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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城之内,卧榻之侧,甲士侍立。
侯景悠悠转醒,侍女芸儿起身道:“公主,驸马醒了!”
洛公主面露喜色,对甲士说:“速请医生观视。”
胡医入内,按脉诊视,敛衣行礼说:“恭喜洛公主,丞相虽脉息微弱,然脉象平实,善加进补,应无大碍。”侯景吃力的睁开双目,缓缓道:“乌哈努,是你救了我的性命?”胡医连忙回答说:“小人不敢居功,众将士有目共睹,是太医院徐太医妙手回春,救得丞相性命。”侯景道:“且唤此人前来。”
不一会儿,徐太医来到,见其身穿太医院服色,背一枣红色药箱,面若冠玉,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大有魏晋雅士之风,侯景见了,先是三分赞叹。致谢说:“徐太医,乌哈努已具告救治之恩,侯景伤重,不克起身作谢,望恕罪。”
徐太医说:“丞相言重,救死扶伤乃医者本职,况丞相辅弼朝堂,功盖周公,小可岂敢不救?”侯景道:“还请徐太医替侯景诊脉。”徐太医趋前,按诊片刻,说道:“丞相之伤,沉重非凡;虽无性命之虞,然虚不受补,不可以猛药珍馐补之,容小可大胆,开一温补之方,待稍复伤体,再进大补。”侯景道:“有劳徐太医。”
徐太医铺笺执笔,寥寥数字,递于乌哈努验视药方,乌哈努定睛一看,“雏鸡芦菔汤”,方曰——
“雏鸡三只,各重六两六钱,整只入汤
芦菔三只,斩三段,带皮入汤
小火炖一个时辰,温服”
乌哈努问道:“何为芦菔?”
徐太医回答说:“即正一道士郭弘农谓‘雹突’者是也,建康农人俚称萝卜,最是益气;雏鸡汁嫩而气血羸弱,二者同食,大利温补。”胡医拜服,遣人置办。
须臾,置办齐整,遣芸儿入厨烹煮,徐太医躬身拜道:“恐粗婢手拙,失了火候,下官请去观视。”侯景颔首许之,留胡医在侧侍疾。
厨房内,芸儿劈柴烧火,准头偏了些,那木柴将右手,扯去了一大块皮肉,深可见骨,疼的把斧头丢在地上,默默啜泣。
徐太医见状,急忙上前,从药箱中掏出一瓶金疮药,于伤口敷上,再从药箱扯出一束帛,小心翼翼的包扎起来,见芸儿手掌,厚茧层叠,开裂之处,有如沟壑,竟然掉下几滴泪来。
芸儿把手抽出,一把推开徐太医,低声斥责道:“侯景多行不义,颖王拼了命去刺杀他,你为什么要救活他?”
徐太医恍若不闻,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芸儿把袖口一拉,见其手臂之上,俱是鞭痕、淤肿,层层叠叠,恨声道:“侯景强占了公主,把原来的侍者宫女,全部拉去筑城,私下授意胡卒,鞭笞劳役以死,公主把自己的喉咙都抠破了,呕吐了整整一日,谎称吃惯了我做的饭,侯景才从死人堆里把我拉出来,让我服侍公主,勉强保得一命。侯景防备严密,我与公主日常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好不容易听说台城大乱,侯景将死,你却把他救活了···你对得起武帝,对得起以身殉国的羊尚书、对得起死于宣诏之役的羊家子弟吗?对得起建康死去的二十余万军民百姓吗?”
徐太医唏嘘不已,想起昔日芸儿贴身服侍公主,连针线都未曾拿起过,更何况劈柴炊饭。
芸儿又说道:“你若学那些没骨头的内官,扯着绳子吊出城墙逃命去,倒也是人之常情,现在你恋栈不去,献媚于国贼,不怕天诛地灭?我纵然杀不了你,但等羊五公子伤好后,一定会砍了你这畜生的头去!”早已呜咽流泪,楚楚可怜。
徐太医见伤口又渗出血来,再去扯帛扎束,芸儿又撕又扯,把徐太医手臂上挠出几道血痕,悲声道:“你个不君不臣的衣冠禽兽,管我做什么,让我去死,流点血算什么?不用你假惺惺!”
