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莲岐 仙踪何处

七星映寒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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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漏尽更残,此时莲房外冷月西斜。

    阳春三月的凌晨,却是料峭生寒时候。

    窗外传来更夫的竹梆声:咚--咚!咚!咚!一慢三快,昭示子时已过,丑初来临。

    五更。凌晨的寒气,悄悄从门缝窗隙穿将进来。这些乡绅夫子,名流大耆一阵寒颤,不觉意尽兴寡,气氛顿时冷却下来。

    莲岐强打精神,举杯说道。

    “各位高邻,贤兄贤弟。承蒙抬爱,待我师徒二人如此情厚,兄弟我深表谢意。我们相知一场,实在还没有聚够啊!可惜,时候不早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待我们饮了这杯合家欢,也好各自归去了。”

    众乡绅拾起酒杯,莲岐带头一饮而尽。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魅影飞速弹射到他的酒杯里,裹着杯中一缕醇厚的温热,就滑进了莲岐的五脏六腑之中。

    不错,这道魅影,正是大厅盆栽阴影里,龟精魂魄化成的怨鬼戾气。

    “啊!噗--”莲岐知觉五脏翻腾,肝胆欲裂,疼得他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射而出,遽然倒地,牙关紧咬,不省人事啦。

    众人大吃一惊,莲房后厅一片哗然,慌张莫名,乱作一团。

    “师父,您怎么了?”

    三宝郎惊哭一声,扑上来抱住师父,右手拇食二指翻开师父的眼皮,但见双瞳光散,神元乍泄,鼻孔中气息微微,奄奄欲绝。

    匆忙中,伸手搭住师父左脉,触手一阵阴寒之气,直逼得三宝郎五心寒澈。他运起真元,气达三指,按住师父寸关尺三部,浮中沉九候细察。但觉三关脉浮,结代交替,时而如屋漏水滴,时而如浅水虾游。似来不来,似去不去。

    三宝郎心中一沉,暗道一声大事不妙。再细寻按,但觉关部浮起一个团融融的硬块,坚冰如铁,冷如霜结。乍按凝然不动,再寻替替旋转。换诊右脉,沉细无力,时有多无。

    是什么邪气这等阴损?

    《七星决》上说,左为阳性右为阴,方圆坚定属老金。圆圆融融归坎卦,十三鬼穴细推寻。白话来讲,左脉里的邪气是男性作怪,圆融之象是水的卦象,归在坎卦里,这一卦的动物类属有龟鳖之象。

    莫非真是龟相袁福报仇而来?想到这里,三宝郎不敢稍有懈怠,只得将恩师平放地上,随即撩起长衫,就从随身携带的羊皮针囊里,摸出五枚银针,闪电般甩向师父的人中颊车二穴,余下两枚左右手劳宫穴各刺一针。孙真人有诀,一针鬼宫人中穴,二针鬼信取少商。七针···八针···针人中使鬼不得入宫,针颊车,使鬼不得在床···独留鬼路,逼其逃之夭夭,法不可极尽也···

    如此五针下去,仍不见师父三魂归位,七魄回转。三宝郎又取三枚银针在手,按《回阳救逆九针法》旨趣,将银针甩向师父左右合谷及中脘三穴,

    莲岐仍然不见阳气回转一丝。

    三宝郎又决一策,命老管家火速研磨炮姜附子成粉,撬开师父牙关,用温热的米汤送服。

    一番忙碌,师父还是迷眼不睁,气息微弱。摸之,四肢逆冷,少有温回。

    三宝郎急得汗水顺着脸颊,滴在恩师的手上。他又取来艾柱,火灸百会大穴,一边打开麝香锦囊,在莲岐的鼻前,晃了三晃。

    大厅内,众人鸦雀无声,急切地看着三宝郎对师父急救。个个提心掉胆,汗水捏在手心里。

    百会穴上,两壮艾柱将尽。

    师母柳氏一声哀嚎扑将进来。

    “莲岐--我的天呀--我的亲夫,你不能呀,不能撒手不顾我。”

    也许是药力效达,随着柳氏一声悲哭,莲岐悠悠醒转而来,面染桃红,双目浮光闪烁。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笑容略略浮上来。刚才过度的惊吓,他们面上的表情都呆了。

    三宝郎见了师父这等光景,不但没有丝毫的轻松,心里反而愈发沉重。他知道,袁福这老龟精怕是绝了情了,下手如此刁毒。

    师父啊,怕不是回光返照吧。

    师父,您老可千万挺住啊!

