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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分,在白昼,炎热一如盛夏,秋老虎的威力,宛如一把高强的火伞,仍然烤得人全身朝外冒油汗,而现在,正是白昼,过午不久的时刻。
刚从离着“楚角岭”五十里外的“铜玉驿”回来,燕铁衣人在马上,也不禁燥热难当,口干舌燥,急待找处地方凉快凉快,顺便来几口水滋润滋润喉肺。
他是昨天晚上赶到“铜玉驿”的,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非去不可——“铜玉驿”的陈家祠甫告落成,举行一个盛大的祭奉仪式,他们请得了好些位贵宾观礼,而燕铁衣就是被请的贵宾中最受尊敬的一位,他必须赶去,并不单纯为了陈氏一姓是“铜玉驿”当地最大的家族,也是为了情面,为了给予对方一个敬人者的回报。
直被到了今天用过午膳之后,热情的主人们才意犹未尽的放燕铁衣回来,他真是巴不能越早离开越好,对这样繁缛的应酬,他实在是视同畏途,但有时候却又非得硬着头皮参加不可,谁叫他是燕铁衣呢?
此刻,他已出来“铜玉驿”二十夜里路了,天气很热,悬空的太阳不啻高挂的火盆,向大地倾泻着它的赤焰流辉,天上没有半片云,地下也没有半丝风,这里,那像入秋的季节?
燕铁衣手搭凉棚,向四周眺望,真是邪,这附近一段地头上,甚至没有半户人家,除了荒野,就是林木,靠左面是绵亘遮云的一片高地——嘿,他目光定住了,从高地的斜腰上,却有一线流泉垂挂下来,水已映着日光,晶闪闪的好不诱惑!
咽了口唾液,燕铁衣估量高地的下方,流水的平淌位置,隔着这里最多不过五六里路,他宁可绕上这一程,也不愿再冒着暑气奔驰几十里外找那口并无把握的水喝。
于是,他毫不迟疑的奔骑向左边的旷原里漫野而过。
野地起伏不平,马儿奔行起来十分颠踬,燕铁衣一边在鞍上不停的晃动,一面不禁后悔此行没有带同熊道元及崔厚德沿途侍候,若带了他们来,至少不会像他这样忘了配挂水囊
五六里路,虽说崎岖难行,总也很快就到了,那片延绵无尽的高地迤逦向西,彷佛是大地的叠层,由这里抬头向上望,顶端怕没有十来二十丈高?断面并不太过陡峭,形势略是平斜,其间生长着杂草矮树,土色黄褐中嵌突着岩石,而那条由上淌下的泉水,便在高地的底部汇成一道溪流,遗憾是,水色都不见清澈。
燕铁衣望着眼前那条丈来宽,混浊泛贯的流水,心里大大的恼火起来,他不由发了楞,干脆调转了头,沿着岸边丛生的杂树野草朝上游走,他打算直溯源头,在泉水下挂的所在找口干净水喝。
上下颠晃的只出去里许远近,燕铁衣已被溪水对面的一副景像吸住了视线——那是一辆黑漆的,铁壳包镶硬木的马车,东窗上还嵌着铁栅栏,看样子,这是一辆双辔马车,但是,拖来的两匹马却不知去向,连辕杠都折断得不成话了。
车身像是经过了翻滚撞击,顶盖全飞了,左右车壁也凹剥斑斑,车宅压扁大半,另有一部分业已碎裂,它前半段浸在溪水里,后半段便斜搁在岸边一块突石上,草蔓树丛拾映车身,部份可在它的驭座后方车皮上端发现受了刮擦的几个白色模糊字体:“西-县衙禁戈”
停下马来,燕铁衣顺着车身的方向上望,但见由高地沿断层斜面而下,一路尽是折枝断草,崩土滚石,好大好长的一条凌乱痕印,不用说,这辆车乃是从上面翻滚下来的了。
燕铁衣同时也知道,这乃是一辆送人犯的囚车,由车上的字迹显示,这辆囚车是属于“西丰县”县衙的。
那辆囚车便静静的斜倒着,没有响动,也没有人迹。
但是,人呢?囚车总不会无缘无故的从“西丰县”跑来这里,又怎会连翻带滚的掉落这十多二十丈的坡地呢?