徐太医一把把芸儿拉进怀里,任凭她捶打、撕咬,就是不肯松手,以一种极其温柔的语气说:“芸儿,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芸儿厮打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身边这个温雅的男人,从他的口中以这种语气说出这句话,足以令任何少女意乱情迷。
徐太医缓缓的说:“侯景死了,他的幼子还在,他的兄弟还在,他的部众还在,建康仍然是侯家的。但你和公主、以及台城的萧氏皇族,除了侯景,难道个个都是贪恋美色之徒,让你们继续活着?”
芸儿愣了,只是望着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人,未曾想过他竟然考量那么多。
“是,我对不起死于侯景之乱的那些人,对不起喋血沙场的将士,对不起无辜冤死的百姓。但是,逝者已矣,我难道不该先顾着活着的人吗?你若指责我卖国求荣、献媚侯景,我也是没有话来辩解。等我救了你和公主脱险之后,下官这条性命,任由芸儿姑娘取了去,赎了今日救治侯景的罪孽。”
芸儿手足无措,脸上挂起一丝绯红,喃喃的说:“徐绥,徐大人,你·····”
徐太医抬起头,深情的看着她,说道:“去年,刚入宫不久,我第一次为洛公主请平安脉,第一次看到你那素面朝天的脸,犹如清池里的一抹芙蓉,在庸脂俗粉遍地都是的内廷,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就连那洛公主,也衬托的多了几分铅华之气,你可曾知道,我当时多么震撼,又是多么的仰慕······”
芸儿害羞,以手遮面,侧过了脸。
“但是,我也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六品的医官,而你是公主最贴己的人,我知道自己痴心妄想,但我也知道,我骗不了自己······其实,就算洛公主不托付我保护你,我也会竭尽全力的保全你,断然不会独自逃出宫去,即便死了,也陪你死在一处。我知道你正在生我的气,痛恨我救了侯景的性命;但你一定要先忍一忍,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芸儿终于开口了,说道:“现在宫中到处是侯景的铁甲,你又能带我去哪里?”
徐太医一边说着话,手中不停,早已扎束妥当,却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瓶舒痕胶,放在地上,拎起鸡汤,回头说道:“芸儿姑娘,答应我,努力活下去,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远走高飞,过最平凡和最快乐的日子。”
徐太医走出厨房,轻轻关上了门。芸儿望着受伤的手,泪水一滴滴落在帛束上···
服侍三日,侯景身体渐渐好转,心里也知道徐太医劳苦,准假三日,特别准许他回太医院休息。
徐太医跪禀说:“将军明鉴,下官救了将军,必已不容于太医院;将军若让下官回太医院,那些太医们指不定就弄些毒药,把下官暗害了。”
侯景说:“徐大人所言甚是,不知徐大人在建康城内,可有宅邸?”
徐太医说:“自有旧宅,情愿归家安歇。”
侯景就下令说:“准你回家休息。另外,柳阿喃将军许下万两银钱,不日本将军将令人挑去。”
徐太医叩谢侯景,背了枣红药箱出宫,买了二斤熟牛肉,并一坛好酒,朝着建康城内的旧宅子走去,想到几个月没有回家了,心里感慨万千。又想道:哪里也不如自己的家里舒坦,莫不如吃一顿酒,好生睡个养神觉。
哼着小曲,打开门锁,刚入庭院,忽觉一阵寒光逼人,徐太医不假思索,以药箱迎之,却迎了个空,那把刀已然逼在脖颈。
但闻一声低喝:“奸贼,纳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