    莲岐睁开失神的眼睛看着夫人柳氏:“夫人,你哭什么,我没事的。看透些吧,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花落尚有花开日,世上恩情有尽时。”

    柳氏听了这话,泪如雨下。她抱着丈夫的头,紧紧地贴在胸前,怎么也不愿放开。

    莲岐心如止水,面上平静得可怕。莲岐非常辈,通阴阳,知兴替。人为使命而来,他甚至恨不起龟精袁福。这份豁达,若非同道中人,怕是少有人体会的了吧。

    “夫人,你一生贤淑勤谨,吃也让人,喝也让人。大事遵则,小事重情。我莲岐知足矣!只是这一趟为人,还没有爱够你···”

    说到这里,莲岐洒下一滴英雄儿女泪。

    柳氏抚摸着丈夫的脸颊,无限深情。

    “夫君。我柳氏自从嫁了你,吃喝不愁,用度不尽,人前风光,人后显扬。大事你让我,小事你疼我,我没有爱够你呀···?‘

    莲岐微笑着点点头:”夫人,下辈子吧。“

    “不!宁愿舍我半百之寿,换你我一世情缘。我不要你许什么下辈子。”

    想不到,夫人柳氏一语成谶。当然是另一世情境啦。命也,造化也。

    “三宝郎,你过来。”

    三宝郎朦胧泪眼,匍匐向前,跪在师父旁边。

    “师父。您不要离去,徒儿还没有跟够您。您还有太多的东西没有教授我,您不是已经答应了吗,怎么会不要我了呢,呜呜--”

    话未说完,三宝郎嚎啕大哭。

    “宝儿别哭。我走了,你和四个师兄弟要好好照顾你师母,知道吗?我就担心你忠厚老实,怕你吃亏。要是他们欺负你,你找师母作主,知道不?”

    众乡绅一个个没有不流泪的。

    莲岐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似乎还有心事未了。

    “宝儿啊,你过来。”

    “宝儿啊,你的师兄弟都在紫荆书院读书,怕也不是易医之才。以后我这份家当,就交给你啦。那《灵》《素》二经乃我祖传之宝,那《七星相谱》却是董家所赠之物。今一并交付于你,好好保管,时时修习。莫负为师所托。日后,董家若是来人索要,你便手抄一部,将原藉奉回。万不可耍赖藏匿,知道啦?”

    三宝郎心如刀割,一一点头答应。

    “师父,三宝郎以后想你啦怎么办?到哪儿找你去?”

    莲岐慈爱地一笑:“傻三宝儿,人生三世,去世今生和来世,无非聚散离合。若是有缘,自会相见。何苦做那小看家子气模样?”

    三宝郎若有所思,心中默默记下了恩师这句话。问渠那得清如许,恶缘愈结愈怨,善缘愈结愈深。有谁知道他们师徒两个,再一世为人会不会相聚?若然相聚,又会是何种情境?

    莲岐好像还有心事放不下。

    “宝儿,你和雪儿今生怕是有缘无份了,再遇上可心的女孩儿,就别犟啦,答应为师,好好成家过日子。”

    三宝郎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门的种种恩惠,桩桩件件,浮上心头。恩师对他视如亲子,业艺上,从教他国学启蒙,到医术上教他认识第一颗药草,汤头诀,五行大义再到临床实证。平常的吃喝用度,换季衣服,身体好歹,情怀顺逆,事无巨细,有哪一样不是恩师操持?临了,还在惦记他的终身大事。

    此时,依偎在师父师母跟前,三宝郎感觉是那样的恋恋不舍。

    在场的社中名流,乡绅高邻不知暗陪了多少眼泪。

    窗外惨白的月光里,哒哒哒,缓缓行来一匹白马,遍身白毛无一杂花儿。

    是师父的良驹雪里风吗?他垂下脑袋,温顺地打个响鼻儿,一双明亮的大眼含满盈盈的泪光。

    莲岐一身青衣革履,头戴青色礼帽。他飘飘悠悠走向雪里风,一袭青葱长衫,微风吹来,掀起长衫的一角,仙风道骨。

    他认镫上马,面带微笑,挺拔流畅的脸颊浮上一抹桃红,面上五岳四渎之间,环绕一团宁静无为的道真元气。

    他徐徐按辔而行,向着门外露凝霜华般的月色里,遥遥直上东南天际而去。如水的月天下,留下一缕如兰似桂的阵阵清香,

    莲岐,仙踪何处?

    三月里,桃花开。

    桃花园里建庙台,

    闲看春风无限趣,

    二两清酒乐开怀,

    兰花香里读灵素,

    春秋砚里妙方裁。

    茫茫天地,一缕仙风下东海。

    ···

    众人回头看时,莲岐莲医仙早已闭上了他安详的双眼。

    就这样,莲岐,走了。

    马厩里,传来雪里风一声划破天际的欢快嘶鸣--

    老管家来报,灵异的雪里风同时与世长辞。

    莲岐的葬礼,仪式庄严,隆重已极。三宝郎为师父披麻戴孝,几次哭倒在灵前。

    十四年的师徒之仪就算尽了。

    吉时已到,众土工抬莲岐灵柩上山,赫然发觉偌大的金丝楠木棺,竟然轻轻飘飘,毫无一丝坠重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