略一犹豫,燕铁衣下了马,飘身过溪,这一靠近,他便闻到空气中宛似凝结了般的血腥味了,顺着血腥味看去,王爷,敢情车尾部压扁的那一段里,也同时压扁了一个人,那个人的身体扭曲成与车尾挤压的形式相吻合——活人是不会这等顺从的摆了此般姿势的,更不必说那流沾四周,业已半涸的那大滩血迹了。
人凑进了些,于是,燕铁衣发现另有一个人的躯体伏卧在车底下,脑袋碎裂得宛如一个烂柿子,红白交杂,血肉模糊,他不用再看第二眼,就知道车底下的这一位不须再糟蹋食粮了。
他正在猜测车箱之内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况时,一声微弱的,沙哑的呻吟声突然像游丝一般,震人心弦的传了出来。
怔了怔,他在想:“哎,敢情尚有人活着,这家伙也算命大。”
飞身跃上空了的车柜木边,燕铁衣看见车简一角并叠着两个人,上面的一个凸目咧嘴,面色灰青,脑袋一半缩进脖子里,全身软塌塌的像滩稀泥,下面那一位,哈,却竟还在微微颤动着。
当然,下面那个是活人了,方才的呻吟声,想必也是由他口中发的了。
轻轻落在车内,燕铁衣搓着手道:“压在下面的这位朋友,你还活着么?”
那人立时有了反应,全身又颤动了一下,同时透了一大口气,显然还费了好大劲力才挣扎出了声:“我的皇天可算有救了是那位老兄请帮帮忙把上头这个家伙移动一下真压死我啦”
燕铁衣一脚踢开了压在上面的那具尸体,道:“朋友,你似乎活着,你上面的这一位早就断气喽!”
那是个体形粗壮的人,他原来俯卧在车箱一角,重压消除之后,他十分吃力的翻坐过来,正面朝向了燕铁衣。
呃,这却是生长得好一张威猛面孔的人,团字脸膛,透视着古铜色,环眼如铃,挺拔的鼻梁下面是一张略呈方形的嘴,虬髯似戟,粗黑蓬张中根根见肉,但是,他却穿著一身土蓝布囚衣,翻坐之际,金铁铿锵,居然双手双足上还载着尸长的手铐脚镣!
这人额角上肿起好大一个紫色,脸孔也有几处瘀青,除此之外,好象并没有别的创伤,比起其它几个人来,他已经是太过幸运了。
瞅着对方,燕铁衣一笑道:“看情形,你们是从高地上头翻车下来的?”
那人深深吸着,嗓门仍有些沙哑:“不错,连翻带滚,人在车箱里,就像是腾云驾雾一样这辆杀千刀的囚车,对他们说等于棺材,但却罩不住我。”
燕铁衣道:“高地上也有道路,怎会翻跌到下面?”
那人直率的道:“我想是一边的车轴断了,车身突然倾斜,拉身的两匹马受惊狂奔,不听驾驶就这么冲着断层的一面飞车而下。”
笑了笑,燕铁衣道:“你受伤不算太重吧?”
连连点头,对方道:“还好,除了脑门上起得一个大包,头脸碰肿了几处,尚没有其它不妥,内腑未遭波及,骨骼还完整,就只脑袋子有点晕沉”
燕铁衣道:“这是由于撞击滚动的影响,休息个一天半日,便会恢复正常了。”
那人真心诚意的道:“老兄,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你,看你模样,也似个道中人,尚请你留个万儿,山高水长,日后必有补报。”
摆摆手,燕铁衣道:“这倒不必,还未请教朋友尊姓大名?”
那人爽快的道:“‘风铃黑戟’朱世雄就是我!”
端详着这人,燕铁衣颔首道:“朱世雄?原来你就是那个横行大江南北,专做单帮买卖生意的独脚大盗‘风铃黑戟’?”
