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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虽冤枉,北堂戎渡却是满肚子的不悦,向来一个人若是先入为主,自然也就只按照自己所想的去思忖,这也是人之常情,因此北堂戎渡此时只想着母亲送与自己的东西被父亲给了别人,哪里还会去想北堂尊越还记不记得这物件是谁的,再想到这萧行书给他的印象并不好,那眼神直令他想起了当年的安芷眉,他平生最恨之人,就是这安氏,一时间自然心中越发不快,此时下人已按照北堂尊越吩咐,摆上几样精致小菜来,北堂戎渡勉强吃了一些之后,忽放下筷子,道:“今儿好象有些受了寒,只觉得身上不大爽快……爹,我先回去叫丫头们煎药来吃,晚上就不在这里陪爹吃饭了。”
他虽然心中生恼,神色间却不露端倪,叫人看不出异样,北堂尊越闻言,走过去用手探一探少年的额头,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但也还是问道:“身上难受?”北堂戎渡道:“还好。”说着,穿了大氅:“爹,我回去了。”北堂尊越也没有留他,让他自回碧海阁去。
北堂戎渡回到碧海阁,把衣裳一脱,也不喝侍女端上来的茶,只冷笑道:“好么,我娘给我的东西,倒让他赏给一个娈童用了,我娘的东西,也是旁人配动的!”沈韩烟见他从遮云居一回来,就莫名其妙地发火,因此放下手里的事务,道:“北堂,怎么了?”北堂戎渡心下生气,沉着脸道:“没怎么,只不过是我娘给我的东西,却让他赏了一个正宠着的人罢了!”
一百二十三.淡极始知花更艳
沈韩烟闻言,虽只是寥寥一二语,却也从中明白了大概,想到北堂迦乃北堂戎渡平生心中最重之人,而如今她的东西却被北堂尊越赏给了旁人,难怪北堂戎渡恼火,但两人毕竟是亲生父子,因此便劝道:“堡主大约也是无心,你也不要太在意了。”北堂戎渡微微冷笑一声,右掌在坐着的椅子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道:“无心……他无不无心的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他把我娘给我的东西赏了别人,我心中不高兴!”说着,又想起那个名叫萧行书的男娈,更是平添了一分阴霾:“一个小小的娈童罢了,在我面前虽说还不至于胆敢傲慢,却也有些恃宠而骄的味道了……姿色也没见得怎么出众,也不知父亲却如何另眼相看了。”
沈韩烟先前见北堂戎渡恼怒,此时听了他这一番话,便想就势转开话题,令少年消气,因此便随口打趣道:“哦,原来北堂是生气堡主对旁人好了么?”说着,走过来抚摩着北堂戎渡柔顺的黑发,笑道:“都这么大了,怎么眼下却像个让人抢了糖的小孩子似的……看见自己的爹爹让人抢了,就恼得要发脾气了吗?”
青年不过是打趣的无心之言,然而北堂戎渡听了,却是心中猛地一惊,细想想,可不就是这样!自己向来习惯了北堂尊越的宠爱,如今竟是看见他略对旁人关注些,就心中不喜,原来自己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却已逐渐把北堂尊越视作私有之物,独占父亲的重视和关爱,竟不容许旁人染指半分了!——
只有占据你心底那个旁人都绝对没有权利占据的独一无二的位置,让你我永远比任何人都还要亲近,彼此之间有着解也解不开的羁绊,我才会觉得温暖,觉得安心……
北堂戎渡想到这里,一时间心中微微吃惊,自己的这些任性又霸道的想法,不像是往日里那个狡诡且冷酷的屠容公子,倒真的好似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孩子了!思及至此,心下略乱了一乱,面上却只还如同平日里一样,不动声色地道:“瞎说,我又不是小孩儿,闹什么别扭。”沈韩烟并未察觉到北堂戎渡的异样,勾起食指刮了刮少年的鼻梁,笑道:“是么?”北堂戎渡一把捉住青年的食指,忽然促狭而笑,目光在对方的小腹下面一扫,道:“我是不是小孩子,你难道还不清楚?”沈韩烟略觉窘迫,将手指从北堂戎渡手里抽出来,道:“你这人……”
