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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视线中已经出现了使团车队的身影,于是两人停止了交谈,堆起笑脸,快步迎了上去。
使团车队在城门口停了下来,从为首的一辆马车上,跳下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这名男子穿着做工精良的奇装异服,头上戴一顶华丽羽帽,帽檐上缀满了各种各样的名贵饰物,举手投足间,皇族气派十分张扬。
闻守绎猜想,此人定是延陵国王子延陵叶浪无疑。
于是他笑着上前一步,按照延陵国的礼节向延陵叶浪行见面礼:“叶浪王子,欢迎您来到大曜做客。”
他此话一出,身后包括韶宁和在内的几位接待官员都跟着行延陵国的见面礼。
延陵叶浪虽然长得高大魁梧,脸上却还残留着一丝少年人的稚气。他斜睨了这些官员一眼,神情倨傲地冷哼了一声。
他此次自告奋勇出使大曜,是因为听说大曜帝国新继位的皇帝,是个年纪比他还小一些的年轻皇帝,他很好奇,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皇帝,究竟是如何治理疆域比他延陵还要大好几倍的大曜帝国的。
但是在快要抵达繁京的时候,他却听使团提前派去的使者回来告知,大曜皇帝因为忙于政务,没有时间接见使团,所以派了几名大臣负责接待。
延陵叶浪当即心情就不好了,他们延陵国虽然是大曜帝国的属国,但好歹也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大曜的皇帝不亲自接见,明显是不把他们延陵国放在眼里。
所以当接待官员向他行礼时,他冷着脸没有回以相应的礼节。
他身后跟随的使团官员见他如此无礼,当即冷汗就下来了,忙不迭地向大曜的官员们行礼,希望可以弥补王子在礼仪上的疏忽。
闻守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自冷冷一笑,心想这位王子想必也是个被父亲宠坏了的孩子,他们延陵国能保留至今,完全是大曜历任皇帝遵循始祖皇帝的一份遗照罢了,如若延陵国什么时候让大曜看不顺眼了,大曜要将其收为己有,也不过是手到擒来罢了。
他心中虽如此腹诽,脸上却露出十二分的真诚,笑道:“今日天气炎热,叶浪王子与使团诸位一路行来,想必早已旅途劳顿,我们已为诸位备好了接风筵席,这边请。”
他刚要转身,却听延陵叶浪用生硬的大曜语言说道:“且慢。”
闻守绎循声望过去,只见延陵叶浪回到马车旁,朝车帘内说了几句延陵话,随后便见四名延陵少年相继掀帘出来,跳下马车,依偎在延陵叶浪身旁。
这些少年年纪都不超过十六岁,一个个容貌妍丽、男女莫辨,看得在场的大曜官员都有些发怔。
但当延陵叶浪左拥右抱地搂着他们时,众人纵是再后知后觉,也约略猜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大鸿胪李宜望见闻守绎脸色隐晦,以为他心中不快,于是走到他身边,低声解释道:“丞相大人,这位叶浪王子从小便有龙阳之癖,延陵王对他甚是宠爱,也由着他胡闹。
“这一次他出使大曜,坚持要将这几名男宠带在身边,延陵王拿他没办法,所以特地命使团的人提前知会我们,希望我们视而不见也就算了。”
闻守绎听他如此解释,也就全当没看见,笑容满面地请叶浪王子一行人随他前往筵席之所。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韶宁和正一脸复杂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此刻的韶宁和心中琢磨着,既然伶舟喜欢男人,那么闻守绎本人也应当是喜欢男人的,只是他为官这么多年,居然能够不露一丝马脚,即便两年前殷峰当着他生日宴以赠送小倌来羞辱他,他亦能四两拨千斤地轻松将脏水泼回去,看来这个闻守绎,对于不利于自己官途之事,当真是可以舍弃一切的。
想到此处,韶宁和心中又莫名沉重了几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筵席之上,闻守绎谨守待客之道,偕同几位官员频频向延陵叶浪敬酒。
延陵叶浪毕竟是个骄纵惯了的王子,虽然之前对大曜皇帝未亲自接见的事情耿耿于怀,但美酒佳肴当前,他也就渐渐忘了心中不快,一边搂着怀中男宠,一边大笑着与众人谈笑。
但这位王子会说的大曜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使用自己的母语交谈,虽然有两国的翻译官在旁翻译,但闻守绎知道,这些翻译官都是本着粉饰太平的原则,只挑好听的说,对于叶浪王子明显不太恭谨的言论,却是被他们暗暗删去了。
于是闻守绎不时地偏头询问坐在自己身侧的韶宁和,叶浪王子说的某某句和某某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韶宁和于是一五一十地翻译给他听,其中不乏一些延陵本国的脏话,他也毫不避讳逐一翻译。
闻守绎听着听着便气乐了,加之饮了些酒,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提防韶宁和,见他一本正经地翻译出叶浪王子那些粗俗不堪的下流话时,一个没忍住,拍着韶宁和的手背哈哈大笑起来。
韶宁和还是第一次看见闻守绎当着自己的面开怀大笑,脑中不由回想起以前伶舟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每每开怀畅笑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动作,简直如出一辙。
想到此,他脸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嘴角噙出了一丝笑意。
延陵叶浪酒至半酣,看着宴会中翩翩起舞的姑娘们,神色便开始不耐烦起来。
“下去,都给我下去!”他用挥动臂膀,用延陵话叽里呱啦吼道,“我不要看女人跳舞,我要看男人跳!”
