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如初见

张诗群,沈复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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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后,她还是他的芸;他也依然是她的三白。

    最初的喜欢以后,他们有了爱情。他们爱情织成的许多片段,是那样真实温暖,像心上人的怀抱,让我们忍不住地,要沉溺其中去。

    尽管,两百多年都过去了。

    此刻,我在寂然的夜里敲下这些字,想着他们温暖又辛酸的一生,心间似有微风在吹。两小时以前,小区的广场有一对夫妇在吵架,彼此骂得很生猛,抗声数落着,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哭诉,言辞尖刻得像匕首一样,一句一句投过去,生怕不足以将对方扎得更痛。似乎遇到这眼前人,便从此毁了一生。

    爱情,初时总是明艳的,在烟火岁月里熏着燎着,便渐渐褪尽了油彩,剩下的,是生活的碎屑,满地都是,哪儿都是。那一颗胭脂初心,便渐渐生了尘埃,也生了怨怼。

    生活像是一碗孟婆汤,一口口饮了,就淡忘了那些曾经的怦然心动。彼时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美好得让人心痛。想起初相恋,是我爱你,爱了整整一个曾经,可是到后来,当初的那些誓言大抵已两两忘怀,像昨夜一场细雨,醒来后,竟寻不见半点踪迹。

    一样是俗世的情感,结局却又不同。多年后,沈三白对芸娘说:“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说这句话时,芸心心念念地要为他纳妾,三白便以此言婉拒。多年的夫妻,对身边的女人仍有此心,已属不易。何况,二人更是鸿案相庄,琴瑟和鸣。

    人常言,距离产生美。离青梅竹马时青涩的初情,已杳杳过去了多年。昔年含羞相望,今日已相濡以沫。走到一起后,距离消弥了,美却更笃定,让彼此都心安,以至在柴米油盐中打磨了那么久,依然情深不改。

    这是沈复和芸娘的爱情。非三流文人杜撰的旧戏文,也非鸳鸯蝴蝶派才子佳人的缠绵情爱。他们是平凡夫妻,一生一世,大半时间辗转离乱,为生计操劳,聚少离多。物质境遇简陋如斯,他们的情感却始终温暖精致,像一朵绢白夏花,临水盛开。

    于是想,这样绵延不绝的一份情,多年后在沈复的回忆中一一落于纸端时,仍有最初的心动和柔曼,或许,源于爱情初开时那让人心悸的美丽。

    读他们年少时的缘起,读到十三岁的沈复克制不住对芸的喜爱,大着胆子对母亲说:“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内心满满地为他们感动着。芳心初开,还有什么样的誓言比得上这一句?

    三白爱芸,爱她的蕙质兰心。也是,那样一个明月般聪慧柔美的女子,任是两百年后的我们都是爱的,何况兼具文人气质和浪漫才情的沈复?

    于是,情窦初开的少年,认识了芸的好,便死心踏地地爱上了她。在年少的沈复眼中,她是一页素笺,满纸都是美妙清丽的诗句,任他怎样也是读不够的,只觉神魂都淹留其间,于是他便发了誓地要娶她,要读她一辈子方好。

    母亲脱下手上的金约指,作为订亲的信物,开启了这段永世之恋。东汉人繁钦在《定情诗》中写:“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那有着黯旧光泽的约指,代代传递着,戴在母亲的手上几十年,终于传给了一对小儿女。因为有爱,传统的姻缘也浪漫得如此婉致动人。

    新婚前后的日子,在沈复笔下不慌不忙地叙说着,字里行间看似不露声色,但慢慢体会那些细节,能读出彼时他心底的情意如潮汐,纵然隔着两百多年,隔着泛黄书页,都能让人感应得到。

    十三岁那年,堂姐出嫁,在前来贺喜的众亲友间,他一打眼便从人群中望见了她。“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这纯净美好的印象,沈复记了多年,直至时光远逝后,他仍能不差分毫地记之笔端。在那个喧闹的场景中,独心上人,才能让他不用眼光寻找,便能幽然入心。这情境,颇似辛弃疾《元夕》中的句意:“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人海中,曾千万次寻觅她的身影而不得,却在灯火阑珊的良夜,蓦然回首时,她却立在灯影中,向他微笑。表达方式虽有差池,但那一份蓦然心动却是相同的。彼时,那个通体素淡的女子,即便没有绝世仙姝的容颜,在他眼中,也是世间独有的奇葩,只一眼,便够他一辈子去怀想。