北堂戎渡敛去笑容,吩咐人送沐浴用的热水进来,不一时东西送进室中,北堂戎渡脱了衣裳跨进浴桶里,热腾腾的水漫上来,整个人泡在热水当中,心情也好象放松了些许。北堂戎渡掬一捧清水扑在脸上,叹道:“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父子则是天生的对头,有时候,我还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沈韩烟此时正拿着澡布为北堂戎渡搓着小腿,听他这般说,不禁笑着道:“这话我怎么就从来没有听过?歪理。”北堂戎渡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一只水淋淋的脚搭在桶沿上,看着沈韩烟给他细细擦着雪白的脚丫,懒洋洋地道:“没听过就算了……”不一会儿洗完了澡,北堂戎渡换上一身崭新的里衣,叫人铺了被褥,然后便躺在暖炕上,拿毯子盖在身上,沈韩烟则坐在旁边,拿毛巾给北堂戎渡擦头发。
北堂戎渡眯起眼,道:“你也躺着,咱们安安静静说话。”沈韩烟替他擦干了发丝,又用手理了理,淡淡浅笑道:“说什么?”北堂戎渡翻过身,伸手扯他躺下:“随便你。”沈韩烟就势躺在北堂戎渡身旁,半支起上身,去轻抚着北堂戎渡秀美的眉眼,道:“等过了今年冬天,你便十五岁了……”北堂戎渡按住他的手,捏了捏上面硬邦邦的翠玉扳指,笑道:“何止呢,再用不了几个月,我便要做爹了……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说到这里,用指头挠一挠沈韩烟的手心,挑眉笑道:“是了,你会带孩子么,我可不太会。”沈韩烟淡淡微笑:“我也不会,以前又没有带过小孩……即便是后来见到你,你当时也都有六岁大了。”北堂戎渡拍了拍脑门,忽然间自嘲道:“你和我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又不是小家小户的,要自己动手带孩子,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有的是下人伺候娃娃,却来操什么心!”沈韩烟忍不住笑了:“明明是你自己东想西想的,怎么倒带上我来了。”
两个人在一处说了一会儿话,沈韩烟见北堂戎渡半眯半合着眼睛,似乎有些乏了,便道:“刚泡了热水澡,可是身上倦了?”此时室内暖得恰到好处,惹得人一阵一阵地犯困,北堂戎渡懒懒道:“还行,确实有一点儿……”沈韩烟起身下了炕,替北堂戎渡掖了掖毯子,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待晚上摆饭了,我再叫你起来。”北堂戎渡微微嗯了一声,翻个身睡了。
室中温暖如春,北堂尊越盘膝坐在榻上运功,半晌,睁开双眼,见外面的雪似乎停了,窗外白皑皑地一片,忽想起北堂戎渡先前只说身上不好,也不知眼下究竟如何了,因此便起身披了大氅,准备去碧海阁看上一看。
一路雪色遍地,四周的景物都蒙着不薄的积雪,北堂尊越下了软舆,信步走入,几个侍女忙引了他去往东厢的暖室,待进到里面,只见珠帘垂地,满屋内静悄悄的,转过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屏风,便见北堂戎渡正侧身朝内睡在暖炕上,身上严严实实盖着毯子,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其实北堂尊越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少年起了别样的心思,记得当初刚见到初生的北堂戎渡时,他也没觉得怎么喜欢,后来渐渐开始觉得这个儿子很有趣,等再略大了一点儿,就露出了聪明伶俐的模样,也有些或好或坏的脾性,总之越来越合他的心意,日子一长,倒也彼此之间真有了不小的父子情分。
后来北堂戎渡渐渐大了些,越发讨他喜欢,只可惜后来因为北堂迦暴亡一事,独自出堡,在外闯荡,直过了数年才再次回到堡中,江湖打拼多年,闯下偌大名声,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而此时再见面之际,当年那一丁点儿大的男孩却已长成了长身玉立的少年,天生一副风流眉眼,展颜一笑,就有春光满园,尽入心底——
