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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托起少年玄黑色衣肘,如沉寂多年乌龙飞升,隐然在天之势。
他坚定,又决绝跪着。垂下的头上是荆木簪子,老树骨节还在上面,有斑痕也有节疤,仿佛是韦家数十年伤痛,数十年风霜。
不容纪沉鱼说不,甚至不容她多想。有人慢慢过来,她想回身和许王交换一个眼色都做不到。心里的骄傲,也让她不回头。
她凝神着韦明德。
亲眼见到韦家落魄于人,亲眼见到韦老大人壮志决心,再亲眼见到少年为自己说服祖父后的那一跪。纪沉鱼明白,许王明白,韦明德明白,公主一接到这状子,会受理,会还韦家冤情的清白!
黑字白纸的状纸摊开,在风中飘动如蝴蝶。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状纸,边角上紧握的双手却微微颤抖着,青筋露出数支。如盘在地上的竹节,一半在外面,一半入血中。
雪白的柔荑,取走了状纸。
。
韦明德热泪盈眶,心中一宽再一松,也不是没有功夫的人,也不是身体虚弱,强硬挺直的身子随着这一口气松散,竟然颤抖。
他极力克制着,想要做到若无其事,我心欢喜。肩头,却不听使唤抖动如筛。泪水迅速糊满他的眼睛,由鼻端往下,布于面庞上。他先是轻泣着,忍着还想不出声,后来发现忍不了,数十年的家仇国恨汹涌奔腾,血化为恨,恨化为泪,出一分是一分。
纪沉鱼怜悯他,手中状纸匆匆扫过并没有看完,也被那些模糊的字句灼烧痛直至眸底。大风扬起的不仅是尘沙,还有铁血腥风,金戈铜墙。
把状纸给了身边的染雪,公主用好听的嗓音道:“这状子我为你送到大理寺,你且先起来,在家里候着。”
“是,”韦明德双手紧抠在地面上染了一手的绿青苔,动了动身子想要起来,又顿了顿,不抬头就重重一个头叩下去。
“砰!”他重叩在石板上,人跪在石板侧的泥地上。
纪沉鱼的心隐然一痛,他叩的分明是自己的心。有一瞬间,她轻咬着嘴唇恍惚心神,晃动的全是自认识以来少年的身影。那冬夜里追踪自己,街道上一步一个脚印查到城门,发现不得的失望,那苦苦追寻,由水到陆,再到青山脚下失去踪迹的绝望
再也不能让他失望。这硬性的少年再失望一回,纪沉鱼会认为是自己对不起他。
落花飘飘,由衣带到衣角上,轻微的落地声,惊醒沉醉往事的公主。见周围人猜疑,寻思,打量着,纪沉鱼抿一抿嘴唇,再次命那长跪脚下不起的少年,嗓音清越又冷沉:“起来,可自去!”
韦明德人伏地上,面颊擦着染香的石板,人也在往事中。初见她的惊鸿一瞥,那沉然点拨如明珠出匣,初一露出光泽,闪到无处不再黑暗。再见她时的误会痛恨,年青的心才因知遇而欢喜,又被绞得段段粉碎,那痛到骨头时。等到知道她真性情,才如飞蛾见火,要去又自顾影怜,火中可有自己的影子?
不管是惊鸿也好,误会也好,心动也好,后面都有一个人屹立着。少年泪水奔涌出来,那是许王殿下。他知道自己喜欢她,却又忍不住要想到他,是殿下叮嘱自己今天申冤正是时候,是殿下劝解自己事事等候,不必心忧。
泪水飞溅的面庞抬起,少年惶然不安寻找着,殿下呢?许王殿下在哪里?
他身前,那个轻红软玉的袅娜行走开,他也没有再多看,只是睁大眼睛,在上一滴泪水落下,下一滴泪水未成的清楚间隙中,找到许王在哪里。
许王守礼在他身后,伸出一只手稳稳按住他肩膀,沉稳有力地道:“站起来!”少年虎地一下子行风而起,如腾入空中的岁月,神气光紧紧凝聚一处。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行礼,只把自己的手按在肩上那只手上,两只手一个刚劲,一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这么按了一按。韦明德反身拜倒,给许王守礼行了一个大礼,半起身子垂着头,慢慢退入花丛中不见。
均王在树后,长长又轻轻地出了一口长气。
他的手,也修长,带着保养好的玉白光泽,手心从老树皮上移开,有一个多边形印迹在那里。这是小乔留下的标志,刚才他和真公主两个人在这里。均王自得的一笑,出身于皇家的血脉骄傲,真公主怎么能容得下有人用她的名字作威作福?