他此话一出,跟着他来的几位延陵使者都尴尬地变了脸色。
闻守绎听完韶宁和的翻译,脸色虽然说不上好看,但也没有使团所担忧的那样勃然变色。他低眉斟酌片刻,对李宜望道:“那便带叶浪王子去南旖馆吧。”
李宜望吃了一惊,南旖馆是繁京城内规模最大的一家小倌馆,他没有想到,丞相居然会如此迁就延陵叶浪,带他去那种地方。
闻守绎自然明白李宜望心中在担忧什么,于是借着让他扶自己起身之际,低声道:“这个延陵叶浪充其量就是个草包王子,今日种种张扬傲慢的做派,不过是想激怒我们,引我们主动挑起事端罢了,若皇上有心与延陵国开战,我们大可以狠狠地羞辱回去。
“但如今新帝登基不久,朝中政局尚未稳固,延陵毕竟是个体系完备的国家,双方开战,我大曜虽然不至于落败,但若时机不对,也只能落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场,对我们有害无益。”
李宜望垂首道:“还是丞相大人思虑周全,是下官目光短浅了。”
闻守绎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若是对南旖馆那地方反感,就不必亲自陪同了,让人准备好马车,由我陪着叶浪王子去即可。”
李宜望一听这话,忙道:“不不,丞相大人,下官怎敢让您……”
走在闻守绎另一边的韶宁和却开了口:“李大人,你就不必去了,这里有我陪着闻大人,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他顿了顿,“再者,南旖馆那地方毕竟不雅,朝廷命官去的人越少越好,以免落下不良风评。”
“这……”李宜望心想韶宁和所说也有道理,犹豫了片刻,向两人躬身道,“那便辛苦两位大人了,下官这就去安排车马。”
带着使团去南旖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所以李宜望布置得十分低调,只安排了两辆民用马车,先将延陵叶浪送上其中一辆马车,然后请闻守绎和韶宁和乘上另一辆马车。
此时月上中天,街上十分安静,只听闻马蹄哒哒声与车轮碾压路面的摩擦声。
闻守绎白日里折腾了一天,晚宴上又喝了些酒,觉得身子有些疲乏,便一手支在窗棂旁,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韶宁和就坐在他的对面,借着幽黯的月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闻守绎。
之前闻守绎对李宜望分析利弊的那段话,他在旁也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对闻守绎的观感渐渐发生了新的变化。
以前他总觉得,闻守绎是个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皮囊之下隐藏的自私自利的真小人,但如今,他又觉得自己以前对此人的评价,似乎有失偏颇。
闻守绎忍耐功夫一流,这一点韶宁和一直都知道,并且望尘莫及。但他以前不知道的是,闻守绎的隐忍,似乎也并不全是为了图谋一己私利,有的时候,他也会心怀江山社稷,以大局为重。
但越是对闻守绎有了新的认识,他心中的滋味就越不好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有两种力量在进行拉锯战,一方愤恨地说,他是害死你父亲的仇人,父仇未报已是不孝,怎可对仇人的做法产生认同?
另一方却说,人在官场,总有不得已之处,更何况如果鸣鹤所言属实,伶舟体内藏着两年后的闻守绎的魂魄,此人非但对自己情深意重,更是奋不顾身地救过自己一命,如今的他,又有什么立场来憎恨闻守绎?