朱世雄忙道:“我做无本生意也是劫富济贫,锄恶扶弱,表里一致的替天行道,决非那般挂羊头卖狗肉的欺世盗名之辈可比。”
燕铁衣笑道:“不错,我也听说过你是一位侠盗之属,还听说你剪径落草以来,捞了大起钱财,却都左手进,右手出,周济贫苦去了,自家经常搞得身无分文,连打壶老酒都得当东西!”
咧嘴笑了,朱世雄道:“惭愧惭愧,奈何我就是这副穷德性,口袋里多了几两银子便觉累赘得慌,不分光了不轻快,但好歹这些年来还混了个‘心安’。”
燕铁衣赞许的道:“积财那如积德?朱兄,你的确是个人物,是条好汉!”
朱世雄哈哈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是老兄把我高抬了。”
目光一转,燕铁衣道:“然则,朱兄英明半生,纵武天下,却落得这副光景?”
神色顿黯,朱世雄不由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我太过粗心大意,个多月前劫了‘金坛府’首富顾齐三一票,孰知那顾齐三不但和‘金坛府’的知府是拜把兄弟,更是皖境六府十三县的总捕头‘大鹰爪’姜宜的表亲,这一来纰漏大了,‘金坛府’衙门固然逼着追缉,姜宜这老小子也发动了他手下大批狗腿子,他的门生徒弟,甚至武林同道,像搜翻了天似的大肆搜寻我。”
燕铁衣的表情忽而有些怪,他默然俄顷,接着道:“‘金坛府’知府那个官儿不算什么了不得,但你得罪了‘大鹰爪’姜宜却颇为麻烦,姜宜此人不但本领强,心计多,决非时下一般六扇门的酒囊饭袋可比,他为人处世也极为方正,讲道义,论是非,没有官场中狗屁倒灶的那套玄门,据我所知,姜宜的办法不但在公衙里行得通,外面黑白两道上他也很兜得转,这是个极具实力的人物!”
朱世雄苦着脸道:“可不是么!便在大前天,我在靠北边的‘姑子集’遇着一个同道朋友,那小子一见我就表热络,套关系,坚欲请我喝两杯,我不疑有他,跟着到了一字小酒肆,谁知这一喝就人事不省啦,待醒过来,便成为你如今看见的这副德性,衣裳也换了,家伙也没有了,手铐脚镣倒全套上了身,就这么坐在囚车里一路晃了过来”
燕铁衣道:“可是你那‘朋友’出卖了你?”
朱世雄恨声道:“这还用说?娘的,那小子以后别再让我遇上,否则,我要不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就不算是人生的父母养的!”
往周遭看了看,燕铁衣道:“‘姑子集’隔着‘西丰县’最近,难怪是由‘西丰县’衙派囚车解送你了,他们一共派了几名解差?”
朱世雄道:“共是四名,两个在车里,两个在前座,对了,老兄,你已经发现了几具尸首?”
燕铁衣道:“三具。”
想了想,朱世雄笑道:“还有一个,大概是车子翻落时,不知摔到那里去了!”
燕铁衣道:“你的运气也真叫不错,那三个解差死状之惨,有两个甚至连身着公门长衣都辨别不出了,而你却仅遭皮肉之伤,活蹦乱跳的精神好得很!”
赧然一笑,朱世雄道:“在车身翻落的一-那,我业已运上气啦,四肢百骸便不如精钢也似生铁,自是经得起碰撞,不像这几个花拳绣腿的鹰爪般,既没有这等的修为,当然后果也就有了两样。”
燕铁衣忍住笑,道:“是的,朱兄功夫硬扎,修为深厚,乃是众所素知,如果在含蓄上再略加谨慎,则便益加完美了!”
朱世雄舐了舐嘴唇,道:“不瞒老兄说,我这个人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直楞楞的脾气,生平行事,最见不得那等皮里阳秋,转弯抹角的把戏,这多年来,就是因为个性使然,挟了不少纰漏,却也交了不少朋友。”
燕铁衣略一沉吟,道:“这样吧,朱兄,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我替你出个主意,看看能否化解这场争端,免却这遭麻烦,你认为如何?”