他在这里思悟到什么,也多看了一出子戏。
守礼和少年之间的荡气回肠,如沉远久重的回声,让人认为有点什么,却又无从寻找。
那递的状子,写的是什么呢?
当天晚上,和鱼儿井水不犯河水的殿下派人来请。石榴花衬得幽黯微红的夜风中,四柄宫灯明亮,引来娇花软玉般的公主殿下。
小院外木门古朴,青石垫路。一个人身姿比青石更直,面庞比青石细滑,骨头之硬,也不恶亚于这些精选的青石块,只除了眉眼平凡,气质之沉稳却是过人。
知默静候着纪沉鱼过来,深施一礼衣袖几垂到地面上:“殿下有请!”
对于许王没有亲迎,纪沉鱼并不见怪,她对知默有浓厚兴趣,远过于对许王的旧情。不过这两种好奇可以迭加,她闲闲停步,凉凉地问:“久不见先生,存下来不少疑问。”
“是殿下的,还是在下的?”知默一扫任不凡的轻狂,沉静默然。
纪沉鱼忍俊不禁:“殿下的你能告诉我什么?”
“殿下的旧情。”知默很有默契。
小鱼儿又一笑,摆出一个洗耳恭听的样子。
只有两个字,知默严肃认真:“已了!”
一个踉跄,纪沉鱼在青石上滑了一步。知默在她身侧并不去扶,反而后退一步后,才举袖涌出一股大力,而公主此时也稳住了。
她目瞪口呆,终于拂袖而去。和这些人说话,永远调不过他们。殿下旧情已了?这是什么回答!
公主殿下要听的,是一段香艳故事。于茶余饭后消食解渴,于无聊空闲中打发情绪的故事!
才不是什么“已了!”
知默后面跟着,唇角边有笑容数分。
有这个前奏在,纪沉鱼黑脸黑口来见许王。见大书案上堆得高高的公文,有些是大红折面,有些则杂乱无章,浅黄玉白毛黄什么颜色的纸张都有。
许王守礼在后面,是一个无奈的笑容。为什么不去接你,是实在忙不过来。纪沉鱼扑哧一笑,对于殿下忙忙碌碌眉开眼笑,手扶着公文从上到下:“一、二,、三”书房里凉爽怡人,公主殿下也抹了一把泪水,笑得就更眉妍目动:“殿下掌国事了?”她欠身子:“恭喜贺喜大喜!”
“唉,害得我正房不能去,走上几步路可以会一个人。害得我不能天天时时关心公主,”
纪沉鱼越听脸越黑,对着这黑如墨汁,还是浓墨的面庞,许王轻笑,俏皮地道:“房中诸事只能有赖公主操持。”
房中诸事?对于这种隐晦的亲密,纪沉鱼似笑非笑:“我操持,那孙”许王接过话:“想来很好,”他以手覆额,一脸沉痛状:“本王最心爱的,还是侧妃纪氏,夜夜入梦。”
纪沉鱼翻翻眼:“找我来,就说这个?”
“要是只为说这个呢?”许王飞快地试探,并且有理有据:“和公主嘛,当然只谈房中事。”纪沉鱼皮笑肉不笑,月光由窗而入照在她面上,凭空多了几分晶莹剔透。似乎这不是真人,而是半化为玉的玉石人,玉人光泽流动,似随时腾空而去。
许王看得目不转睛,对着月光明,油然又生出来欢喜。这个人,不是还在这里?
冷不防,纪沉鱼问道:“殿下的房中事,也包括你的旧情吧?”鱼儿不管了,由知默处碰到的钉子,再遭遇许王守礼的薄唇薄舌,她蹲摊似的守在书案前,嚷道:“听故事!”
“有吗?”
