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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豪门夜宴
唐民益才到广省没几个小时,汝六就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热情邀约唐民益第二天下午去他家里吃饭,说是要给唐兄弟两父子接风洗尘。
唐青宏对他印象也很深,上辈子汝老死在八七年,那之后汝家还不知道收敛,一直由着汝六胡闹。之前严司令意有所指的那句话,刺的就是这个汝六。
此人出了名的作风洋派,爱摆排场、喜出风头,还有个热衷于跟女明星交往的嗜好。当然,这时汝老还在,他没有那么嚣张,等汝老死后的第二年,汝六就跟身为文工团副团长的漂亮老婆离了婚,跟一个三流小歌星混在一起,生意上也是越铺越大,不光进出口贸易,还把娱乐业也给做了起来,看似风生水起,实则处处暗礁,连累整个汝家在日后都跟着栽了大跟头,就此一蹶不振。
唐民益本来不想去,还寻思着怎么婉拒为好,汝六又提到明天还要宴请一个人:邹亦新。
听到这个名字,唐民益就改了主意,这位邹亦新他早就想见一见,是郑孙系政坛最出色的新贵之一。对方能力很强,年纪还不到四十五,已经坐在西南某省一把手的位子上,这次来广市应该也是为了广交会的事情。能够跟这种出色的前辈见面,并且向对方学习到一些好的经验,他肯定不能错过。
唐青宏也竖起耳朵在一旁听着,张大小嘴流露出震惊的表情。邹亦新这个人他当然知道,若干年后会登上金字塔顶,连任两届后圆满退位。作为郑孙系新一代人物的杰出代表,邹亦新许多地方都值得尊敬,尽管立场派系不同。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卫副书记独自找了过来,谁都没有带。进屋后几人坐下来含笑谈天,唐民益把剩下的几瓶好酒送给他,还说是老书记让自己带来的亲切慰问。
卫书记本不打算收,一听唐民益提起老书记,顿时脸色唏嘘,就把那个袋子接过去了。他紧紧捏着手提袋的拉绳,对唐民益惋惜地提到当年,感叹老书记退得太早,自己多么佩服和想念老书记改革的魄力和手腕。
他是政界中人,说话还比较含蓄,严司令就比较直接了,脸上带着愤怒发起牢骚,“老书记是广省的指路明灯,老卫跟着他干事多有劲!后边这个吧,嘴里说实干说改革,胆子小得很,做什么是都温吞吞慢半拍,生怕得罪人的好好先生,出了名的太极推手!一把手怎么能这样干?改革不是这么改的!光叫我们支持配合,搞得我都在家里叹气,追随党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话一说,严夫人跟卫书记都脸色一凛,严夫人赶紧提高音调骂丈夫,“老严!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自己注意点!”
唐青宏看几个大人表情都沉重下来,眨眨眼睛用小孩子的语气去接严司令的话,“不是为了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富强的新华国吗?我们课本上都有教!”
严夫人趁势让丈夫下台阶,拉着唐青宏的手笑骂严司令,“你看你,觉悟还不如宏宏高!民益真有福气呀,孩子也教得好!这孩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欢呀!你们一定要多留几天呢。”
这话题就算岔开了,严夫人的一番夸赞把唐民益听得很舒服,唐青宏却有点脸红。他哪有什么觉悟,上辈子做的那些事啊……确实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不管他是不是主观故意的,总之他在其中脱不了关系。这辈子有能力和机会的话,他还得尽力去阻止那些事的发生,弥补那些惊天大错。
他想着想着,发现一件了不得的事——他似乎已经被爸爸影响到了基本的观念,以前他从没有这么想过,只会觉得愧对爷爷和爸爸,心中根本没有“国家”和“人民”这种词汇。
近朱者赤,爸爸对他的耳濡目染确实是一种教育吧?他的思想不知不觉开始发生了变化。上辈子广省老书记的事情唐青宏也耳闻过,他当时并没有任何同情惋惜,只觉得这个人很傻,白白做了权力斗争的炮灰,还感慨他亲爹那边轻而易举扫除了一个本以为会非常强大的障碍。