闻守绎闭目片刻,复又睁开了眼睛,瞧见韶宁和盯着自己的面孔发呆,脸上又是那种隐晦不明变幻莫测的表情,心中没来由一阵悸动。
几日前与韶宁和春宵一度的梦境仍历历在目,闻守绎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件事,那一幕幕身体交缠的香艳绮景便越是锲而不舍地往脑子里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挥散胸中那一股灼热欲念,面色不善地打破了沉寂:“韶大人,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韶宁和恍然回过神来,迅速掩饰自己脸上的窘迫,尴尬笑了笑:“是下官失礼了……我只是在回忆,上一次闻大人提及的关于我父亲死因的那番话。”
闻守绎不耐烦地道:“我以为上一次,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没错,之后我回去想了一整晚,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哦?”闻守绎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丝兴趣。
“——不论当时闻大人有没有出卖我的父亲,他的结局都是死路一条。而闻大人,不过是凭借这一机会,从中牟利罢了。”
闻守绎意苦笑了一下:“你若当真心思如此通透,又何必苦苦与我过不去。”
韶宁和垂下双眸,淡淡道:“闻大人或许不知,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在迷惘中挣扎,每每想起我父亲枉死,我恨不能将仇人立地正法,噬其骨、啖其肉。
“但是当我真正踏入仕途之后,每当我往前迈出一步,距离官场的黑暗就更近一步,了解到的真相就更多一些。直到后来,我骇然发现,我的杀父仇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体,甚至是整个国家。这个时候,我该去找谁报仇?先帝吗?”
闻守绎猛地倾身捂住了韶宁和的嘴巴,低声斥道:“这种话也是你随便可以说出口的?”
韶宁和缓缓抬起眼眸,定定望住闻守绎,眼神炙热得让闻守绎猛然心悸,烫手般地缩回了手。
韶宁和却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幽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闻守绎的身体,望着那个不知沉眠于何处的灵魂,低哑着声音问道:“你还关心着我吗?”
……你还是关心着我的吧,伶舟。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冷不丁被韶宁和握住了手,闻守绎心底最隐秘的那根弦被拨动了一下,久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是在武帝三十一年,韶甘柏被处斩不久,除宦风波尚未平息,许多与除宦事件沾上边的朝廷官员,全都明里暗里地遭到了席德盛的打击报复,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闻守绎得了韶甘柏照顾其子的临终嘱托,生怕席德盛会先一步找到韶宁和,于是顾不得当时风声正紧,乔装成年轻商人的模样,轻车简装连夜赶路,终于赶在席德盛爪牙察觉之前,抵达了韶甘柏的祖籍老家文锡郡,找到他那个寄养在乡下的儿子韶宁和。
此时的韶宁和,已经长到了十岁,被他的奶娘保护得很好,乡里村民们虽然约略知道韶宁和有个当官的爹,但具体是哪位官员,他们却知之甚少。
再加上韶宁和与奶娘平日里穿着粗布衣裳,生活十分低调,所以当地人都没有将他与那个位列三公又一夕间上了断头台的御史大夫韶甘柏联系在一起。
闻守绎找到他们主仆二人之后,便向奶娘说明了来意,并未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奶娘听罢,当着韶宁和的面痛哭流涕。她知道眼前之人就是陷害自家老爷的罪魁祸首,但如今老爷一家满门抄斩,老宦官席德盛还在咄咄逼人地肃清余孽,想要斩草不留根,唯有眼前这位官爷愿意伸出援手,保他们不死。
然而,当奶娘将韶宁和带到闻守绎面前,叮嘱他跟着这位官爷隐姓埋名地生活时,满腔仇恨的孩子竟突然扑了上来,抓住闻守绎的一只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闻守绎吃痛,想要将孩子甩开,但孩子咬得十分狠绝,一时间竟甩不开。就连奶娘在一旁劝,他也完全听不进去。
闻守绎低了低头,从孩子脸上看到了“同归于尽”的悲壮表情,心下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只会遵从本能对杀父仇人施展最原始的报复,但是这种程度的报复,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就算咬得再狠,也不过是咬断我一根手筋罢了。”闻守绎语气冷淡地道,“就算你废了我一只手,我依然可以在自己的官途之上平步青云。
“可是你呢,从此你将失去唯一一个愿意对你施以援手的人,没有了我的庇佑,你和你的奶娘很快就会被席德盛找到,然后被送去与你九泉之下的父母相见。你觉得你这样因一时置气而自毁长城的做法,有价值吗?”
孩子齿间的力道微微松了一些,眼中仇恨的火花闪了一下,仿佛心中有所动摇。
闻守绎继续道:“你与其用这种方式报复我,不如日后出仕为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还能显出你的些许能耐。”他说罢,顿了一顿,盯着孩子问道,“你敢是不敢?”
孩子渐渐松开了牙齿,在他手腕上留下两排鲜血淋漓的牙印。
他眼中仇恨的火焰渐渐收敛下去,但瞪着闻守绎的目光依然咄咄逼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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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二十岁的闻守绎,与十岁的韶宁和之间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