空气凝结。
知默进来时,两位殿下正大眼瞪小眼,你不服气,我不认输,两双光华璀璨的眸子,一双宝瞳灼然,一双微含笑意,就这么看过来看过去
“咳,两位殿下恕我打搅。”旁观的人悠悠然开了口:“啊,说话要紧!”
受提醒的两个人逃也似的让开眼眸,一个人不仅眸子飞奔,人也奔一步到了榻上,占了主位后,怦怦跳的心才停下来。公主殿下就位,而且面不红气不喘。殿下笑容满面,眸子随意在书案上一扫,就算这件事过去,侧一侧身子不动步,表示自己就在这里。
又喊小厮:“搬椅子。”
公主在榻上,殿下在书案后,添寿衡量一下地步,把酸枝木雕云石的椅子放在两者中间,斜后一点,好了,一个三足鼎立之势出来。
只有三个人在,一个是殿下自己,一个是鱼儿,一个是他最亲近,找老婆都用上的谋士知默。纪沉鱼因此并不掉以轻心,知道说的会是很重要的话。
画卷,徐徐展开。山恋河川,标着城市的小旗尽现。青绿黄红四条线,最后成一个点,分布在边境之上。
指着青点,知默道:“曹国公施泽,对殿下收编*水的队伍不满,”他看了许王一眼。再手指着绿点:“老将军袁为复,认为*水的人应该有他一份。”他没有看许王。再指着黄色,上面已经有什么抹去,旁边点了一处丹红。纪沉鱼知道这代表的是许王守礼,不过狐疑,自己看这些可作什么?
如她白天所说,殿下作什么,必有深意。他不会无故把自己夜里请出来,只为和自己斗几句话。她静静听着,知默沉声道:“曹国公,”三个字落出,又看了许王一眼,许王在心里笑骂,这杀才,是诚心的!
如此几眼后,纪沉鱼终于发现,曹国公施泽?她眸子如刮刀,由上到下在许王骨头缝里扫一圈,忽然问了一句:“生得如何?”
“鱼儿!”守礼斥责过,自己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他的笑如阳春白雪,纯净得似水晶白玉。知默不笑,纪沉鱼肃然,问:“殿下你笑什么?”
许王忍住笑摆手,命知默:“捡重要的说,”他暧昧起来:“夜深了,公主还要歇息。”窗外,石凉花闲无声息,都似已在沉静夜中睡去。
只有夏虫啁啾的寂静中,知默慨然而起,面上焕发出神采,脚踏稳稳,神采似飞银河九天之上,朗朗道:“公主知人善用,先平韦家之事,再为故大司马故大司徒一雪前情。云齐臣服于安陵一百多年里,不少忠臣藏匿市中。今公主为安陵爱女,云齐皇妃,慧眼识俊杰,乱世用英雄!韦家一事,当可以平数十人之心,大司马之事,或可平数百人之心,大司徒之事,则可以收伏人心!”
他一气说完,自己激动得胸前起伏难以克制,眸子里水光闪烁,足见豪情满怀!
书房里静下来,有风吹过,卷走一切杂音。
许王沉浸在抱负里,只有纪沉鱼小声地问:“先生,你也和安陵有仇?”知默微笑:“不,身为男儿,当有抱负!”
公主对于男儿壮志十分不解,不依不饶地问:“那我呢?我有什么好处。”
两个人一起回答她,许王含笑,知默轻笑:“你是公主!”
“咄!”纪沉鱼拂袖而去。
出门来在外面喊人:“韦明德,我的护卫队长呢,让他来见我!”
明月如水,照得人心宁静。许王淡淡道:“你不应该提示她。”知默笑得一汪流水:“她在乎,哪怕是只想听听,不在乎怎么会想听?”天边风起云涌,许王眉头处攒起阴霾,忽然犹豫不决:“你说她,会不会说我心狠?”知默笑得一点儿不走样,正色道:“新人来了,对旧人何不心狠?”
“你笑话我,”许王嘀咕过,又忍不住笑:“她真的那么想知道?”他眼睫处闪过的喜悦欢动,让知默也忍俊不禁,提醒道:“殿下,您猜公主传了韦护卫去,是说什么?”
许王一惊,又一笑:“原来。”他用手指轻叩自己额头:“关心则乱,果然如此。”
纪沉鱼没有回房,在一处视野开阔的草丘处见的韦明德。少年还是黑衣,从浓重夜色中闪身出来拜倒:“殿下找我?”
