人即便胆小。
可男人看了也不说什么。云破月暗暗在想,为什么人活着,抬手动脚,想去哪儿去哪儿?而一旦没了那口气,搁在什么地方都瞅着不合适。
非得要挖个坑埋起来?
尤其为难的是,他家只是个佃户,租人家地种,然后交租子。虽然整日在土地里忙活,但却没有一块属于自己。
贫无立锥。
此之谓也。
云破月只记得自己穿了一件白孝衣,由族叔领着,给那些有地的人挨家挨门磕头。跪在地上,将白布举过头顶。希望好心人见孤儿寡母,予以垂怜,赏赐一块埋骨之所。
然而常常是连跪都不许跪。
就被赶走。
因为有钱人家生怕他这身晦气冲了财气!
父亲的尸体在家中连续停了三天。
有个姓刘的实在看不过,慨然舍了一块地,母子这才有了着落。一面哭,一面抬,弄到坟地,草草埋葬。
父亲死让云破月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穷人非但没有权利生。
甚至没有权利死。
那年田产歉收。
本来母子二人耕种着两亩薄田,也只够勉强糊口。现在年成不好,除了交租子,只怕剩不下几粒粮食。
母亲没日没夜在别人家割过的豆子地忙碌。
用笤帚扫。
聚了一堆又一堆。
然后用筛子筛,用簸箕扬,剔除其中杂质碎屑,再选出一粒粒晶莹剔透的黄豆、绿豆。没想到竟拣了大半袋。
拿到集市上卖了。
再换米糠杂粮。
云破月背回来,感到很高兴。
可是母亲的手指却被什么扎了一下子,开始没理会,后来肿得像个萝卜。又黑又紫。家里又没有钱买药,听天由命,只能那么挨着。
晚上没事,母子两个喝完清汤寡水的稀粥。
母亲捧着手指。
坐在炕上,说:“要不你也出去闯一闯。你看东院那爷俩,在城里干了几年活,挣下许多钱。回来讨了一房媳妇。”
母亲说的是隔壁。
隔壁家的男孩姓王,叫王龙,比云破月大四岁。今年十九。
身材高了一头。
结实有力。
至于什么媳妇不媳妇,他并都不在乎。
因为在月破月眼中,隔壁找的那个女人除了胸脯大、嗓门大、脾气大,三大之外,绝无任何优点。
而且动不动还摔盆子摔碗,骂骂咧咧。
走路看人一撇一撇,一大半眼珠子是白的,黑仁几乎完全找不到。
有一次路过月破月身边,呸了一口。
云破月一攥拳:“你吐谁?”
三大女人一仰脖:“我吐瓜子皮,干你屁事!熊样儿!”
然后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听说找这样的蠢货,光彩礼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云破月啧啧赞叹,一百两银子,五头牛,或者三十只羊,都赶到了家里?
他们怎么想的。
是不是脑筋出了问题。
云破月长吸了一口气,说:“妈,我要是有一天挣到了钱,先给你盖一栋高房大屋的宅子。又宽敞又亮堂。”
“你有这份心就行。”母亲叹着气,“我还不是为你。娶妻生子,将来把你爹和你这份香火延续下去。至于房子,住不住都好……”
母亲虽然不老,但人已经唠叨。
只要开了口。
说下去就没完没了。
云破月赶紧下炕,截住她的话:“那我今天就走行不行。”
母亲说:“今天是中秋节,你就算要出门,也得准备准备。啥都没有,连路费都没有。”
云破月裹起包袱。
里面有一件旧衣服,一双新鞋。
鞋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给他做的。
他说:“什么都不用,没有路费,也不赶车。没有钱,更不要紧,城里遍地是银子,只要随便抓两把就够咱活两年。”
母亲喜笑颜开,完了又叹气:“都怪你爹死得早。”
“死的晚又能怎样?”
云破月不以为然。
的确不能怎样。
活着已然如此,死后还要跟人借地。
一直到许多许多年之后,云破月才深刻体会出人间“死无葬身之地”的悲凉。
见到儿子出门。
母亲终于还是落泪了。
女人为什么多的只是眼泪。
要不就是小心眼。
几乎每一个女人,对于危难、危险、趋吉避凶、巴结逢迎的本事,都比男人要强出十倍。
天下又几乎没有一个女人不会虚伪。
不会撒谎。
狮子的爪牙,大象牙齿,牛的尖角,和乌贼逃跑时的墨汁。
各得其所,各得其用。
这也是若干年后,云破月清醒明白的道理。
但是母亲的眼泪只有爱。
没有错。
尽管这种爱可能盲目。
泛滥。
软弱。
或者实际上并不足以解决任何问题。
母亲挪下炕,抓住他的手,把自己在集市上卖豆子所得的全部,都塞给了儿子。云破月不要,推搡着。母亲到底年长,比他多了几分人情世故,说:“穷家富路,拿几个钱在身边。就算暂时用不着,总也没有坏处。”
于是云破月背着一卷行李,高昂着头,大步流星走出家门。
天边是十五的圆月。
明亮金黄。
高高悬挂。
时隔三十年,云破月经常会想起那天的情景。有时在茶余,有时在酒后,甚至有一次被对手逮住,打个半死投入地牢。在地牢的水中,竟也映入了窗外的半弯残月。往事尽管常常呈显,细节却全然虚化。前因后果尽皆成空。就连天上万古不变的月头,也显得模糊而隐退。
有时有一丝温暖。
但更多是冷静、无情、苛刻的批判!
没有一个人生而知之。
没有人天下无敌。
有的,只是兑换、磨损、侵蚀、退化。
没有一件事不需要付出代价。
老成就要牺牲天真,成熟必须葬送烂漫。
而懂得了男女之间真谛,也就彻底和无邪绝缘!
云破月在想,假若那一天他没有走出家门,走向城市。对他可能也不会损失什么?住在村子西头的和合大叔,今年九十二了。
还能眯二两白干,吃鸡骨架,能嚼得动炒黄豆。
没有去过县城。
足履不出村子半步。
不照样活得儿女双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