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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的是肝癌,医生说……三个月到六个月之间。”
难怪爸爸的情绪波动这么明显,看着那些混帐在基层横行霸道,自己一手提起来的好干部却落得如此下场,圣人都忍不住要发大火了。
这个晚上,父子俩躺在床上聊了很多,唐青宏回忆着老许这些年的转变,心里也一直很难受。
过了几天,他选在周末单独跑了一趟玉穹,上门探望卧病在床的老许,看到对方已经全身都是肿的,脸上透着一股死气,他异常辛苦地忍着眼泪,还想劝老许去医院治疗。
老许自己倒是很看得开,还笑呵呵地跟他说:“宏宏啊,你来看我,我真高兴。你爸前两天也来看过我,我还对他推荐了我的接任人选呢。不过这事也不归他管,我是太心急越权了哟……”
他噙着泪水安慰老许,“许伯伯,您放心吧,这事我爸一定会管到底。真没有想到,玉穹会搞成那样,您早就应该给我们打电话说明情况了。”
老许也听说了那个事故,异常自责地垂下头,“唉,是我的错呀。我不想给你爸添麻烦……再说也没看出来,他们能坏成那样!等我去了下面,再去向那位事故的受害者赔礼道歉,要是我早点找你爸,就不会发生那么大的事了……”
唐青宏真不知道怎么说这个许伯伯,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人家,“您就少想点吧,听我的,去医院做治疗!”
“不用了,我就是从上面的医院出来的,连鑫城都去过啦……专家也会诊了,没有办法治,保守治疗也受罪,我何必再浪费钱。现在就是谷医生给我弄中药喝,最近我觉得好受多了。”
老马坐在老许床前,连劝都不劝了,还对唐青宏使眼色,意思是别再折腾老许了,既然治不好,还是让他少受点罪吧。
他从许家出来又跑了一趟谷老家,谷老说起老许也是连连慨叹,“太晚了!但凡还有一点办法我也要尽力救他。他啊,是太累了,心里又郁结,就落了个肝癌,一确诊就是晚期了,你说这……唉!我现在给他配的药就是减轻痛苦,能拖久一点是一点了。”
他心情沉重的回到龙城的家,正看到爸爸在接电话,派到玉穹的调查组进展非常快,已经查实了玉穹和下面基层群众们反映的许多问题。才区区几年时间,玉穹就被搞成这个样,据说那位一把手的儿子还在警察局刑侦大队做队长,私下里却在开舞厅,还在里面默许和毒品交易。
曾经在老戴管理下经济飞速发展的玉穹,烂下来只需要这么几年,唐民益深感痛心,也意识到了它的严重性。如果不下重手严抓严判,那么所有经济曾经飞速发展的城市,最后都有可能沦为这些吸血虫的极乐之地。
挂完电话,唐民益对一直看着他的唐青宏露出坚毅的微笑,“看望过老许了?他怎么样?这两天没有恶化吧?”
“嗯,他精神还可以……就是气色真的很差,脸上灰黑灰黑的。”
唐民益伸出手摸了摸唐青宏的头发,“别伤心,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到爸爸老了,也一定会比你先走,这是爸爸的幸运,你的不幸,但你一定要能够承受得住。”
唐青宏自己就经历过生死,却完全不能接受爸爸说起这个话题,“爸,你一定会活得跟我一样久!”
唐民益还想说点什么,看到儿子脸上的难过和恐惧,又于心不忍了,转为一句温软的安慰,“嗯,爸爸尽量。”
儿子毕竟还不到二十岁,太早跟他讨论这些过于残酷的话题,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痛苦,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才适合讨论。
唐青宏几乎竖起全身的汗毛,抓住爸爸的手大声要求,“爸,你今年的身体检查做了吗?每年两次不准少,中医西医都要看,我陪你去!”