“韦校尉,你原先是跟七殿下的人?”纪沉鱼指尖捻着一茎青草,柔柔的在手中把玩。
韦明德诧异抬头:“是。”
“再后来,七殿下把你指给了我,你说过,你会忠心。”纪沉鱼又捏了捏青草尖,似乎捏的是七殿下的心尖子肉。
韦明德愣住,彻底明白不过来:“是,”答得有些迟疑。
“我让你办的事,只要无关于国体,你只对本公主忠心?”纪沉鱼黑压压的呲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听明白了没有?”
星光细碎,在她眸中聚汇。韦明德结结巴巴,老实少年只吭吭几声,就轻松了,还有些讨好:“那是当然,无关于国体的事,在七殿下和殿下之间,我只忠于公主殿下您!”他嘻嘻而笑,很像粘人哈巴狗。
“阿谀奉承之徒。”公主还不领情,计较的下个评论:“对你还要解释清楚你才肯忠心。”她小性子发作,这小性子是少女情怀中珍珠般的点缀,对老实少年可以发作,在许王面前还不敢表露,生怕一个闪失,反而被他利用让他误会。
此时纪沉鱼火山爆发,轻软如丝的嗓音,却怒目如夜色中最暗沉的星星:“几时七殿下招招手,你就又跑回去了。”
韦明德哭笑不得,张了张嘴:“我,”飞雪溅玉般扑入公主的薄怒,心中电光火石一闪,如萤火虫只亮那么一个,于黑暗笼罩的大地上,只这么一点星星火,转眼就燎原。他立即明白,转瞬清楚。公主是在使性子,换一种说法,自己是她最可以信任的人。他小心翼翼的解释:“并不是这样,”再侧耳听公主勃然怒:“分明就是,”再就无赖了:“你不是哪一个是的?”
她也知自己不对,笑意渐上来,虽然几丝,在韦明德眼里却浓得化不开,他忙道:“公主说我是,我当然是,不过,”他笑逐颜开。
纪沉鱼菀尔:“不过什么?”
“其实我是公主殿下一召唤,就从七殿下身边过来。”韦明德咧开嘴笑,并用力点着头:“我是这样的人。”
银铃笑声扑珠碎玉般迎面来,纪沉鱼格格痛快地笑了几声,抿紧嘴唇放软嗓音:“为我去查曹国公施泽,我要知道他家里有什么人,娶的什么人,又嫁的什么人,”
“曹国公施泽,有一正两侧三个夫人,生下来九个孩子只活下来四个,长子施遇春是七殿下身边幕僚,”
纪沉鱼小小愕然一下,韦明德再道:“次子施逢春在大理寺,两个女儿,一个数年前入宫中,得封夫人一职,一个远嫁云南,路途遥远再没有回来。”
少年仰起的面庞上有一丝残忍,仿佛想起远古的酷寒下,那最冰冷的一处。
石榴红艳在头顶上,如高歌如吹冲锋声。纪沉鱼心疼的看着少年,柔声道:“这也是你的仇人?”
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却引出少年一段伤心事。
韦明德抹去面上的痛恨,黑眸满溢着幽深的关切:“不要担心我,曹国公当年就是曹国公,他不是对祖父主使的人,只是落井下石!他的旧部和*水的旧部,有一多半儿是祖父当年麾下的人。”
“那殿下为什么不直接用你,而?”纪沉鱼深思着。韦明德解了她的疑惑:“殿下对我说过,是我不愿。公主,”他急切喊了一声:“我愿意当你的护卫,就算我他日手握雄兵,也是我自己一兵一卒挣来,不是依赖家人。再说现在,”他不好意思了:“别人当您护卫,我不放心。”
公主殿下拖长嗓音调侃他:“是啊,当年你把我追得苦。”韦明德嘻嘻:“殿下骂我,说是我追瘦了的。”
“休提他!”纪沉鱼现在对七殿下十分之不爽,让人作事半点儿利息也没有。比如说:“小鱼儿,干上两年,你就可以走人了,”打工还有个休息天吧?
