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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熊熊地燃烧着,映红了那来来回回,重重叠叠的人影。宛如皮影戏一样的黑影,在帐篷前左右晃动着,然而坐在营帐里的女人,仿佛死了一般无动于衷。那些个嘈杂慌张的人声,竟丝毫妨碍不到她。
她那微微透出碧色的,娇媚流转的眼眸,此刻死死地盯在了对面的男人身上。
男人曾是她的丈夫,对她极为宠爱,然而,由于她本身的过失,她遭到了丈夫的处罚。她不怪他,因为她一直明白,就算她犯了再大的过失,也决不会被他抛弃。因为,在她的心里,完全清楚自己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她更清楚的是,他究竟有多么爱她。
“海尔嘉,海尔嘉”男人含混不清地叫嚷着她的名字,他喘得厉害,大臣和御医们早就心中有数,他,早已油尽灯枯,熬不了多久了。男人费力地撑起一条肥硕的手臂“儿子呢?我想见他”
她无奈地笑了。就在昨天,在冷宫之中幽禁的她,为他诞下了一位王子。不,或者说,是私生子比较好呢?因为她和他都心知肚明,那孩子的身体里面,并没有延续他的血脉。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在她那几个同样孔武有力的情夫里面,究竟哪一个,才是这孩子的亲生父亲呢?
小王子被抱来了。色雷斯王情绪复杂地望着眼前这的肉团,突然,他咧开嘴笑了。
“真像你”他说。
哈莉黛重又回到了她的座位上,她的脑中奔涌着汹涌的洪水,一时间竟平静不下来。他要死了!这个一直宠爱着她,对她百般宽容的男人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当他冲进她的寝宫,亲眼目睹她身为妻子的背叛之后,他那宽厚的肩膀,从此便再也没有抬起来。他的脊梁从此深深地塌下去了,仿佛那里支撑的不是磐石,而是一堆散漫的沙砾。是的,尽管不言不语,但是他是那样地,默默地,以自己笨拙的方式爱着她。而她呢?除了他生来便具备的权势与财富之外,她也曾被他的什么东西打动过吗?
他又开始喘了。病人的双手似的在空中挥舞,又抓又捏,手指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蜷曲如爪。哈莉黛靠近了一些,男人一把抓住了她。
“别、别!”他气喘如牛“海尔嘉”
即使到了临终的时刻,还不知道所爱女人的名字吗?哈莉黛那干枯的眼眸湿润了,她弯腰抱住了他的头“我不叫海尔嘉,陛下,”她亲吻着那双曾被她的嘴唇,无数遍滋润过的眼睛“我也不是什么公主。”
“我、我知道的”在她的耳旁,轻轻柔柔吹入了他的话语,粗豪,却不失其温柔“我都知道的可是,那没关系因、因为”
因为,因为什么?哈莉黛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落到色雷斯王的眼皮上,说呀!因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明明可以揭穿我的!为什么为什么!你都不告诉我!难道,你的自尊与骄傲,迫使你就算死,也不愿意对我说出那几个字吗?!
说你爱我
“我死后,我的一、一切都是你和你儿子的”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这句话来,差点就翻白眼昏了过去“我、我都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他费力地指了指身后,哈莉黛满怀疑窦地,从他身后的靠枕里,抽出了一封诏书。
命王子奥古斯特继位,母后摄政。
“你的真名叫什么?”色雷斯王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说。
“哈莉黛,”她昂起脸庞,白净如玉的脸上早已清泪纵横“我的名字是哈莉黛。”
h、o、l、i、d、a、y。
当y的最后一笔还未写完时,鹅毛笔尚未落下时,这时,营帐外响起了一个异常爽朗而开怀的笑声。那声音色雷斯王和哈莉黛都很熟悉,只是,他们再也没有意料到,那人竟可以发出那样明媚的笑声来。他笑得是那么开心,简直就像,压抑了二十四年的一朝喷发一样。
“王兄啊王兄!”那人笑嘻嘻地揭开帐帘,连声招呼都不打便径自走了进来“别来无恙?”