朱世雄忙道:“这敢情好,老兄,我正是求之不得,被姜宜那老头这么邪缠一通,就好比阴魂附体,走到那里都吊着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憋得慌,这老小子人手多,眼皮活,我实在也不愿招惹他。”
燕铁衣道:“不过,你总得与我合作才行。”
朱世雄连连点头:“这个当然,老兄,你成心帮我,我岂有反着来,扯你后腿的道理?”
燕铁衣道:“先请告诉我,你在‘金坛府’首富顾齐三那里,一共劫了他多少财物?”
翻动着眼珠,嘴里念念有词的咕哝了一阵,朱世雄追怀着道:“两尊三寸玉佛,一座五寸翡翠马,半尺红珊瑚树一对,青铜雕龙纹古香炉四只,琥珀杯十二只,猫儿眼宝石约莫三十来粒百年老燕二十盒,名人电轴十一卷,上佳鼠须笔百余支,鸡血石七十来颗还有若干玛瑙戒指,玉坠,罩环还有黄金千多两,银票大概也有三万余两的数目。”
燕铁衣有些发怔的道:“你这不止是在打劫,朱兄,你等于在给姓顾的搬家了,连青铜香炉也要!”
朱世雄赶忙解释道:“那四只青铜香炉形式古拙典雅,是颇有来头的古董哩,老兄,我是识货的行家,知道东西贵贱,四只青铜香炉的价钱不啻买舍同值,上门收赃的老行家眼皮上下一放,他可就连嘴都张大了,活似要将香炉生啃了一样。”
燕铁衣失笑道:“真不简单,看来干无本生意,也得具备某方面的专门本识才能混下去了”
朱世雄得意洋洋的道:“这可不是胡说瞎扯的,老兄,在这一行,至少得把一般贵重玩意之所以为贵重的窍门先弄清楚,下起手来,才不会叫人看成孙头,而且收获也较丰富,譬如说吧,顾家摆设在花厅里的这四只尺长青铜古香炉,表面上看起来毫不扎眼,大不了是四只青铜香炉罢了,可是再看它的外形,雕琢的花纹,铜质的色调,炉底与炉沿内侧的暗铃,便可知道此物的确实身价了,老古人在很久以前即已说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之。’检定真正有来历,有名堂的宝物珍品,也合得上这两句话,打眼一瞧很平凡的东西,却往往价值连城,若是视若不见,弃之如蔽屣,不独会被苦主识为九流蟊贼,卑陋小盗,就是自己也对不起自己哪。”
燕铁衣笑道:“学问不小,真个学问不小。”
似乎已经忘了自身所处的环境以及尚未了却的无限麻烦,朱世雄越说越起劲了,他口-横飞的道:“走他娘半夜摸进顾府,先捆起两名守夜的下人,然后,自落脚处的花厅,又到了顾老儿的书房,书房里的藏书倒不少,也有善本和名家手抄的册子,我翻了翻,值钱的不多,亦就懒得费功夫了,但顾老儿书桌那上座翡翠马却是珍品,说不得笑纳,笔架上九只‘湘妃竹’制笔的各式粗细白毛鼠须笔,也是价值不赀的好东西,虽然用过,仍卖得出大价钱,我又流览四壁,哈,共是十两幅今古名人的字画,其中有一幅泼墨的巨荷图都有了烟黄水渍,我舍而不要,把剩下的十一副全拿了,书房的檀木格架上另有摆设观赏的琥珀杯,玉佛像等等,我-下若干光彩花色形貌取胜的鲜亮瓷品,只挑了这两样,对了,还有立柜和抽屉,打开,看,乖乖,上托的猫儿眼宝石,上好的鸡血石,封妥筒装的全新白毛鼠须笔,我老实不客气的通通要了。”
燕铁衣道:“满载而归,可不是?”
朱世雄哈哈笑道:“那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去了顾老儿书房,又到他的寝居,两老口子也不用绑,更不用吓,早就全身打了哆嗦,我看他老夫妇的模样,怕再加逼问会惊死了人,干脆自己抄搜,还算不错,箱柜里有金锭,银票,老-、镜的首饰盒里还有玛瑙戒面,玉坠,翠环,我打了一大包,待要出门之际,偶然看见房角的高几上并排一对红珊瑚树,这玩意也是热门货,顺便就一遭带走了。”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怎的不到库房再打一转!”
