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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尔嘉一声不吭,她的手心里,似乎死死攥着一个什么东西,从指缝中微微露出了一角。这更加引起了塞巴斯蒂安的注意。
“你握着什么?”他问,更是勿庸置疑的命令“给我。”
她苍白的脸上透出了异样的血色;她依言,缓缓将手张开,那黑色闪亮的物事,在她莹白如玉的手掌上分明夺目。那物事在他的眼里是那样熟悉,然而他一时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你已经忘了它吗,z?”出乎意料,她竟用那个暌违已久的假名称呼他,在那故作镇定的语气背后,掀动着阵阵波澜。
切比雪夫大帝黑鹰勋章!
那是在图灵国的时候,由切比雪夫二世亲自颁发给他的勋章!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枚勋章就消失了。他本不在意那权贵的无聊玩意,自然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这勋章又怎么会机缘巧合,落到了海尔嘉的手上?他隐隐觉得不妙。
“当我第一眼看到薇罗妮卡的遗体时,我就注意到,她的双手紧紧合拢着——对于一个溺水而亡的人来说,实在是件不寻常的事。”她缓缓解释道“由于入水后的挣扎,溺水者一般都是十指如爪,指甲剥落。然而薇罗妮卡的手指却没有显现出这些特征,尽管其他的证据,都表明她的确是活活淹死的。”
“你的结论是什么,海尔嘉?”
“我当时就在想,她大概在掩饰什么吧?”她低下头去“结果不出所料,我发现了这个。”
不可能!塞巴斯蒂安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证据送到薇罗妮卡手上,这不是找死吗?!而且,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失落了这枚勋章
慢着!他努力回想,记得在雪宫参加皇室舞会的时候,他穿的是禁卫军制服,胸前还别着那枚勋章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佩戴它,在那之后,它就失踪了。难道!是在那晚与薇罗妮卡缠mian的时候,送给薇罗妮卡当作信物,或者是,无意中失落的?
不管怎么说,自己居然犯下这种低劣的错误,实在是太大意了!他深深懊悔自己的不够检点,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的脸浮上了他的心头。
那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芙蕾雅,他的妻子。
在阻挠他和海尔嘉会合的时候,芙蕾雅曾经狂笑起来,威胁他说“你以为,我会那么笨,不在一些地方留下些线索吗?老实告诉你,薇罗妮卡的身上,早就留下了你的标记——听说海尔嘉亲自给她验了尸。但是,不知道该说她太笨,还是你运气太好呢,她似乎并没有发现。”
他当时的预感是对的,海尔嘉在验尸的时候,的确发现了这个勋章,也就是芙蕾雅所谓留下的标记——没错,在那个晚上,当芙蕾雅假冒海尔嘉,把他弄昏之后,她所做的,不光是把他放到床上那么简单。她摘下了他的勋章,收藏起来,并在其后,某个适当的时机,塞到了薇罗妮卡的手上
或者说,是尸体的手上,比较适合呢
“是你把她推下水的吧?”然而,在海尔嘉的眼里,事实却完全呈现出另一幅模样。在她的想象中,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男人将女人推下了冰河下面深不见底的窟窿,女人陷落前扯下了男人胸前的勋章,并将它死死攥在手里,以期作为凶手的凭证
“你这样揣度我,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塞巴斯蒂安迅速恢复了固有的冷静,向她犀利地指出其中的破绽“你忘了,她的脚上还捆着石块。”
“凭我靛力,制服她根本不在话下,就算摁住她的头把她淹死在河里,也完全办得到,何必多此一举?退一步讲,既然我给她的双脚捆上了石块,肯定早已制服了她,怎么会蠢到被她扯下勋章都不知道?”
“再说了,”他自信一笑,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辩解无懈可击“行凶的时候,会有人戴着那样累赘的东西动手吗?”
“也许,那东西是很累赘,”海尔嘉毫不后退,那顽强惮度似乎证明她还留有后着“但是,如果是临时起意呢?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对不对?”
他的心再一次沉了下去,她为什么那么坚持,似乎一口咬定,那就是他动的手?“就算有这个勋章在,也不能证明什么,”他回答“获颁这种勋章的人,远不止我一个人,连帕斯瓦尔也得了一个,为什么硬要赖到我的头上?”
“因为这个!”她斩钉截铁地回答,魔术般从身后变出了一个东西。
一截绳子。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微微地冷笑了“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海尔嘉?这个说明不了什么。”
“不!”她回答“请你用它打一个结。”
他不屑“别开玩笑了。”
“请您,陛下,用它,”她的眼眸里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那种疏离的神色是他所从未见过的。她一字一字地,重复着自己的要求“打一个结。”
“薇罗妮卡脚腕上的绳结,我记得是一种很特殊的结,”她慢慢回忆道“我当时看了以后,生怕自己记得不牢,回去之后还按照那个样子模仿画了一个。每天晚上,我都比对着那个绳结的样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幽幽地说“我一直想一直想,想了好久好久,最后,终于有一天”
“当我在河边捉鱼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后,我便想了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曾经见过这种绳结。”
在约当河边,赫夫曼的身上!