唐民益无奈之余也有感动,“我会准时检查的,不需要你随时监督。爸爸想得很清楚,我的身体不只属于我自己,一定要保持好它的健康。”
不管爸爸的身体有多少一点属于他,总之唐青宏的心暂时往下放了一放,“嗯。”
玉穹事件很快就调查得水落石出,一大批“鬼”都被调查组揪了出来,移交检察和法院进一步处理。
接近年底时,在国外求学的木愚也回到龙城,准备在唐青宏这里落脚两天再去允州的家中过年。
一对好朋友几年不见,特别热络,爸爸也不再莫名其妙地乱吃醋。三个人相处甚好,两父子正要送走木愚的那天却接到云沟打来的电话——老许去世了。
冬天的云沟很寒冷,加上参加葬礼的时候又是雨又是雪,气氛格外凄迷。来参加老许葬礼的人很多,远在临湖的袁正峰和竞州的老戴准时赶来,袁俊、木愚是和唐家父子一起动身的,就连木愚的父母,闻讯后也从允州赶回云沟。
送葬的路上,街两边站满了当地的普通民众,鞭炮一路没有停过,花圈源源不绝地送进队伍,云沟本地的花圈几乎都被卖空了。这样一个万人空巷的葬礼,充分证明了老许这些年在百姓们心中的地位,恸哭声此起彼伏,大家一直跟在车队后面,唐青宏也掉了好几次眼泪。
当年离婚远去的虞小兰,也带着儿子张灿灿回来送老许一程,甚至她的前夫、一直在玉穹坐冷板凳的老张都在葬礼上落了泪,哽咽着承认老许是个真正好人,还在不肯叫爸爸的亲生儿子面前流下悔恨的泪水,低声下气向虞小兰两母子赔礼道歉,只希望儿子张灿灿能够理睬他。
虞小兰的弟弟虞小栓早已不再是小司机,这些年的成长让他变得成熟,如今已经是综办主任,正是以前老许待过的位置。看着姐姐在外面做生意做得很好,虽然并没再嫁,也不需要靠男人来养,他欣慰地劝了姐姐和外甥几句,说这个场合还是宽容一些吧,也不用老死不相往来。
张灿灿是个成年的小伙子了,但很听舅舅的话,也就跟自己的父亲非常冷淡地进行了几句交谈,随后上前拉住唐青宏寒暄,“宏宏!我想死你了,我们好久没见了。我那时候还小,不太懂事,现在才知道你和唐叔叔对我和妈妈真好。”
唐青宏跟张灿灿也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都有那么个堪称极品的亲爹,于是一点不见外,“灿灿,你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现在在哪上学呢?”
张灿灿恨不得什么都跟他说,“在汝城上大学!我妈妈在那边做生意做了好多年了。前几年经济情况不是很好,这两年她生意做顺了,我们日子才好过了。她听舅舅说了许伯伯的事,还回来看望过许伯伯一次,答应他回云沟做投资呢,唉……没想到许伯伯这么快就……”
说到这两个年轻的人眼睛都红了,一旁的木愚和袁俊也过来跟张灿灿打招呼,袁俊还说起他爸爸已经对临湖撂挑子了,自请平调回玉穹来把这边好好地管一管。临湖那边也知道玉穹最近发生的大事,好多人都私下劝他爸不要冲动,不是谁都有魄力和勇气主动奔赴一个到处是洞的地方补窟窿的,很容易得不偿失。不过他爸爸心意已决,报告都打上去了,老戴也给予了肯定支持。
唐青宏眼睛往前一瞄,唐民益、袁正峰、老戴和老马那四个人正在低声交谈,估计也在讨论玉穹的事。
☆、95·挑衅的后果
等到午饭的时候,他悄悄问了下爸爸,爸爸果然应声道:“嗯,已经决定了,让袁正峰回玉穹,去收拾那个烂摊子。他对玉穹和云沟的感情太深了,换别人接手我跟老戴也不那么放心。只有把玉穹重新理顺了,我们才能对得住老许,他这几年真是苦啊。”
连爸爸这么理智的人,说到老许也眼睛发红,少有的自责起来,“我当初那么磨练他、鼓励他,真不知是成就他还是害了他……如果没有我在云沟待了那两年,他就不会变化这么大。”
唐青宏转头看了眼遗像上老许质朴的笑容,轻声安慰爸爸,“那也是因为他本质好,才能够受你的影响。如果我是他,绝对不会怪你,还会感谢你为他指路,让他拥有了真正的理想和信仰。人活一辈子,还是要有点精神的,不然虚度一世,临到走的时候都是一场空。爸,老许是不会后悔的,他这些年做了多少实事啊?云沟的民众这样爱戴他,他活得很充实,比某些祸害长命的人有意义得多。”
唐民益也只有当着儿子的面,才会表露出比较深的个人情感,说出自己真实的感慨,“世事就是这么的不公平,那些时时只想着自己的人,活得长命百岁,为理想和信仰奋斗付出的人往往英年早逝。我真想让他们活上百年,可他们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劝也劝不听,不过也确实都太忙了,唉。”
唐青宏很满足于爸爸愿意把这些话都跟他讲,认真又细心地回复道:“这是肯定的,为了理想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哪个时代都有,何况只是含屈受累呢。咱们这二十年发展得多快啊,那些数据的丰碑可不是白来的,而是奋斗者们用青春、热血和生命铸就的。至于那些混日子的、只为自己谋私利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只要你们下功夫抓,他们都笑不长的。”
唐民益微微眯起眼睛,“对,要靠天意去惩治他们未免太飘渺,还是要靠法治和人治。这二十年成绩是有目共睹的,问题也是不少的,去芜存菁、逐步解决吧。”