韦明德明白的转移话题:“数十年祖父不在,这些人早被曹国公和*水笼络,只有江家的人自己不接,这也罢了。”
“好吧好吧,殿下总是有理的。”纪沉鱼十分之无奈,眼角扫扫黑衣少年,含笑道:“你起来吧,跪了这一时。”韦明德红了脸,他跪在这里,面颊更近的贴近那衣裙,有风吹过,滑滑的衣料,带来心中一动。每一回动,就无比畅美难言。还有鼻端,更近的嗅着衣香,压过玫瑰压过蔷薇,压过星空下所有的花。
他磨蹭着起身,以为是送纪沉鱼回房,不想她悄声又问:“那施夫人在宫中如何?”韦明德一愣,神色就有些奇怪。纪沉鱼微红面庞:“怎么了?”
“您倒不知道吗?”韦明德奇怪地道:“在您回来前一个月里,宫中起争斗,施夫人牵扯其中,在陛下面前说了一句,新人在,旧人当哭,陛下大怒,把她发往冷宫之中,永不许出来。”纪沉鱼结结实实地愣住。
少年还在絮叨:“曹国公夫人在宫门外跪了一整天,也没有让陛下收回成命,说起来他们家气运也到了,两个儿子,一个跟着七殿下,偏偏曹国公和七殿下并不和契,次子虽然在大理寺,听说也受挤兑”
“心真是狠呐!”走在他前面的人迸出来这样一句。韦明德展颜笑:“这也不怪陛下心狠,后来施夫人宫中起出来数人的八字。”
下面的话,纪沉鱼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满心里只有鄙视,这个狠心的人!
许王守礼在书案后,无缘无故打了一个喷嚏。
夜如温润的玉,高挂着明月光辉灿烂。草丛中青草香,还有走动的巡视的人。几弯树,看似摇曳美风姿,但暗影处却有黝黑尖头,直直对着墙角等外来处。
离此不远,是纪沉鱼睡的正房。竹帘子里喷出鲜花香,再无别人走动,显然主人安眠中。
风中,忽然起了异样。一道凌空而来的身影,似割破黑幕的利刃,划到墙头上,伏下不动。
他极能忍耐,身子贴着屋瓦平平如多出来的暗影。有风吹过,他的衣衫都紧贴平伏,不见如绿草摇动。
走过上夜的人,走过几声虫鸣,走过三五只自落的桐花时,他动了!
不动则已,动则如无尾流星。一道闪电般的先落入草丛下,这才警惕的抬起头。这一抬头他愣住!
离自己左颊三寸处,四五支攒头的铁箭头,带着地狱的沉静气息,一声不响的对着他。箭头上还有泥土痕迹,而据他没有听到来看,是缓慢从地中升起。如草抽枝,叶生绿,自然而来才不为人发觉。
这一关注,就又看到右颊处。果然,几株青草不易觉察地以生长之姿悄悄移开,地上,先有黝黑尖厉出来,再慢慢地长,慢慢地出来,又是几支铁箭头。
这情形十分诡异,铁器本不长眼睛,此时却似通灵一般,尖处只对着来人,月光在上面凝出银魄,闪动溜滑在流线处,带着惊心动魄,和危险万分!
来的人不敢乱动,他怕自己一动,身下就是强弓开合处。又太凝视箭头出来,没有看到头顶上几片乌云下,一张巨网无声无息展开。像暗生的雾魅,又如丝雨未落时,先结成网,不疾不徐湿春衣。
而来人,还在全神贯注的盯着那箭头,仿佛是天下最好看的杂耍,盯着津津有味。
明月,忽然跳出云层,忽然放大光明,忽然在地上映出网格纹。
而发网的人也不能再等,呼啸着密布下来,一刹那间,天上没有乌云,地下乌云突出。网闪得极快极旋转,带着天上明月也似摇了几摇,月光不稳地扫到树上,又扫到草丛中。
“当!”一声脆响,
而那个人不见了!
危险时刻,他并出二指一拔,手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但泥地里箭头飞啸起来,呼呼生风直奔巨网,正中最中心深旋处,巨网合上,发出重重地一声。
两边有人骂了一句什么,无边身影幽处生出,如春潮泛滥,波涛化为点点细水,拍打上岸边石头后,才重又汇聚。
树下,花后,甚至草皮中,还有人源源不断出来。这方寸之地并不大,被他们堵得再没有站的地方,而半空中跃起的那个人,是气滞最怯的时候,身子一沉,往下坠落!