在大约一年半之前的秋夜,海尔嘉曾利用自己的水性,成功地诱拐过赫夫曼——然后,将他掳为人质。当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昏迷的赫夫曼从冰凉的约当河中拖到岸上,亲手将他捆成五花大绑。当时z的双腿还未复原,但是,当他看到她所打下的活结时,发出了微微的笑容。
“还是我来吧。”这一句话,她明明白白记得,他亲手打下的绳结,她也清清楚楚用眼睛记录了下来。那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打法,起码,在海尔嘉有限的阅历里,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打过绳子。他打得异常流畅,迅速,绳子的两股末端构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子,然而也捆得很紧,非常之紧,任凭赫夫曼力气有多大,也无法从那绳索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这是你才会打地殊绳结,”海尔嘉尽量抬起自己的双眸,用自己的眼睛证明着发生的一切。也许是错觉吧,塞巴斯蒂安总觉得,她的眼眸里晶光闪烁,简直要哭出来似的。她的声音是暗沉沉的,尾端却按捺不住些许的“给薇罗妮卡捆上石块的人,是你对吧?”
沉默。
良久的沉默,难以言语,难以打破,尴尬之极,沉闷得让人窒息,要把人逼疯的沉默。
他高高昂起了头,重重地仰天吐出了一口长气。他仿佛不堪内心的负荷,要将这一年多来隐藏在心中的秘密,一股脑儿和盘托出。接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阴森地望着对面,泪光盈盈的女人,对着她说了一句,只说了一句。
“是我。”
如果说,世上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一个词语,就能让人精神崩溃的话,那么,这个词语,一定就是塞巴斯蒂安刚刚对海尔嘉亲口承认的这个词语了。这个词语就是:
“是我。”
他以为她会发疯,会瘫软在地,会冲着他大喊大叫,甚至会叫着“报仇!”向他冲过来他差不多准备闭上眼睛,承受她的责罚了,然而,他的余光却扫视到一副,令他吃惊的景象。海尔嘉还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作为证据的绳子和勋章。她像是在望着他,却又好像他是完全透明的,她只不过是透过他,望着他身后的什么东西。她的唇上意外地挂着微笑,尽管她的脸是那样苍白,嘴唇却鲜艳欲滴,简直像浑身的血色都涌到嘴唇里面去了似的。一滴透明的泪珠沿着她苍白的脸颊缓缓下落,然而她浑然不顾,仍旧带着幸福的笑容,凝视着他。她娇艳的嘴唇,像刚离开枝头的玫瑰一样鲜嫩。
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总让他觉得毛骨悚然。她像是对着虚无飘渺的空气,对着他所看不见的鬼魂精灵,或是对着他身后的某个逝去的幻影,发出了以往一样明媚而灿烂的笑容。塞巴斯蒂安突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他突然意识到,她是对着消逝的往昔而微笑。
她受的打击太大,已使她的精神,猛地倒退回到一年多前的状态。
简单的说,她疯了。
她终日微笑,从不说话;她吃饭的时候要准备四分一模一样的饮食,摆在同一张桌子上,然后她笑嘻嘻地,对着那三分饮食和空气,吃下自己的那一份;她穿衣服的时候则需要两件一模一样的衣裙,然后她笑嘻嘻地,对着空气比划那一套衣裙。她和空气牵手,她对着空气张嘴,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说什么——她把秘密带进了虚无里。
塞巴斯蒂安经常来看她,然而她根本看不到身边那炽热的眼神,也听不到耳边那绵绵的情话。她拖着宽大曳地的裙裾,在空荡荡的深宫幽殿里奔跑嬉闹,喜笑颜开。没有人能妨碍她一个人的快乐,她把自己锁进了过去的回忆,重现着昔日,四个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当塞巴斯蒂安站在一旁静静观看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在海尔嘉的身边,保护着她,萦绕着她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从前的幻影,一个名叫z的幻影。
然而,他不顾大臣的反对,决定婚礼如期举行。没有人能够理解,为什么国王会执着于一个已经疯掉的女人,即使她曾是公主,即使她美若天仙?就连凯泽也不明白。
为何不将真相告诉公主?从他焦灼的神情中,塞巴斯蒂安分明读到了这一点。
没错,薇罗妮卡脚腕上的石头,的确是他亲手所捆。然而,他当时,却连一点要杀害她的意思都没有。他当时之所以慌了手脚,仅仅是因为
他以为她已经死了。
在那天该受诅咒的晚上,当他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一头金发的女孩,不知为何竟趴在他的床边。她自己也是病弱之身啊竟不顾自己的身体,夤夜来照顾他他的心中微微涌起了感激之情,正准备唤她起来,没想到手刚碰到她的身子,她便直直地倒了下去!惨白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就像为她撒上了一层浓重的白粉,他忙不迭抱起了她。
冰凉。
薇罗妮卡怎么会死在自己的床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时陷于慌乱的他来不及多想,他那一向明晰的大脑由于这意外事件的冲击,也开始变得混沌不明了。他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得赶快把她弄出去。
千万不能,让海尔嘉发现!
他拖着伤势未愈的病体,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把薇罗妮卡拖到了宫外的雪狼湖边。那里真是一个天生的好坟场,他苦笑,很适合埋葬她,以及他那该死的,丢脸的过去。
于是,他把她扔了下去。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其实那个时候,薇罗妮卡还是活着的”塞巴斯蒂安苦笑着捧住了自己的头“这还是芙蕾雅,我的好妻子告诉我的。”
“假死?”凯泽问。
“不,”他回忆道“不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薇罗妮卡发现自己已经怀上了z的骨肉,然而她有条不紊地安排了自己的一起。弟弟帕斯瓦尔就拜托给公主了,他日后一定会扬眉吐气的;至于自己,她毅然选择了出走。她不想自己的存在妨碍到公主和z,也不想日后看着他们两卿卿我我,自己却黯然神伤。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有了她所爱男人的孩子。他们的血肉已然相连,他的血脉,将在她的血管里得到延续。从今往后,她将永远得到他的生命,哪怕只有小小的一个部分。
于是她留下了书信,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