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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道元站得双腿发泄,不过他有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那些‘纹额’──娘的,叫得可不顺嘴──他们为什么要在额头上刺青?既然都属汉族一派,怎的却搞出化外蕃夷的一类把戏来?”
邓长嗓子有些沙哑地道:“听孟季平说,其中有一个荒谬的故事──在他们上一辈的时候,有一天,结伙十几个人出去放猎,却不幸碰上了一群‘黑蟒山’上最最凶残嗜血的‘短尾豹’,双方立即展开一场恶斗,结果那群‘短尾豹’固被宰得一条不剩,十几个‘纹额’也伤亡殆净,只有一个人是完好无缺的,那个人恰好因为额头上长上疖疮,涂了一片散热拔毒的‘青槿叶’汁浆,从此,他们就认为在额头上抹染‘青槿叶’汁浆便可避邪除崇,逢凶化吉,长久沿传下来,乾脆在额头上刺上一片青纹,就省去许多麻烦了。”
燕铁衣笑道:“原来这是幸运的表记。”
熊道元不屑地道:“荒唐透顶,也只有这些化外野人才会兴起如此幼稚的念头。”
燕铁衣道:“也不一定,我们老古人留下许多湮远缥缈的神奇传说,这些传说经久辗转,有的甚至变成了风俗节日的传统,这也能叫做幼稚么?当然不,这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以及人性深极处,因为恐惧而谋求的慰藉,或者是有些无稽,但当人们在彷徨迷茫的时候,对于那样的说法,倒毋宁是极大的安定力量了。”
点着头,邓长道:“魁首说得有理。”
燕铁衣道:“他们在额头上刺的是什么花纹?抑或只有一片青?”
邓长道:“似乎刺的是‘青槿叶’的形状,叶子的棱角越多,越表示这人在‘纹额’中的身分尊贵,地位崇高,通常年纪较大的人才有这个荣耀。”
熊道元大大摇头道:“总共三十来个毛人,七八户人家,还有什么卵的尊贵崇高?再是荣耀吧,也荣耀不出那片荒山野林去,这些家伙真叫无聊!”
燕铁衣道:“孟季平那干人,莫非就只有这些‘纹额’来撑腰?”
邓长忙道:“当然不止,除了‘纹额’以外;章宝亭还和‘大仙林’的‘大天星’祝尚正有深交,他们也是换帖兄弟。”
双目闪了闪,燕铁衣有些意外地道:“章宝亭和‘大天星’祝尚正居然有这样深的交情!倒是没有料及!”
对于“大天星”祝尚正,燕铁衣是多少知道一点的──祝尚正是“坤宇派”的掌门人,在各地开设有二十四个教场设馆授徒,因此门人众多,势力极大,属于白道的人物,听说此人年近七旬,却火气仍大,一身本领也异常纯厚,不是个易与的角色!
熊道元悻然道:“祝尚正这老小子只要胆敢伸头,他以后的乐子就大了!”
燕铁衣冷静道的:“白道人往往有股拗执脾气,一犯上性子倒有些棘手!”
熊道元大声道:“姓祝的要同我们结梁子,成,他得先问问他那二十几家教场还开是不开了?他豁得出,我们便能给他通通踢散!”
燕铁衣道:“还有么?”
邓长又道:“‘双飞宫’的‘双飞比翼’方良汉,李小娇夫妇,他们也和孟季平是深交”
微微一怔,燕铁衣蹙着眉道:“方良汉夫妇都是硬把子,都尚没有什么,难缠的是方良汉的老丈人‘笑天叟’李凌风,这位老先生出身‘昆仑’,最是护短,平时都住在北边‘双飞宫’他女婿那里,却从未与我们有过纠纷,这一次,我看是难说了”
舐舐唇,邓长显得乏倦地道:“还有哩,‘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的师父就是‘刀匠’田一英,他们师叔乃是以急躁量狭出了名的‘钓命竿子’莫恒!”