下面齐唰唰刀剑弓箭,笔直对着他!
不远处,几个人快步走来。许王没有走到地方,先皱眉:“要活的!”嗓音虽轻,也惊动脚尖点在刀剑尖上的那个人。骤然回身,见一个身影轻烟般淡,流云般清,骨格疏清立于保护之中,他仰起头不再走,双眸炯炯有神,眸光如最明的星星,又挟带世上最重的严厉。在那里站着,有警惕,又带着轻描淡写,似看囊中物。
千钧一发间,他还有余暇打量许王。而许王也看清了他。
高额广目,相貌堂堂。许王吃了一惊,这是杜莽客?他清醒了!他于没想到时马上明白,小鱼儿留着话没有说。难怪,一路之上可见他的踪迹,却从来追捕不到。
这个人自己还能清醒?许王更想活捉他!手势如凤舞,轻飘飘的抬起来。而这个时候,杜莽客落在地上,刀剑闪开,巨网待上时,他用力往前一冲,血光四溅,自己把自己送到刀剑上!
拿刀剑的人没有想到他自投罗网,还没有发觉,就手上一重,再又一轻,是杜莽客反手退走!
身后因他受伤,已多了一小块空间。没有人想到他会自己冲上去,后面的人难免心理上松懈一下,往后退一步,候着人来锁拿时,杜莽客人退到面前。
脚尖一点,一飞冲天!
“射!”许王见留下无望,唇间迸出一个字。
火箭,照亮了天和地。像散发最美丽的烟花,又欲要与星星夺辉。一排在上,一排在下,还有无数支火龙狂舞,打着圈儿的围上来。地下弓箭手密密麻麻,不喘气的接连不断。火光中,只见他们凝眉凝神,眸子里只有箭,心中也只有箭。
“多谢指路!”杜莽客大喝一声,如雷霆万钧,如闪电齐鸣,如江海倒灌炸堤,劈头盖脸的全是他的喝声!
他的目光凝成一线,只牢牢盯着一个地方。而半天的火花,给他指明了纪沉鱼所住的地方。下面还沉静,甚至离得远也可以感受到娇花异树的地方,只能是那里,还没有受到惊动!
他站在墙头上对许王冷笑。一个人威风凛凛,一个人气度过人。两种不相同的气质两相碰撞着,如波涛拍打岩石,潮落后也无休无止。
许王是微笑,随意又定心地往最沉静处看看。找到鱼儿的住处,那又怎么样?他舒展眉头情意绵绵关怀温和地收回眼光,给了杜莽客一个挑衅的笑。
此人,已是殿下的!
一个人疯的时候尚且对着纪沉鱼小像要据为已有,他不疯时,只能再跟过来寻找!而许王要的,则是这个人身上的秘密。他只看一眼,就看出来杜莽客出身不凡,气质与常人不同。他在墙头上脚踢手挥打落飞箭,大身板儿如天神。
这样的人,是怎么到的安陵?怎么中了迷药?怎么又逃出来?。殿下意味深长,总是有一番故事。
这故事发泄似的打了一通箭,手臂上血长流,他浑然若无其事。终于是累了,才恨恨扫了下面一眼,大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意思,这才翩然举走,如一只大鹰般投入黑暗中。
“殿下,追不追?”人来问许王。
许王笑笑:“不必了,他还会再来!”四下里看看,却不见韦明德。作为纪沉鱼的护卫队长,他应该不离左右才对。
纪沉鱼那里不会惊动到,不过他的人应该出来看看。殿下不悦地问:“韦校尉呢?”添寿附耳轻声回了几句,许王耸眉想说什么,又无奈放下眉头:“太莽撞!”
