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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把青色的油伞，倒立着，飘在泛滥的雨水上，顺着风，顶到了萧唯吾的脚上。透着微微的冷月之光，依稀可见那油伞的边缘处绣着一个白白的芙字，绣迹细腻隽永，通灵俊秀，恰似纯纯仙物临凡间。
虽然是暗夜，但是以萧唯吾的目力，却看得真真切切。
尤其是那个芙字，此刻竟变得异常刺眼。
秋风很急，卷起了他湿淋淋的长发，遮在脸上，完全看不出神情，但是他的嘴唇在颤抖，他不敢转身，因为他怕身后会是一张香消玉殒的容颜，但他还是缓缓地转过身来，然后微微颤了颤，便僵在了原地。
那风，似乎更加凄冷，那雨，也似乎更为凛冽。
他的脸上水珠连成串，汹涌地滴落，不知眼泪，还是冷雨。
因为此刻的青石小道上，萧雨芙白衣胜雪，安静地躺在雨水里，胸口微微起伏，她似乎还弥留着一丝气息，几乎是一个瞬间，萧唯吾没命地冲了上去，他将萧雨芙扶起，紧紧偎在自己的怀里。
她的嘴角有一丝鲜血，娇艳欲滴，红的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公子，灯灭了……”
她强忍着痛楚，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是的，灯灭了。
她终究还是敌不过心中的那缕执念，把灯吹灭了。
然后她撑着青色的油伞，踏出了芙楼。
芙楼外风大雨急，她艰难的撑着伞，然而刚刚踏进武场的青石小道，却见一个血色的太极图案赫然崩碎在眼前，殷红邪魅的鬼血四下迸射，而恰有一滴崩入了那撑着油伞的白皙的手指上。
然后伞，坠落在凄风中，然后她，倒在了冷雨里。
“雨芙不痛的，雨芙不痛的，雨芙不痛的……”
她的唇瓣很苍白，微微颤动着，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这时一根手指轻轻贴在了那溢着鲜血的唇上，他知道她现在是用生命在讲话，每一个字都在损耗着她的生命。他更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真正地香消玉殒，所以他用手指轻轻堵住了她的唇瓣，堵住她那不知所谓的倔强。
焚血古咒焚血化魂，当年连医仙妙回春都束手无策，而唯一的诛天契，却已经被他用尽。
所以他现在毫无办法，虽然中者数月内必死，但是以她的娇柔，莫说捱过数月，只怕连两个时辰都很难，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陪着她，就像当年的她一样，静静地陪着他。
当年，暮春。
迷迷糊糊中，他缓缓地睁开双眼，露出了两颗暗淡疲惫的眼瞳。
他眼皮无力惺忪，缓缓地眨了几下，映入眼帘的是一盏油灯，火苗如豆，微微跳动。
“公子，你醒了！”
这声音婉转动听，甜美中藏着牵挂，他疑惑地看了看，虽然瞳孔有些涣散看不太清，但依稀可见她颈项白皙，锁骨纤瘦，发丝如墨，被鎏金的紫钗紧缚着，只余一缕青丝垂及胸前，这眼前的女子，却正是雨芙。
“你怎么还没走？”
他咳嗽几声，带着血丝。
自那夜之后，他气血亏损，形容憔悴，早已没有了昔日少年武林至尊的风采，连医仙妙回春都束手无策，他已经完全没有恢复战力的可能，再次成了皇族弃子，留在尚未被查封的独尊侯府里苟延残喘。
天家无亲，他不怪皇族无情，只怪世间太冷眼。
他现在病病殃殃，甚至连暮春的寒意都难以抵挡，简直弱不禁风。
而且自打暮春以来，他就时常咳血，夜不能寐。尤其是这几日，咳血愈发严重，面色惨白不说，就连眼瞳也开始逐渐涣散，时常昏迷不醒，此为陨落之兆，他知道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
“你怎么还没走？”
他又重复一声，声音低沉无力，断断续续。
自从武学巅峰沦落以后，府里的仆人小厮就接踵离去，只有她还在苦苦守候。
可他不忍心拖累她，所以在三天前，便把她赶出了府门。