便是之后,心魔骤生。
北堂尊越走到炕前,见北堂戎渡脸朝里睡着,漆黑的发丝中露出嫩白的耳垂,如同一块小小的桃花石,直令人想要伸手捏一捏,用牙咬一咬,却到底不好动手。北堂尊越敛去眼底的幽光,记起少年说自己似乎受了寒,便用手去对方额上探了一下温度,觉得并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放下了心,但这么一来,北堂戎渡便不免被他弄醒了,睫毛微微颤了一颤,既而睁开双眼,翻过身子,见面前之人修眉凤目,鬓若刀裁,一时间忽想起先前之事,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因此也不起来,只淡淡道:“……爹如何来了,可是有事么。”
北堂尊越见他神情冷淡,心中不由得微微疑惑,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当真病了,这才恹恹地不爱理人,遂伸手去抚摸他头发,道:“……怎么,身上不好受?”北堂戎渡坐起身,避开男人的手,唤人进来为他穿衣,又道:“儿子没事,方才打了个盹儿便好了,劳父亲挂心。”北堂尊越见他明明先前还好好的,眼下却神色平冷,言语淡漠,便皱眉道:“怎么和本座说话阴阳怪气的,莫非是谁惹了你不成?”北堂戎渡正由侍女伺候着套上一件棉缎袄子,闻言不觉又想起先前遮云居一事来,只觉得‘若是旁人也罢了,却偏偏连你也惹得我怒起来’因此心中更是添了一分烦躁,遂冷然笑了一下,道:“自然谁也没惹了我。”说着,忽然记起了什么一般,伸手从右耳上摘下一枚紫金琉宝耳坠,上面刻着极为精细的五蝠捧桃图案,将其随手一扔,丢进一旁正拿着腰带的一个侍女怀里,道:“赏你了!”
北堂尊越乍一见了那耳坠,立时走过去,从侍女那里抓过,握进手心里,冷眼盯着北堂戎渡,皱了皱眉头,道:“胡闹,这是你六岁生辰时,本座送你之物,你怎么敢随便赏了下人!”北堂戎渡不听则已,一听顿时火上心头,微微眯了眼,拿过腰带胡乱往腰间一系,道:“我的东西,我乐意给谁就给谁,反正也不是第一件被给出去的物事了!”说着,便赌气劈手就从北堂尊越手里去夺那耳坠:“还给我!”
北堂尊越原本好心来看他,眼下却见对方没头没脑地就发了脾气,实在是莫名其妙,自然心中也不悦起来,大袖一拂,避过北堂戎渡的手,斥道:“你发什么疯。”北堂戎渡一抓不得,遂紧紧抿住唇,忽道:“你还我……拿来!”话音未落,硬是团身扑过去,抱住了北堂尊越的胳膊,就去掰男人的手指,要把掌心里的东西掏出来,北堂尊越一时不曾防备,竟真让他得了手,就见北堂戎渡把那耳坠夺进手里,一把就狠狠摔在地上,跟着又猛踩几脚,生生把一只精美至极的坠子踩得变了形,上面嵌着的翡翠也碎了,北堂尊越见状,不由得大怒,喝道:“混帐!你想反了天不成!”北堂戎渡见男人这样子,亦是气极,冷笑道:“这是我的东西,莫非我竟做不了主不成?我只管砸我的,与旁人又有什么相干!”说着,又用力跺上两脚。
一时间屋内的侍女见父子两人吵起来,不禁吓得战战兢兢,谁敢解劝半句,都抖抖跪了下去,北堂尊越向来都是旁人畏他敬他,从不受气,脾气自然也不能称得上一个‘好’字,眼下见地上那耳坠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心中恼恨,一股寒气自心中生出,如潮水一般,且又夹着怒火,一时也不知道是气是怒,突然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冷冷道:“也罢,你只管踩碎了才好!”北堂戎渡咬牙冷笑:“是,反正我也不希罕!”
他如今练那千录诀已到了重要阶段,这段日子须吸人真元,正是内劲驳杂,气性不稳的时候,兼且他虽然按理说是三十余岁,可身子却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难免时常会受身体影响,有少年人的心性脾气,此时与父亲吵架,直激得胸膛起伏,指尖发凉,内力竟有动荡的迹象,正微微喘气时,就听北堂尊越道:“你如今在本座面前这般放肆,也不知你娘是怎么教的你!”
