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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半夜,羊河拎着两坛子酒,敲响了徐太医家的门。
徐太医说:“怎么这么晚才来?”
羊河叹息,说道:“家父一向简朴,今日也不知为何,不但一大早就找牙婆子新买了上百婢女童仆;今晚开宴席飨客,满桌子山珍海味,数不尽的吹拉弹唱,连照明的蜡烛,都贴了金箔剪的纸花;不但对客人们的贺礼照单全收,还公然以国戚自居,令小弟提心吊胆。”
徐太医说:“羊兄也喝多了?”
羊河说:“小弟心情不佳,推说有病,只是献酒答客,倒也没喝。”
徐太医说:“你没喝酒,怎么还这么糊涂?令尊到底比你明白多了。”
羊河说:“徐兄此话怎讲?”
徐太医说:“羊尚书撇下魏国的高官厚禄,只身过河,归于华夏正朔。从一州牧,累次建功,升迁到大司马,受到的赏赐不计其数,却又节俭,成为朝中人人敬佩的栋梁。如今高居尚书之位,已经超过在魏国时的职位,还成了国戚,不免令人起疑。刚回来时,羊尚书弃了高官厚禄,甘心在梁国做个小官,除了忠心使然,也找不出别的解释了。现在已经超过魏国的官秩,与路丞相同列,与路丞相私交又好,人望又重,难道不会招吾皇忌惮?再说了,他攒下那么多金银财帛,不花出去,若有人诬告他用于招兵买马,吾皇会怎么处置他?”
羊河茅塞顿开,说道:“还是徐兄见识高。家父自毁人望,奢靡享受,以示于皇家,并无大志而已。这建康城,能够平安的住下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徐太医倒上酒,说道:“建康城内尚且如此,羊兄可曾想过,你那未过门的妻子,住在台城之内、内苑之中,又艰难了多少倍?”
羊河说:“此乃吾皇赐婚,小弟身不由己······”
徐太医打断说:“你我结识一场,应当说些实话。恕小弟直言,听先考在时提起,羊尚书之所以把你放在端木家养,是因为你年幼时,曾被宇文黑泰派死士潜入建康劫持,来要挟在外带兵的羊尚书。羊尚书那时不过是个三品将军,都被人算计至此;如果洛公主在宫中有对头,对付洛公主不得,来向你下手,让洛公主守个望门寡,折磨她一世不得嫁人,洛公主又如何自处?羊兄身陷险地而不自知。”
羊河说:“天子脚下,我有何惧?”
徐太医碰了下酒碗,两人一饮而尽,说道:“尚书之子,驸马之选,自然人人敬畏,但羊兄忘了那夜死士掳掠公主之事了?洛公主是吾皇最疼爱的人,都免不了遭此大祸,你这个未来的驸马爷,又算得了什么?羊兄豪气干云,不以生死为惧,自然坦荡磊落。但你若不在乎洛公主,就当小弟什么也没说。”
羊河端着酒碗,迟疑的说:“这······”
徐太医说:“我这一身笞痕,是洛公主命令下人打的;也正是因为这一身伤痕,让我今晚一定要叫羊兄过来,说这些话。”
羊河说:“香囊之事,牵系既大,多亏你往来周旋。她不但不感激你,却寻隙把你打成这样,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徐太医说:“羊兄此言差矣,洛公主痛责我一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为了保全我。羊兄且听我将近日宫中发生之事,叙说一遍,自可对这位公主的品行有所评断。”
羊河听完后,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拱手说:“谢徐兄提点小弟,小弟知道应该怎么做了。洛公主身居险恶之地,若有危急,劳烦徐兄及时递消息出来,小弟的父亲和二哥,必会好生设法保护周全;也可传信于江州端木家,小弟亲自回来照拂。”
徐太医说:“原来,羊兄早已中意了洛公主,又在小弟面前装什么‘身不由己’?我任职宫中,一定会留心打探。今日夜色已深,喝了这碗,羊兄就回去准备吧。明日还要登程,小弟也不留你了。”
羊河一揖到地,说道:“徐兄恩义,羊河铭记于心。大恩不言谢,这就告辞。”
徐太医挥了挥手,送羊河出门,就去睡了。
第二日一早,羊河就去拜见双亲,跪地说:“孩儿离开江州日久,恐误学业,这就请辞于二老,待至学成,再来尽孝于双膝膝下。”
羊河说:“吾皇赐婚,下旨让你十八岁再娶公主,你要把握时间,跟你师傅多学些文武,不可耽误,最好今日就走。”
羊夫人也说:“孩儿去吧,不要挂念娘。”
羊河背起包裹,挎了腰刀,告别了羊耽,羊耽亲自送出府,趁着城门刚开,打马投江州去了。
宫中,徐太医上值,刚刚放下药箱,芸儿就过来了。
郞太医连忙喊道:“徐绥,徐大人,凤阳宫来人了。”
众同僚窃窃私语,说道:“徐大人,您一定保重啊!”