“这是公子最喜欢的莲子粥。”
她垂头走到香桌前，伸手端过一碗香烟袅袅的粥，小心翼翼递到他身前，但他却视若无睹，而是往她身后看了看，只见那桌子上摆了数十个瓷碗，或烟气袅袅，热气腾腾，或薄烟轻扬，温热有余，或空烟无热，冷如寒冰。
“那些瓷碗里都是莲子粥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雨芙怕公子醒来喝不到热的，所以每隔半个时辰便煮一碗新的。”她柔声细语，甚是可人。
“我这一次昏迷了几天？”他眉头微皱，静静看着她。
“三天。”她咬着红唇，缓缓地伸出三根手指。
他愣了愣神，然后凝神看着她的脸，只见异常的苍白，仿佛是过度劳累后气血不足，而且她的发丝也有些凌乱，就连那一双明澈如许的眼眸，此刻似乎也暗淡了许多，甚至连眼皮也带着微微的臃肿。
难道在这三天里，她就只是煮粥以待，彻夜不眠地在榻前守候吗？
他深深地怔住了，眼睛里不由得有些湿润，然后赶紧闭上眼，想要把那些湿润再倒回眼里。
这样的一个绝世的女子，怎么可以让她遭受那样的凄苦？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猛然睁开眼，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很决然！
然后咬牙提起一丝力气，硬生生把她手里的瓷碗打落，温热的莲子粥洒了一地，清脆的碗碎声尖锐刺耳，宛若她心碎的声音。她紧紧抿着唇瓣，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弯下身，捡着那些锋利的碎片。
可能是心不在焉，那纤细的手指上被划出一条血口，但她仿佛麻木了一般，浑然无觉。
“我最讨厌莲子粥，尤其是你做的莲子粥，你走，你走啊！”
她娇躯颤了颤，刚刚捡起的碎片就这样再次滑落，摔得更加粉碎。然后静静地转过身，两行珠泪瞬间打湿了长长的睫毛，顺着香腮滑落，悄无声息地滴在那胜雪的白衣上，留下几条清晰的泪痕。
她抬起衣袖，露出一把精致的小袖刀，暗刀盈袖，守卫贞洁，因此又称贞洁之刀。
她虽然是贴身婢女，但将来是要成为他的妃子的。
那把袖刀，便是在她被选中时，皇族所赐之刀，精致小巧，刀光盈袖。
她双手握着袖刀，轻轻顶在自己那胜雪的玉颈前！
“生当为君婢，死亦为君鬼。”
“魂过孟婆处，永世不相悔。”
“若是思君不见君，醉饮黄泉水。”
她轻轻念着，声音依然婉转，但却格外凄凉。
然后锋利的刀尖开始划破肌肤，殷红夺目的血珠从刀尖处溢出！
她的血琉璃通透，很美很美，顺着白皙的玉颈，流入那玲珑的胸衣内，浸红白衣。
这景象艳绝，亦凄绝。
“不要啊！”
他喊得歇斯底里，挣扎着想要起身阻止，不料却从榻上跌落，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接连吐出几口黑血，最后竟昏厥了过去。但就在闭眼的那一瞬，他似乎听到了袖刀落地所发出的那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嗡鸣，也似乎看到了一个白衣胜雪的倩影，顾不得自己玉颈上的浅浅伤口，向自己冲来。
当第二天醒来之后，他再也不提劝离之事。
因为他知道她虽娇柔，但骨子里却是烈女。
但她越是贞烈，他就越不忍心拖累她，所以他选择自己离开。
那一日残阳如血，黄昏似墨。
他把梧刀扔在武场上化成梧桐树，然后对她说了“青梧若在，唯吾不死”的谎话。
然后踏出独尊侯府，赶在残阳落山之前出了京都，而后一路南下……
不知不觉，夜空的雨点已经变得极其沉重，透着凄冷，拍打得人满面生疼。
“雨芙……不痛，雨芙真……真的……不痛！”
“雨……雨芙还……还可以……微笑……你看……”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连带着字音都颤的扭曲。