缓缓嘘着气,燕铁衣道:“想不到这小地方竟能扯出一连串的大人物来,好似拉着象尾巴,全貌尽现的时候,却是那样一个庞然巨物。”
熊道元这时也不禁有些怔忡了,他喃喃地道:“还都是些白道上亮当当的角色。”
因为走的路子不同,某些思想念迥异,所以黑白两道的立场一向便有极大的差距,也由于如此,双方不到必要,都不愿发生冲突,怕的是异道之争,会逐渐演变成整个侠义和绿林的对立,酿至武林的浩劫,这与同道中的恩怨,性质便大不一样了。
这样的形势,燕铁衣不是不明白,但到了这步田地,他也决不肯有头无尾的退缩,白道人物的力量在北地是相当庞大的,然而,他并不顾忌,他求的是一个公理;要的是一个清白,虽然,他是担负了如此严重的风险!
邓长觑及燕铁衣的脸色,自也体会得到主子的心事:“魁首我的这件事。”
燕铁衣道:“如何?”
瑟缩的,邓长道:“我的意思,最好在避免大兴干戈的情形下查明真相如果如果有越演越烈之势,我看,我们就忍了这口气也罢。”
燕铁衣沉重地道:“邓长,你该对我的个性为人多少了解些才是,现在我们所争的不止是一口气,更是一个事实,一个真理,一个属于‘青龙社’上下数千人的节誉!”
双眉扬起,他又凛烈地道:“那些人如若俱有良知理性,他们便该还我们一个公道,假使他们仍然不分皂白,只图凭着‘侠义道’三个字的招牌,倚藉人多势众而意欲武力相胁相迫,那么,他们更将看到流血的人并非只是我们!”
熊道元喝彩道:“对,魁首,我们干了!”
燕铁衣阴冷地道:“且看对方的施为吧!”
熊道元似乎迫不及待地道:“魁首,我们可以马上回去召集弟兄,以雷霆万钧之势踩平这块‘白虎地’,或者等几天南边押送‘公积金’的队伍到了‘双鞍镇’亦正好召来左右夹攻,杀他个片甲不留!”
燕铁衣目光闪亮,──有威地道:“犯不着这样劳师动众,我燕铁衣只凭一己之力,也足堪与他们这些以‘侠义’自许的人物一争长短!”
胸膛猛挺,熊道元道:“还有我哩,魁首,我是附诸骥尾,誓随左右!”
邓长强笑着道:“我以为魁首,这些人也不一定都会来和‘青龙社’为敌,他们多少也要斟酌斟酌?”
燕铁衣并不存侥幸之念,他硬邦邦的问:“孟季平知不知道你是‘青龙社’的人?”
邓长泄气地道:“知道。”
燕铁衣冷笑道:“就以孟季平这样的二三流角色,在明知你是‘青龙社’所属之后,仍敢毫不顾忌的坑陷你,谋害你,可见他们狂妄放肆之一般,他们根本就没有把‘青龙社’放在眼里,连他们都敢,他们的后台靠山又岂会不敢?”
熊道元狠狠地道:“娘的,这是他们从来没吃过‘青龙社’的苦头,没尝过‘青龙社’的厉害,方才养成的骄狂气焰,若是再不及时教训教训这些人,在北地作主的不是我们,反倒是那干鬼头蛤蟆脸了!”
站起身来,燕铁衣道:“邓长,刚才你所说的,是否都是得自孟季平口里?”
点点头,邓长道:“都是在闲谈中由他告诉我的,但是否尚有什么其他隐情他未曾提起,就不敢确定了。”
燕铁衣道:“你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邓长咳了一声,道:“是的,皆已向魁首禀告过了。”
燕铁衣道:“你说话不少,一定累了,先歇着吧──道元,好生护侍在侧,若晚间有什么变异,我会及时来援。”
熊道元躬身答应,于是,燕铁衣自行启门走回自己的房间,一边走着,他脑子里一边在思索某些急待澄清并解决的问题。
伸手推开房门,燕铁衣正要举步朝里进,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一种本能,一种直觉,使他在刹那间涌起某类不安的反应,房里是漆黑的,寂静无声,但他却感到似乎有一个不属于这片沉静的异物隐伏着。
经验同谨慎,形成了尖锐的敏感,燕铁衣极为相信自己这种疑虑的反射──他有过太多太多的记录,证实这反射的准确性。
于是,他站在门口,轻轻用一个手指点门,门儿缓缓启开。
他看见了──房中桌边,有一团模糊的影子,而显然,那人还是大模大样的坐在那里呢。
笑笑,他道:“朋友,只怕已等了一会啦!”