芸儿说:“小婢今天来,是奉洛公主的命令,给郞大人传话的。”
郎太医连忙拱手说:“芸儿姑娘,但请吩咐,下官一定听命。”
芸儿说:“徐大人笨手笨脚,昨日洛公主赏了笞刑,还在生气;让小婢请太医院换一个大人把平安脉,不知郞大人同意否?”
郎太医连忙说:“徐绥这厮,竟敢惹公主生气,下官一定重重责罚······”
芸儿说:“郞大人有心了,如果郞大人真要责罚,现在就罚了吧,小婢回去禀告公主,也好让她出出气。”
“这······”毕竟是同僚,郞大人还是顾着点儿情分,略一迟疑,半真半假的说道:“徐太医昨日回来,被打的皮开肉绽,尚未痊愈,若再动刑,恐怕伤口感染,传出去连累公主落个不恤之名,恐不好听·····芸儿姑娘,下官写个状子,呈交户部,罚他半年俸禄,待他伤愈之时,再赏他顿棍子,这么处置,芸儿姑娘意下如何?”
芸儿说:“半年俸禄,倒便宜了他。依我看,罚两年吧。”
郞太医连忙答应:“是,是,罚两年就是。”
芸儿转身就走了,众同僚纷纷过来安慰徐太医。
虽然昨天已经说好,但又怎能两年无俸?徐太医气不过,说道:“郞大人,下官这就上交辞呈,请郞大人帮忙转交吏部。”
郎太医说:“徐大人,我知道您心里有气,但不可孟浪啊。这罚俸,等同于已经预支了俸禄,只不过被罚没了而已;您若要辞职,也要等干完两年活儿再说。”
徐太医说:“郞大人,若不放了我出去,我在这里白干两年,就要活活饿死了。”
郎太医说:“徐大人,若不得吏部批准,私自去了,您这就是叛逃之罪。这样吧,宫中夜值,素来有贴补,不在俸禄之内;我多给您安排些夜值,您先辛苦下,糊口应该没问题的。等哪天洛公主气消了,我再请示洛公主,恢复您的俸禄,总好过您背负叛逃罪名,亡命天涯吧。”
众同僚纷纷说道:“是啊,是啊!我的夜值,让给徐大人些,让徐大人多赚些津贴。按例,下了夜值白天还能在家睡觉,权当帮助徐大人了。”
“我也让给徐大人些。”
“不必称谢,同僚一场,也是应该。”
谁想夜值?徐太医心里叫苦,仍然拱手道:“谢各位厚爱。”
吕太医突然说:“可是,让谁去伺候凤阳宫呢?”
郎太医说:“我作为主官,自然不能随时去侍疾,你们有谁愿意去吗?就二十多天而已,李太医回来就行了。”
众人默不作声。
“愿意去的,免了夜值!”郎太医说道。
依然没人出声。
“那好,我以太医院主官的身份,签发命令——给我去抓阄!除了我和徐大人,谁都不能不抓!”
众人闹哄哄的抓阄去了,徐太医独自坐在桌子旁,怅然若失。
——终于不用去凤阳宫了,但为何自己心头反而失落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