    初恋时的许多情景,多年后拿来回忆,在仍然相爱的男女心间,总会显得格外温馨动人。多年后,芸娘贫病交加时,回想当年情景,酸楚中仍有微醉,“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情窦初开时的怦然心动,时光淹没不了,贫病摧折不了,它们像拂晓的晨露,纯澈照人,夺人心魄。

    两人的新婚夜,又是三白姐姐的款嫁日,姐弟二人的婚事巧合在了一起。那一日的沈家,新媳进门,闺女出阁,是一个彩灯高悬的不眠之夜。

    洞房内,“头巾既揭,相视嫣然。”沈复写:“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与芸肌肤之亲的文字,沈复写得极率真而坦诚,却因是夫妇,又尤其难得。陈寅恪对此专门有一段论述文字:“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复《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

    这例外创作若不是三白刻意为之,便是深情所致。他与芸娘的深情,从最初的倾心开始,一直蔓延到无数个日子以后,又沿着他在纸页间的叙说,蔓延到他们身后几百年的时空,直至蔓延到无数人心中。

    这一场爱,是甜蜜的酒,从婚前酿到婚后,时间越久,便越醇香浓酽。

    新婚之夜用夜膳,芸推辞不吃,说彼时正逢斋期,并说已吃斋数年。她并未告诉沈复,吃斋是为了他。但情侣间那些微妙的情意是何等的心有灵犀,他在心中暗暗推算:她开始吃斋的日子正值他出水痘。他顷刻便心明如镜。他的小新娘,多年前在他病中时,曾怎样为他焦虑担忧,她悄悄为他吃斋念佛,虔诚地求佛庇佑他健康平安。那一份执着深情的心意,她不曾表白,也不期求有朝一日他会明了,她只用心为他祝福和祈祷,她愿这样不为人知地去爱他,并且,以此为私藏的幸福。

    只有内心盈满爱的女子,才会这样沉静温婉地,为心上人默默祝福。这是一种踏实温暖的沉醉,像走在三月明媚的暖阳下,仰起脸来,迎接春风的轻拂,然后深呼吸。

    这样的爱,感动了我们,也感动了被她这样爱着的沈三白。

    那个年月的爱情,总有古典的含蓄和迟慢,却是真正的风月旖旎。不像今天的小情侣,少了樊篱和羁绊,等不及洞房花烛,便由着自己的主张和意愿,把一切做尽。于是那最美妙的时刻,所谓的“美人却扇,帐里分杯”,不过是箱底白绢上沾染的一朵胭脂红,古董般的一件旧物罢了。

    彼时新婚,芸和沈复依然是胭脂落在白绢上,洁白如新,艳丽如斯。“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这一句,便够了。

    新婚过后,一对新人须臾也不愿分开。后来,父亲专程来接,沈复才不得已去往杭州继续求学。与芸娘分别及重聚的情景,在沈复笔下重现时,只怕最溺情的言情剧也无法刻画那心碎的唯美。

    ——兰舟催发,他站在离别的船头,四野桃李芬芳,满眼春醉。“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是需要怎样的缠绵深情,才会这般难舍难分,彼时那个心里眼里只有心上人的沈复,他爱芸到了何等的地步!

    他的思念,无可遏止。在杭州求学的日子,他度过了一段思念若渴的时光。我极爱读这一句:“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两百多年前,芸要是能够读到,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小情侣的相思苦,好在先生能够体谅。三个月,如十年之隔。终于可以返家,回到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子身边时,那幸福来临的瞬间,反倒比三个月还要难熬。“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沈复如是说。

    一刻如年,春心已灿。这美好的初情,是那样含蓄隐忍,如一朵迎风的花,缓慢地,持久地,盛开。

    茫茫人海的美妙邂逅,永远都是纳兰性德的那一句词:人生若只如初见。而沈复和芸娘,时光远逝后,那初情,仍如初见。

    于是换得,一生淳美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