那还是改革开放之初,广省的汝派官员们对改革的阻力很大,甚至影响制约了深市的发展。老书记也算是肩负重任,下来之前就有所觉悟的,一上任就手段硬、胆子大,敢做事也不怕得罪人,提出“以生产力为标准,计划调节和市场调节相结合”的原则,敢为天下先。
对方主政广省的五年间,主持外贸、物价、投资体制等改革,支持深市龙口工业区政改,大力推动了广省的改革发展,为广省后来的经济腾飞扫平了障碍,甚至推动了整个国家改革开放的进程。老书记贡献是卓越的,得罪的人也不少,甚至被指要把广省变成旧社会的租界,被质问“是否还是GCD员”,数次被召入京写检查。最后为了全局的稳定,龙老也只能挥泪斩马谡,让老书记只做满一届就提前退休。老书记不在乎自己的政治生命,只是感叹自己还为人民做得不够,如果时间再多一点,他就能做出更多实事。
如今再想起这段往事,唐青宏由衷的敬重起那位老书记。对方当时顶着巨大压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提前做好“干完事就下台”的心理准备,击退了诋毁广省改革的黑潮,让全省的经济腾飞,成为改革政策成功的铁证。体制内的这些官员,像他这么坚定改革、不遗余力的,不多;尤其是对政治体制改革的认识,像他这么深刻中肯、不稍隐讳的,更少。
而后面那几十年的变化,唐青宏是亲身经历,全都看在眼里的。没有老书记这种改革的先行者、牺牲者,就没有后来那个经济高速发展,令世界震惊瞩目的华国。
他回忆着那些以前从没重视过的旧事,小小的身躯里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唐民益注意着儿子脸上瞬息万变的丰富表情,看他眼里都带上泪光了,不禁伸出手臂来抱他,“宏宏,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累了就早点睡。”
他睁大眼睛看向爸爸,把眼里那点泪意逼了回去。看严卫两人坐着长聊的架势,爸爸这次来果然不止是为了广交会。回京前龙老也曾单独跟爸爸谈过一场话,接下来大人们的话题可能要涉及到军方机密了。
他虽然好奇得要死,但也知道那些是自己绝对不能问不能说的,只得懂事的点点头,揉着眼从爸爸怀里溜出来,“嗯,爸爸,我困了,您继续聊天吧,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好好睡的。”
严夫人忍不住又是一阵夸,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可心呢!于是牵起他到浴室去洗漱,等他洗完了再把他带到铺好床铺的客房里,照顾他一直到上床闭眼,还体贴地给他把灯开着。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不要偷听从外边客厅泄露进来的丝丝语声。爸爸天生就是干大事的人,能力和手腕都远比自己强上太多。自己以为的那些帮助,爸爸真的需要吗?
但不管怎样,他总是已经活过一辈子的人,爸爸应该还是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他会一直守护爸爸,跟随爸爸,亲眼看着、亲手参与构建这个属于爸爸的时代。
那个晚上,几个男人谈了很久,唐青宏胡思乱想地慢慢睡着了,都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时候爬上床来的。第二天他脸贴着爸爸的背醒过来,发现自己又把爸爸当抱枕了,爸爸牌抱枕冬暖夏凉,特别好用,可以赶走所有不安全感,让他睡得分外踏实。
两父子难得睡到八点多才起床,爸爸还带他去商场特意买了几套新衣服,给他可劲地打扮起来。他看着镜子里那张精灵可爱的包子脸,转过身来问爸爸,“为什么要给我买新衣服呢?我够穿了呀。”
爸爸脸上露出一点年轻人的天真来,弯起嘴角在他耳边低声说:“汝伯伯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我听说她很漂亮。”
咦?这是要把他打扮得更漂亮去跟那个小女孩比美吗?爸爸也会有这种“我家孩子最好看”的虚荣心?