既然说到了解决,那就不仅是说说而已。老许的葬礼结束后,袁正峰立刻调回玉穹,在唐民益的大力支持下使出雷霆手段,把几年来暴露的大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揪出来,因此撸下一批大大小小的管理者,原先那两个已经抓了的也在上级法院公判重型。
本身那些根基未深的关系网就是盘根错节,揪出一个两个便能顺藤摸瓜,加上长期座冷板凳但资历很长的老张这次发挥了大作用,不知是为了讨好儿子还是前妻,竟然亲身上阵实名举报,把这几年耳闻目睹的各种消息都卖了个遍。
自从昔年老李下台,这个人受到冷落,一直没有安排在什么正经职位上,向来都是无所作为、唯唯诺诺,谁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人,居然知道班子里几乎所有的八卦密辛,可能正因为看起来老实懦弱、嘴巴又紧,时间久了大家都对他没什么戒心。
袁正峰却是很了解他“辉煌经历”的老相识了,看他在这个关键时刻再一次把握住机会,心里头非常防备,专门打电话跟唐民益取经。
唐青宏听着爸爸在电话里跟袁正峰聊了十多分钟,挂断后才主动问道:“老张?张灿灿他爸?他又想立大功了?这个机会抓得准呀,他根本没什么风险,利益却是大大的。”
唐民益不温不火地笑了一下,“嗯,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该用就用。用完了怎么安排,那是袁正峰的事。不过这次以后,他很难再在玉穹待下去了,必须挪个地方,就跟当年他自己在云沟、小冯在临湖的情况一样。”
唐青宏心里有数,微笑着接口道:“那是,可以挪个合适的地方考验考验他,如果真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也算是个人才。”
“嗯,考验期可以适当加长。这个人……心机很深哪。不过他也是有弱点的,人到中年混得这么不如意,身边没有老婆和儿子。”
“对,我看他对张灿灿……那是恨不得流口水了,这么大个儿子了,长得还挺帅,成绩听说也不错的,难怪他现在老缠着虞阿姨和张灿灿,想要求得原谅,回到他们身边呢。最近张灿灿老跟我抱怨这事,我还劝他别太撕破脸,那毕竟是他血缘关系上的爹,冷着就行了。”
自从葬礼上重新见面,张灿灿就老给唐青宏打电话,抱怨那个亲爹很不要脸,对回云沟做投资的妈妈死缠烂打,还老是电话骚扰他,企图软化他。听到唐青宏说起在汝城有一家和朋友合开的公司,兴致勃勃要去打暑期工呢,唐青宏倒是欣然答应了,年轻人尽早多磨练一下挺好,还让他直接联系黄真。
这两人同在汝城,年纪相差不远,黄真又在公司里干得很卖力,上上下下都很喜欢那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名义上是个小打杂,什么事都得跑腿,其实也没谁舍得欺负他,聚餐吃饭老是别人请他,一来二去快变成全公司的吉祥物了。黄真有这种得天独厚的地位,暑期带一带张灿灿挺容易,到时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宿舍住,顺便给老板省了培训费,何乐而不为?
这年的春节,两父子都没有回鑫城,一来是爸爸升职后公事太忙,已经到了走不开的地步,二来唐青宏还要抽空去汝城视察下公司的运作情况,假期本来就很短,两个人一商量,就让唐奶奶和唐欣雁来龙城过年了。
年夜饭在他们的小家里吃,唐欣雁都可以给哥哥打下手了,两兄妹聊了一些学习上的事,唐青宏还特地关心了一下妹妹在感情上有没有什么动向。
好歹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他这个大哥本能地为妹妹担心。可唐欣雁还真是一心向学,在感情那方面尚未开窍,“哥,放心吧!同学里没有我能看得上的。我选男朋友是很挑的,不能比爸爸或者哥哥差。”
他听得心里很舒服,欣雁的眼光果然很高。在她眼里不比爸爸和哥哥差的男孩子肯定特别少,而且事实上也是如此呀。要有爸爸的才貌人品,还要有哥哥的善解人意……这种组合踏破铁鞋也难有觅处,恐怕不是学校里就能完成的任务喽。
翻过年后,妹妹和奶奶初八一起返回鑫城,唐青宏和唐民益又回到忙碌的生活之中。
正月十五那天,唐青宏煮了一大锅汤圆,两个人根本吃不完,最后抚着肚子相视而笑。
唐民益质问儿子是不是想把他撑死,唐青宏挺不好意思的为自己辩解,“我哪知道会那么多啊……看起来小小的,一煮就全发大了,唉。要不……咱们运动运动?消消食呗?”
这个提议没有被反对,但爸爸只是站起身拉他出门散步。他无比失望地跟在爸爸身边,眼神幽怨得都在飞刀子了,爸爸才揽住他的肩膀低声说:“吃太多了,得走动走动……消化一点再激烈运动吧,不然我怕你颠吐了。”
这还差不多……他眼里立刻射出贪婪的光,表情乖巧的连连点头,“嗯!散步半个小时?”
“看看月亮,多美啊。”爸爸指着天上又大又园的月亮,在一片寒冷的空气里对他说话,呵出的热气落在他脸上,把他的心薰得暖暖地。
所以他也没舍得煞风景,提醒爸爸这其实并不浪漫,正月的天气冷死人了,何况还是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