想想又不放心:“去几个人接应他。”
无边黑暗中,韦明德在曹国公府。他要为祖父平反,曹国公也是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又有了纪沉鱼的问话。小鱼儿对香艳故事的暧昧,让韦明德实实在在的误会。纪沉鱼回房,少年在树影里想了半天,决定去曹国公府里看一看,那地方他并不陌生,回都城这些天,他已经去过两回。
找一些东西,也是再打探曹国公府的人。
也许今天是夜探者的不幸日,韦明德虽然比杜莽客强些,不过没下来多久就被发现。他退了又退,原路不能返回,就往感觉安全处遁走。
西南角,有几间房子。凭空里就能闻出来孤单的味道。韦明德在孤单中长大,对这个味道十分熟悉。他感到安全,就来到这里。
碧树上先呆着,见自己惊起的热闹火烛熄下去,少年才轻轻出了一口气。滑步下树,所喜无人阻挡。见月光如水照在门上,门上并没有锁。他不敢贸然去推,用手中剑把推开门,清清的孤清浮现出来。
只有许久没有人住的地方,才有这种味道。
是仓库?又不像。月光打在门槛下,隐约可以见到里面桌几俱全,是个摆设不错的房间。墙上有画,书案上甚至有一本半卷的书,像主人睡前或出去前还在看书。可是房里,没有一个人。
三间正房一明两暗,里外都是随时有人会住,却没有人。
韦明德对这透着鬼怪的地方,还是决定点个火折子看看。已经来了不是吗?
火折子是最好的,方便行军时紧急照亮用的。火焰小巧而精致,只照亮身周一点儿地。小小的红光下,韦明德先看了整个房间。虽然书低头就可得,他还是抬头先看了壁上画。本能的,他认为画更重要。
这一看,他愣住了!
暗青色墙壁上,是一张没有裱过的画。画中人长身玉立,踏雪而得梅花一枝,很是欢喜,眉眼处全欣然,神采奕奕,五官如画。
这个人,韦明德很熟悉。是他天天见到,天天会见到的,许王殿下。
画画的人对许王明显很熟悉,又有一手好画功。把殿下温和又不张扬,挺拔又不刚硬的气势画得入木三分,仿佛真人。
下面落款,是一个“梅”字。
韦明德脑子嗡的一下,他看出来男女私情,看出来曹国公府和许王的一段不寻常私事。他本能的先想到纪沉鱼。别人都以为她是公主显赫,贵不可当。只有韦明德知道她不是公主,原是殿下的侧妃,出身败落世家,又是侧室所出。
无端的为纪沉鱼起担心。
他迫切的再看案上书,才发现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手札。上面字迹娟秀细雅,分明出自女子之手。再看最后,也有一个“梅”字,总和画上的是出自一个人。
手札上,虽然隐晦,却也写了一个闺中女儿遇到心上人的喜悦心情。她不敢明说,却也能让人看明白她初遇时欢喜,有情时陶醉,思之不见时又痛苦忧愁。
一个少女的心声,跃然纸上。
房中还有别的,几件首饰,摆在上好红绸上。最要命的,是刻的许王府字样。韦明德如雷轰顶,明显殿下是与她许过情意才会相赠。
可这个人是谁呢?
韦明德不敢想下去。是嫁到宫中的那一个?这事情揭出来可就不小。要是远嫁到云南的那一个,那公主她可怎么办?
殿下一旦大事成,还会如现在这样情深?许王现在的种种,让任何人看到,都会认为他们是情深。可韦明德不一样,他都明白他知道内情。
他呆若木鸡在这里还想多想下去,又不能多留。
虽然外面没有人声,也要尽快的回去。对着一室中处处留有许王私情的东西,他不假思索的把画收入怀中,把手札卷好在袖子里,首饰,只拿了一件,余下的东西一样不动,悄无声息的出来,寻到路跳出墙外。
才一出墙,就被人按倒。有人凑过来:“噤声,韦校尉,殿下让来接你!”
韦明德只按了按怀中和袖子里,分两处放是怕出来不易,会有丢失。此时无风无浪的可以回去,他还是放在两处,因为他还有一个心思。
夜风吹了一路,韦明德发热的头脑清醒不少。人的直觉多是灵验的,他再摸摸怀中,再按按袖子里,这两样东西,还是分开放的比较好。
因为他见到许王,只打算送上去两件,余下的一件。
许王担心他还没有睡,见他回来笑笑:“你太大胆,是公主让你去的?”韦明德脸色不豫的取出来怀中的首饰,双手呈上,目光直逼殿下面容,硬邦邦道:“请您看这个!”
那是一个金丝香木玉蝉簪。
许王盯着,半晌才一笑:“哦,原来你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