王弟,塞巴斯蒂安殿下!
“嗡”的一声,哈莉黛感到全身的血液猛地冲上了脑门。他怎么绘在这里?他不是去拉普拉斯守城去了吗?!他究竟是何时,从何地秘密返回丢番图的,不仅如此,他竟长驱直入,闯入了国王陛下的御帐而无人阻拦?哈莉黛想召唤侍卫,可是灵敏的感觉告诉她情况不妙。那些在御帐外晃动的身影停下了,很显然,他们聚集在这座孤零零的御帐前。
在策动着什么
“你一定很惊讶吧,王兄?”王弟若无其事地坐在色雷斯王的床边,后者正用的手指指着他“不错,我放弃了拉普拉斯城,”他那富有生气的黑眼珠正对着后者混浊无力的眼球“回来了!”
似乎是一口痰呛在了色雷斯王的咽喉里,他激烈咳嗽着,手指直抖,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哈莉黛不得不挺身而出了。“王弟殿下!”她张开双手,护住了衰弱的国王“你违抗陛下的军令,弃城逃亡你可知所犯何罪?”
王弟傲慢地望着自己的兄长,根本无视于面前这个女人。等到她再次高声质问他,并下令他出去的时候,他才轻巧地问了一句。
“我说费尔巴哈啊”他头也不回“这个叫喳喳的女人是谁啊?”
哈莉黛刷的一下拿出那封诏书“未来但后!请你用眼睛仔细看清楚!”
“哈、莉、黛”王弟默默吟诵着这个名字“费尔巴哈,王妃中有这个人吗?”
“没有,殿下。”费尔巴哈回答。
“那么,”王弟的眼睛,刹那间变得凶狠无比,连语调也一并阴森起来“这个女人就是矫诏咯?把她拖出去!”
“住”色雷斯王猛地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住”
然而王弟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亲亲热热地将哥哥的手扳了回去。
“别着急嘛,王兄,”他的眼珠黑得像化不开的黑夜,深不见底“好歹是你临死前的最后一面,咱们哥俩,今天就好好谈谈吧。”
提坦历529年,一个古国——高斯国的灭亡,只不过是提坦长达数百年的征服史上一个小小的战绩。伴随着压倒性的杀戮的,是跨立于战马上的,提坦国王哥特六世豪放的雄姿。谁人又能料想到,那一抹淡淡的血色,却在未来投下了长长的阴影。
溯本求源,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因为一个女人。曾贵为高斯国女祭司的“新月女王”芳名南蒂的女人,出于“和亲”的目的嫁给了哥特王,然而,她的美貌只博取了次妃的地位,却没能挽救高斯国危如累卵的处境。怀着满腔的恨意,她默默潜伏在哥特王的身边,心中的怒火,日复一日地灼烧着。
然后,在两年之后,她生下了一个,迥异于提坦人的,黑发黑眼的漂亮男婴。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私生子,从小到大,无数的人在我的背后指指点点,”王弟淡然一笑“但是,第一次明确告诉我的,却是我们的父王。”
那时哥特六世已病入膏肓。他已老迈,王太子色雷斯年方二十五岁,精力充沛,年富力强,正是有为之时,因此,哥特王倒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他传下口谕,要王太子觐见。
塞巴斯蒂安也在场。他刚满十岁,在过去十年中从未与父亲亲近过,他懵懵懂懂不知所以——似乎有个很重要的人要死了,大臣、侍卫、宫女们都在擦眼泪。但是,他幽暗的黑眼珠漠然地转动着,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吗?那个人,死或者不死,对于他,一个冷宫中长大的王子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木然地追随着王兄的脚步,当他刚刚跨入御帐的那一刻,突然,听到了一声晴天霹雳般的怒吼:
“滚出去!”