北堂尊越只是怒火之下的无心之言,然而北堂戎渡听到这里,心中一激,这一阵子原本因练功而时常不平的气劲登时一乱,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真力顿涌,一时间承受不住,只听‘哇’地一下,突然一口血吐到了地上,屋内一众侍女见状,顿时唬得怔了。
北堂尊越万想不到他竟会如此,瞬间愕然之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发火,一步跨过去,就要扶住少年的身子查看:“怎么了?!”北堂戎渡一把推开男人,脸涨头晕,从怀里拽出帕子狠狠地抹了一下嘴,道:“……死不了!”说着,连连咳嗽,又咯出一小口血来。
北堂尊越也不管别的,强行扣住北堂戎渡的手腕一探,只觉他真气紊乱,手也冰凉冰凉的,竟是一时间几乎走火入魔了,北堂尊越见了这般光景,先前满腔怒火尽皆化作流水,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计较,若是这人当真有个好歹,岂非追悔莫及!思及至此,立时对房内诸侍女说了几样珍稀药名,吩咐下去,马上煎了送来。
北堂戎渡冷眼看着,一手按着胸口,微微喘息,踉跄着就要往外走,冷不防身子却猛地腾空,被北堂尊越抱起来送到炕上,按住他不让他乱动,从牙缝中低低挤出一句话来:“……还乱来!你莫非真想气死本座不成。”北堂戎渡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痕,喘息着冷笑道:“父亲神功盖世,只怕等我死了,父亲也还仙福永享呢。”北堂尊越被他噎得一个字也没有,半晌,才皱着眉头,隐隐觉得有些无奈,慢慢说道:“好了,你够了没有,还说气话!本座到底怎么惹着你了,你只管说出来,不就是了?竟也值得你气成这样?”说着,用手擦去少年嘴角上残留的血丝。
北堂戎渡眼睛中隐含着淡淡的怒色,不说话,北堂尊越想了想,忽然就记起方才自己说的那句‘你如今在本座面前这般放肆,也不知你娘是怎么教的你’,一时间不禁有些愣了愣,随即叹了一口气,道:“好了,是本座……失言了,不该说及你娘,可只是这样而已,你也不用气性这么大罢。”北堂尊越说罢,拾起地上那个被踩得一塌糊涂的耳坠,在手里掂了掂,见实在不可能修复得完好如初了,不禁心中有些淡淡的懊恼,道:“其实要不是你没头没脑地就把这东西给了别人,还踩得烂了,本座又怎么会朝你发火。”
他哪里知道少年究竟是因为什么恼火,而北堂戎渡听到这话,已经快平下去的怒意又升了起来,但是却不想再像一个孩子那样和对方吵,因此干脆拽过毯子往身上一蒙,连头带脚地全都盖起来,道:“你走罢。”北堂尊越用手去拉毯子:“想把自己闷死了?”北堂戎渡却只是不吭声,把毯子抓得紧紧的,不让男人拉开,北堂尊越也不好强行拖他起来,因此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过了一时,煎好的药被送了上来,北堂尊越端着那药盅,道:“你乖乖的,赶紧起来把药喝了。”北堂戎渡只缩在毯子里,凭他怎么说,只一声不吭,北堂尊越心中惦记少年的伤势,再不管别的,干脆一用力,将毯子撕了开来,轻斥道:“还赌气!赶紧喝了药,不然本座就替你灌下去了。”说罢,端着那不大的药碗,直把碗沿凑到了北堂戎渡的唇边。
热腾腾的药汁并不多,只有小半盅,浓黑得如同墨水一般,北堂戎渡爬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道:“用不着喝,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北堂尊越微微蹙眉,道:“你哪怕真和本座置气,也用不着作践自己的身子。”北堂戎渡瞥见男人放在炕边的那个踩坏的耳坠,心中也有些后悔不该把用了多年的东西毁了,因此一时间也没出声,然而北堂尊越见状,却以为他还在闹别扭,只因为和父亲赌气,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由得没了耐心,心中一恼,板着面孔轻喝道:“你这个样子,莫非就以为本座没法子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