朱世雄叹了口气,道:“大概是被我捆倒的那两名守夜人挣扎束缚跑去传警了,我才从顾老儿的寝舍出来,外头业已锣敲响,火把通明,鸡毛子喊叫的乱成一团,我看,不是路数,来不及再去库房,只好就这么离开,你不知道,光这些东西已经够重,我独个进出,也是背连了三次六遍搬上停候在暗处的马车。”
燕铁衣喃喃的道:“居然还赶了车去行劫。”
朱世雄道:“顾老儿是大户头,我在尚未动手之前就晓得所获必丰,不是只用一匹马驼得了的,所以先做准备,弄了辆去车搬连,结果固不尽如人意,一辆车没装满,好歹都也装实了近半。”
燕铁衣道:“你伤了人没有?”
朱世雄颔首道:“第一趟把四只青铜古香炉弄出来的辰光很顺利,到第二三趟进出的时候就多少费了点手脚,顾家那些二流子护院保镖之属竟向我包抄拦阻,我急着脱身,只好放开手脚放倒他们七八个人。”
皱皱眉,燕铁衣道:“有否伤亡?”
朱世雄想了想,道:“被我放倒的那些人,受伤大约是免不了,至于送命倒还不至于,我下手的时候,自信分寸拿捏得很准。”
燕铁衣道:“但愿是如此,否则就不好讲话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朱世雄急切的道:“对了,老兄,你方才不是说要帮我出主意,筹思个什么法子化解这桩麻烦么?你尚未告诉我你要使的那一条好策呢。”
燕铁衣道:“我既然说过这话,当然一定替你效力,但你也别忘了,我虽有法子帮你,你可也得同我配合,照我的意思行事才能收效。”
朱世雄道:“这还用说?”
燕铁衣道:“首先,你劫得的所有财物,必须一件不少的收拢,包装妥当,并得立具清册,然后由你随我一同前往姜宜处,我来替你周转说项,你就赔礼道歉,双管齐下,姜宜便不会追究了,‘金坛府’的海捕公文也要姜宜取消,顾家的状子亦可结案归档,如此一来,你就高枕无忧啦。”
僵窒了片刻,朱世雄满脸的尴尬神色,古铜色的面孔也泛现起一片褚赤,他有些嗫嚅的道:“老兄你这个法子,好是好都只怕呢,难以行通。”
燕铁衣闻言之下,立生不悦的道:“朱兄,你的意思是不愿附合鄙意了,这也随你,但你要明白,我这样做可全为了你好,钱财乃身外之物,无时无处不可求取,而生命与自由都是难以补偿的,你若硬要担冒这等风险,甘愿在追迫要胁之下过日子,也全在于你,值或不值,端在个人的看法了。”
朱世雄着急的道:“你误会了,老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燕铁衣双眉一扬,道:“那么你是为了不愿向姜宜认错道歉?朱兄,这就更不对了,姜宜坐五望六之年,比你的岁数大得多,姑不论他在公门中的威望操守是堪令人敬仰,就算在江湖上,他也是个行正立稳,崇德修美的先进人物,你向他低低头,说几句好话,大不了他,也小不了你,再说,理一字还人家占着,错在于你,就算为了理亏,赔个不是亦乃应该的,人要讲究气节骨格,都并非执着于既成的过失”
朱世雄脸红脖子粗的道:“也不是为了这个,老兄,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我姓朱的又是扫了人家脸面,砸了人家招牌在前?至于归还所劫财物,那是道上修好言和的惯例,当然更不会不明白,但,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燕铁衣道:“什么问题?”