那是一张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脸,五官扭曲成一团,狰狞到无法辨认的程度。发出怒吼的男人随时抓起烛台,对准他的脑袋砸了过去。青铜的烛台在他的脚下迸出了激烈的火花。
“滚!”
他被惊惶的侍从拉了出来,他不解地抬起茫然的黑瞳,问侍从:
“那就是我的父王吗?”
那也是王兄的父王啊王弟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在王兄的面前,父王是否会像个普通的父亲一样,露出欣慰的笑脸呢?
哥特王驾崩了,塞巴斯蒂安的身份,从王子晋升为王弟,仅此而已。然而,从那一刻起,他开始练剑了。体味剑刃刺入肌肤的刹那间的快感,那似乎成了十几岁的王弟最喜爱的事。当然,最重要的原因,他现在还不想说出口
“你在听吗,王兄?”他弯下腰,用力摇晃色雷斯王的肩膀“你要是现在睡着了,我这二十五年来不曾吐露的话,还能说给谁听呢?”
提坦历545年初,在奥古斯特太后去世后的第二年,色雷斯准备迎娶一位次妃了。那名次妃原本地位高贵,小时候和她的母亲一起,常在王宫出没,后来母亲得罪了王太后,连累全家被逐出了宫廷。然而,色雷斯王早在几年前就相中了她,等到母后一去世,便把她接进了宫。
玛德蕾娜玫瑰的名字
“还记得她吗?王兄,那个在结婚典礼的前一天,失踪了的女子。”王弟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据说,她是和自己的情夫私奔了。”
“呵呵,可怜的王兄啊,直到最后一刻你才知道的吧?心爱的女人背叛了你,她远走高飞,飞了,飞了!”
“玛德蕾娜”色雷斯枯黄的眼眶不禁湿润了,他嗫嚅着嘴唇“她在哪儿”
王弟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一个,”他回答“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杀了她?”色雷斯的手指一直在。
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王弟的脸色忽而阴沉下来。他想起了那月亮,曾经照耀过他的,妖媚的月亮。在约当河畔,在海尔嘉的身边时,他又一次,看到了月亮上的女人。那是一张,他永生也无法忘怀的,美丽却缺乏生气的脸庞。
“是你!一定是你!”王兄的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的身体剧烈地震颤着“我实在太小看你了!咳咳!”
“父王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杀了你!我真后悔没有听他的话!”
烛光晃动时,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年前。仍然是这个御帐,仍然是两个人,一个如日薄西山,一个却是蓬勃的朝阳。垂死者如是交待自己的继任者。
“你的弟弟早晚是个祸害。”
要我亲手除掉弟弟?色雷斯王子感到父王的遗命有些黄,他并不是那么迟钝的人,坊间的传闻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但是,若那传言属实,父王不可能不出面。既然是野种,又何必养育他十年之久呢?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王。
哥特王沉默了许久。
“之所以留下他一条命,那是因为”哥特王的目光变得空透起来“他是南蒂用性命换回来的孩子。”
“每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总会奢望,能在那孩子的身上,找到一点南蒂的影子吧等到他越长越大,南蒂的影子也会变得越来越浓郁吧”
但是,自己命不久矣,再留下他已毫无意义,为免日后祸起萧墙,还不如现在就杀了他哥特王虽然是这样解释的,但是色雷斯王的内心,却无法认同这种说法。说不定,父王是想让塞巴斯蒂安为他殉葬吧他立刻觉察到自己的大不敬,猛地拍了自己两个耳光。父王就是父王,怎可用这样的怪想法亵du他?!
不管怎么说,色雷斯还是无法按照父王的遗愿行事。一则王弟素来安分守己,循规蹈矩,虽不讨人喜爱,倒也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二则,他并不认为这个病歪歪的弟弟,能给他的统治造成什么威胁。军政大权都是他一手掌握,王弟手中别说军队,连侍卫都很少。就连他向奈奎斯特国求婚的事,色雷斯王都袖手旁观。他满以为这样就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只有一点,让他那个阴伺一旁的弟弟,钻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