他有点想笑,但还是尽力地配合爸爸,把新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全副武装地被爸爸牵着小手走出商场。
下午五点半,来严家接他们的车是一辆黑色加长林肯,就算在开放的广深两市,这副派头也太过嚣张,而且一直开到军区大院里头。唐青宏对这个汝鹏飞汝六小王爷实在看不顺眼,见识到这套才知道,龙其浩还算收敛的。
汝鹏飞早就从家里搬出来外住,准确的说是被自家老头子赶出来的。老一代看不得年轻人那种浮夸做派,说了小儿子很多次,汝鹏飞被母亲和哥哥姐姐们惯得狠了,还跟老头子顶过几次嘴,最后只能分开住着互不干涉,省得老是因为穿什么戴什么就吵架不休。
连上辈子过惯奢侈生活的唐青宏,在看到汝鹏飞的豪宅时也挺震惊。这才八十年代呢,汝六家就全套欧式豪华装修,搞得跟英国皇室宫廷一样。
见到汝鹏飞时他也差点笑了出来,对方三十来岁,相貌端正,把自己整得油头粉面,穿一身Gucci西装,手腕上戴着镶钻Rolex,难怪汝家老头子实在看不过眼。
可再多看这人两眼,他又觉得莫名的熟悉,这种做派跟上辈子的贾青宏,不就是一路货色?仗着有个与众不同的出身,祖辈父辈为国家做出过很大的贡献,就自认为高人一等,处处充满天生的优越感。也许任何时代的纨绔都是类似的:作风招摇、态度嚣张、为人傲慢、智商不高。
龙其浩和汝六是这个时代的典型,而上辈子的自己,其实就是他们杰出的接班人。他们做派相似,结局也差不了太多,自己堕落便罢,还连累了整个家族的名声,害了真正重视自己的朋友和亲人。这么一想,上辈子的他死得一点都不冤枉。
汝六在汝家的地位,跟他上辈子在贾家也差不多,哥哥姐姐的宠溺回护颇有些微妙,身为续弦的母亲则可能只是愚蠢糊涂,唯一教子严厉的父亲却年事已高、力不从心。现在越嚣张,将来出了事就越容易被放弃,几乎每个家族都会有这么一个看似被重视的弃子,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位客人就完全不同,邹亦新看起来只有四十不到的模样,面貌清俊、眼神光华内蕴,挺拔的身姿与爸爸相似,只是个头比爸爸矮了一点。
在汝六的介绍下,唐民益和邹亦新微笑着握手,几乎同时开口说了声,“你好。”
这句司空见惯的客气话,两个人都说得真心实意,彼此间不动声色的打量也很直接,并不掩饰那份夹杂着审视的欣赏。
汝六的老婆果然是位大美人,配合丈夫穿着长款的欧式礼服裙,跟丈夫的感情看起来非常好,脸上带了甜美的笑容,牵着粉雕玉琢的女儿站在汝六身边。
这一家三口初看真是赏心悦目,就像从画里走出来般美丽和谐,可唐青宏忍不住同情这位汝夫人,一到明年她的丈夫就会变心出轨,从此走上游荡在女明星们中间的不归路了。
☆、44·穷奢极欲
小姑娘确实长得很漂亮,大大的黑眼睛,牙齿雪白,不过笑起来没有酒窝,他从爸爸的眼神里就能看出足够的自信——在爸爸看来,全世界最美的小孩肯定只有他和欣雁。
汝六整个人过于洋化,连带家人都受影响,小姑娘跟唐青宏打招呼也是拥抱着贴了贴脸。再一看晚餐安排的果然是西餐,唐青宏不禁怀疑这位小王爷故意刁难客人,不管邹亦新还是唐民益,都很有可能吃不惯嘛。
这还只是刚开始,几人在餐桌前坐下后,汝六得意洋洋地让家里的大厨出来见客,介绍这位绿色眼睛的厨师来头不小,是个米其林三星级主厨,他拜托港岛金家大少帮他从法国请来的,长期在他家里为他进行专人服务。
汝六卯足了劲要摆一番排场,餐前酒是61年的Lafite古堡干红,简直暴殄天物。
开始上前菜的时候,唐青宏跟爸爸说了句悄悄话,“爸爸不用担心,丁老师教过我,您看我做得对不对。”
接着他严格按照法国菜的用餐礼仪,每一个菜都抢在爸爸之前先用餐具。爸爸脸上一直带着微微的笑容,没有弄错任何一个步骤,他也吃不准爸爸对这一套到底有没有接触过,反正小心驶得万年船。