她唇瓣也愈发地苍白，此刻竟无半点血色，就连那双清澈如许，最惹人怜爱的眸子也在逐渐涣散，全无往昔的绰约风采。他紧紧抱着她，浑身不由自主的震颤，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她之所以剧烈颤抖，是因为焚血古咒已经浸遍全身，现在体内仿佛有烈火焚烧，焚血化魂，痛苦撕心裂肺。
而且再过片刻，血被焚干，魂被化尽，她就会变得衰老佝偻，变得发白脸皱，变得苍老不堪。
“雨芙……笑的……好看吗？”
“好看，好看，好看，我们雨芙是最好看的！”
现在正是她最为痛苦的时刻，可她的脸上，仍旧挂着微笑，虽然很苍白。
这一笑，宛若牡丹开在了冬季，虽然面临凋谢，但仍旧凄美的绽放。
这一笑，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她即便是死，也要留给他最美的笑颜。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即将衰老，纵然是强忍着痛楚，也留不住那抹微笑。
“雨芙……不痛，雨芙……微笑……”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他剧烈的颤抖，此刻竟像个无助的孩子，瘫坐在雨水里。
湿发虽遮住了他的脸，却遮不住他的悲伤和无奈。
“如果早知道你是这个结局，当初我宁愿含恨而终，也不会血祭太古诛天契。”
“就算客死他乡，也不会回来。”
“又或许一开始皇族选婢的时候，我就不该在千百人中，一眼选中了你。”
“现在我既然救不了你，那就帮你实现最后的愿望，让你死在最美的年华，永远没有残枝，没有败叶，没有凋谢，也没有衰老，永远只有那个倾城绝世的微笑，永远只有最美的雨芙……”
他悲戚如斯的话音还在雨里颤抖飘荡，然后颤颤地举起了梧刀，但却停在雨里，挣扎着，颤抖着，终究还是极不情愿地落了下去。刀落的那一刻，他的脸上水珠汹涌地滑落，不知道到底是眼泪，还是冷雨。
焚血古咒只在活体里寄生，那一个瞬间，他终止了焚血古咒，亦杀了她！
她果然不再颤抖，安详地躺在他怀里。
她的脸上，始终定格着那一抹倾城绝世的微笑。
不知过了多久，梧刀无声的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又落地生根，长成了一株青苍魁梧的梧桐树，满树流光，在凝霜的月华下熠熠生辉，纵使风急雨大，亦不能掉其一叶。
“奈何，奈何，奈何，奈何！”
他紧紧抱住她，静静地坐在梧桐下，接连说出了四个奈何，原来，这便是人间最痛。
许久许久以后，他忽然凄楚的笑了笑，带着落寞，又满含自嘲，曾经那么努力的去追求自由和尊严，可到头来竟敌不过人心的一场算计，让他在最巅峰的时刻跌落到谷底，然后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黯然隐退，夜夜饱受焚血化魂之苦，落寞如猪，凄惨如狗，好不容易不死归来，却亲手把梧刀插进她的心里。
如今不过十八岁而已，可是人生，却已如八十岁般沧桑，似乎命中注定要凄凄惨惨戚戚。
然而他，偏偏是不信命的！
因为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拜镇国府所赐，拜那位口衔龙玉降生的绝世仙杰所赐。
既然冤有头，那就有冤伸冤，既然债有主，那就血债血偿。
只是这血债血尝又谈何容易，要知道在仙道面前，武道只是蝼蚁，更何况要面对还是那位至强绝世的仙，但只要诛灭了那不仁的仙，失去了为恶的庇护和倚仗之后，镇国府便会不攻自破。
一念至此，萧唯吾猛地立掌为刀，在武场上劈出一道深坑，把那个被他亲手刺心的女子深深埋葬。
然后以青石为碑，立于坟前。
那碑上未刻墓志，未写铭文，只刻了奈何二字，然后念着她当年的诀别诗，将她深深祭奠。
做完这一切，萧唯吾把目光转向了北方夜空。
传言北方有燕阳千山，在千山缥缈处藏有一条绝世仙梯通往太古仙界，而镇国府的那位口衔龙玉而生的绝世仙杰便是太古仙界万年以来最负盛名的绝世天才，一身道法倾天下，不负太古不负仙。
然后他提起梧刀，带着愤怒，冰冷决然地向着北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