叹了口气,朱世雄无奈的道:“从老顾字捞来的那票财宝,这一个多月来早就散光啦,我在第二天就一连施舍了十二家所善堂,第三天便周济了七十九家贫户,西转三百多里的‘阔龙河’上那座陈年木桥已塌,阻塞了河两头的村落通路,也令过从行人诸多不便,我一下子就拿出三千两银子来重砌新桥——可是砖石叠砌的新桥哩,还有‘赤土山’那手烧窑的老尼,经年踩着条烂路上下,遇上风雨便泥泞难行,我也出了两千两银子帮他们重新修路,一路上大小七个‘花子帮’,我亦各分了千两银子略表心意就这么搞下来,那里还有剩余?我在‘姑子集’的辰光,身上业已不足十两银子啦。”
不禁呆了半晌,燕铁衣没好气的道:“你可真叫慷慨大方——那些珍玩古董以及字画呢?”
朱世雄哭丧着脸道:“全卖光啦,还有送人的,当然都是些急须变现求财的人。”
燕铁衣摇着手道:“这就令人‘作棘’了,道上规矩,输诚修好或赔罪求恕,先决条件便是理亏的,预为弥补已犯的过失至最低限度,流血剜肉,劫夺还原,这才能铺路免罪,什么都没有,光凭一张嘴游说,又如何叫对方接受?”
朱世雄——的道:“就是这话喽,所以我才表明难以行通啊”燕铁衣头痛的道:“你在当初莫非毫未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能不能罩得住?就这样三不管的流水般舍去把银子做你的‘万家生佛’?”
朱世雄窘迫的道:“我我以为没有什么,就和以前再一次的光景相同”
燕铁衣道:“你说吧,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该怎么办?”
朱世雄耸耸肩,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老兄,我还有什么法子?姓姜的如果了得,我再到别处捞几票还给他,了却这段公案,他要等不得,我只有和他耗上,他人面广,手眼活是不错,我朱世雄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大家全卯起来,或者我占不了便宜,他也不一定稳吃。”
哼了哼,燕铁衣道:“可是你这一遭就栽了!”
自嘲的一笑,朱世雄道:“吃次亏学回乖,这遭是他娘是疏于防范,太信任别人,方才着了那厮的道,以后可不会这么简单啦,老姜宜要对付我,他可得缀上点功夫才行!”
燕铁衣接头道:“你是个直心直肠的人,朱兄,恐怕比不得姜宜的足智多谋,况且他人头熟,关系多,可以运的的力量广泛,在那一阶层几乎都能发展潜势,你只孤家寡人一个,虽是老江湖,也未见能斗得过他!”
朱世雄苦笑道:“所以我只好挺下去,否则又待如何?总不能伸长脖子自己去找人砍吧?”
思量了片刻,燕铁衣似颇遗憾的道:“朱兄,请恕我无能为力,这件事上,我就仅能做到这里了,还希望你善自珍重,进退审慎,另外,你需要的就是‘吉星高照’了”
朱世雄忙道:“多谢关怀!但是老兄,能不能请你设法替我打开手铐脚镣?他们套在我手足上的这两件家伙,非但挑拣了最大号的,更是特选上好硬钢的货色,我试过好多次都弄不断,这阵子身体又虚,就更无可奈何了”
燕铁衣稍微犹豫,又毅然道:“好吧,我来替你弄开。”
说着,他蹲下身来,深深吸气,双手分别抓住脚镣中间的那条铁链,猛一用力,但闻“克察”一声,粗逾姆指的镣环业已失去自主从中崩断!
朱世雄脱口赞道:“好功力!”
燕铁衣一言不发,再用双手抓住朱世雄右脚踝上的镣环,屏息凝神,徐徐发力,于是,那枝寸许厚,两寸宽的镣环便慢慢扩张,变形,扭曲,终于“崩”声脆响,被分开为二!
朱世雄钦佩莫名的道:“老兄必非凡人,想也是道上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务请赐下名讳,也好叫我朱某人有个图报之机”
又伸手抓住朱世雄左足踝上的镣环,燕铁衣平静的呼吸着,缓缓的道:“你为人行事虽说有些胡涂任性,但却是一个血性男儿,一个具有侠心热胆的直性子草莽之属,我欣赏你的忠义豪迈,赞美你的磊落慷慨,你是个大度的人,也是个狂放的人,我帮你,就是为了这些,但你最好不要问我的身分来历,这样,对你,对我,对姜宜,都比较合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