东西确实都是好东西,这个汝六还算会享受。鹅肝、澳洲龙虾、黑松露、鱼子酱、顶级T骨牛排……没有一样便宜的食材,佐餐酒竟是chateaud'yquem1909。吃完餐后甜点,主厨还给客人们上了LouisXIII,唐青宏作为孩子就免了,上辈子他早喝够了。今天可能吃得太杂,有颗下门牙感觉不太舒服,他都怀疑是不是什么时候被虫蛀了,他并不爱吃糖啊。这让他有点小小的烦恼,不过再一想反正会换牙的,也不必这么担心。
汝六这一整套炫富流程,搞得跟他同派系的邹亦新都忍不住皱眉,表情微妙地看过唐民益几眼。看到这位年轻人脸上没有露出任何鄙弃之色,邹立新才又回复之前那种稳健气质,也跟唐民益一样,对汝六继续保持温和的微笑。
好不容易吃完这一顿,唐青宏保守估计最少花掉十几万人民币,那两位肯定不知道数字,否则早就吃不下去了。他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回去后告诉爸爸,这个汝六一顿饭就能花掉多少钱,让爸爸对整个汝家避而远之?但他思虑再三,实在不忍心看到爸爸难过的样子,像爸爸和邹立新这样的正直干部,如果知道这顿饭的实际花销,估计满心都得火烧火燎,晚上要睡不着觉的。
可对于汝六这样的人,肯定以为在两位客人面前大大的露脸了,毕竟他们出身相似,无论立场如何,起码算是被他看得起。他自己这般做派,自然会认为这两位也是识货人,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世上还有那么一种跟他出身相当,但心里真正想着老百姓的人。这场极尽奢华的豪门宴,简直是抛媚眼给瞎子看——爸爸和邹亦新完全没有那个欣赏的水平,因为他们也没有这样的经验。
一眼能认出那些奢华之物的人只有唐青宏,但他并没有觉得亲切,而是感到了那么一丝羞愧。所谓眼力品味,都是要拿钱堆出来的,每一个高门贵公子的背后,都掩埋着无数民脂民膏。
如果汝六只是单纯地做生意,他不会这么想,凭着能力赚到大钱,那怎么消费都只是个人的生活方式。这种欲望的关键在于,汝六的财富来自于父辈权力的递延,这种权力并不是私人权力,而是公共权力,只能为大众牟利,他却把这种本不可移交的公共权力转移和递延,用来为自己牟取私利。
所有的欲望都来源于此,他上辈子自认为并没有大的问题,也就是因为身在圈内,往来全是这种骄横奢逸的“朋友”,只认同那些看似有理的狡辩,完全没有意识到走任何捷径为自己谋利,都是一种权力的递延欲望。纨绔子弟们聚在一起津津乐道,你又做了什么大生意,他又谈了什么好项目……还自诩能力出众,看不起那些奔波于各个部门的小商人,其实只要他们失去那个红光闪闪的出身,恐怕业务能力还不如一个最普通的推销员。
现在的他才开始看透想透,只有像爸爸和邹亦新那种有主人翁意识的人,才不会愧对他们的出身。作为那样一群伟人的后代,龙其浩和汝六这种子孙只会让父辈蒙羞,人确实不能选择自己的家世,他们有着与生俱来的巨大权力,但同样的,也应该背负起那些与生俱来的巨大责任。
虽然爸爸对权力也有着极大的渴望,可他知道爸爸的目标坚定不移,权力本无黑白之分,只看被什么人拥有,被拿去为什么人服务。
如果说以前他只是出于私心跟随爸爸,那么现在他已经产生了自我的立场。跟着爸爸在基层不过几个月,他眼中所见的一切逐渐改变了他的内心。尤其是见过龙其浩和汝六之后,他简直无比庆幸,他的这辈子可以伴随在爸爸身边。
汝六还沉浸在那种飘飘欲仙的虚荣里,跟妻子一起满面笑容地亲自把客人送出家门,唐青宏冷眼旁观这位得意洋洋的红色暴发户,不由牢牢捏紧爸爸的手,那温暖宽厚的掌心才是他崇敬和信仰的归处。
两父子回到严家,他缠着爸爸讲了很久的话,爸爸也耐心耐烦的陪着他聊。他稍带试探地问,那顿午餐恐怕很贵呢?爸爸果然点点头,叹着气说,那种排场可能要吃掉好几百块,普通人得花销一年了。想想京里最好的西餐厅老莫,也就这价了,汝鹏飞这样干,汝老爷子知道了怕是要气得吐血呢,不过比起龙其浩也还算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