一抹火揩子的光芒闪动在黑暗里,那人不慌不忙的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摇曳的灯光,映出一张红润胖圆,却满嘴花白胡子的笑脸来。
确定房里再没有另外的人了,燕铁衣才走了进来,并随手将门掩上。
那个不速之客,肥肥胖胖的五短身材,同样花白的头发在头巾染成一个束以黑带的发顶,他坐在那里,挺着一个肥胖的肚皮,双脚还沾不上地。
瞅着燕铁衣,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并不带敌意的,只是感到有趣的笑声。
燕铁衣也微笑着道:“你来得真快,比我想像中要快得多,我以为你最早要明天才赶得到;‘双飞宫’离这里也有将近两百里呢?”
胖老头嘻开嘴道:“看样子,你已知道我老头子是谁了?”
燕铁衣平淡地道:“‘笑天叟’李凌风,久仰了。”
点点头,李凌风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我虽然从来没见过你,但我也不会猜错,他们一告诉我,我已想到你是什么人,这样的强悍、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威猛,又这样的狂傲得目无余子──‘枭霸’燕铁衣!”
拱拱手,燕铁衣道:“不敢”
连忙抱拳回礼,李凌风道:“这半天及将近一夜的辰光,他们已召集了许多好手,但是,至今尚没有采取行动的原因,便是这个道理──他们知道了你是谁!”
燕铁衣漠然一笑:“他们知道了么?”
李凌风正色道:“再没有人能具有你这般的浸澈之力与沉如山岳般的气势了
你公然犯众怒,折辱当地的权势人物,更在强劫奸淫重犯之后留居闹市之中,真正睥睨天下,令人又是愤恨,又是钦服!”
燕铁衣道:“那并非‘奸淫要犯’,李前辈,他只是一个被人陷害移祸的受冤者,一个跟随我十有余年的手下!”
僵窒了一下,李凌风的模样似是不幸说中了一桩他但愿说不中的事:“那人果然与你有牵连?唉,我也是这么判断,可是我但愿你们没有渊源,你出手抗事,只是偶发性的恻隐之作!”
燕铁衣道:“这又有什么不同?”
苦笑着,李凌风道:“不同大了,那人如果和你没有关系,问题解决起来就单纯得多,反之,便麻烦了!”
燕铁衣沉声道:“我是个十分忙碌的人,李前辈,若非必要,我不会无聊到胡乱伸手管闲事,我的个性,也缺少‘偶发’的兴趣,所以,我既管下了,就有必须管到底的理由!”
点点头,李凌风道:“我想,我能够了解。”
燕铁衣道:“这是我所希望的,李前辈,不止你,但愿你们那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够了解!”
李凌风忽道:“燕老弟,你刚才说,叫邓长的那个人是被冤枉的,是无辜的?”
燕铁衣断然道:“一点不错!”
望着燕铁衣,李凌风道:“你有反证?”
燕铁衣道:“有!”
略略迟疑着,李凌风又道:“也有指出真凶的凭据?”
燕铁衣缓缓地道:“我会找出来!”
李凌风微笑着道:“真凶若非那邓长,你心目中可已有了另一个嫌疑?”
燕铁衣直率地道:“我还不能肯定,李前辈。”
摸着花白的胡子,李凌风似是有些为难地道:“今夜我独自造访,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燕铁衣平静地道:“正要请教。”
李凌风低沉地道:“我来这里,是要转达一个信息,奉劝一点浅见,信息是受人之托,属于公,浅见是个人的心意,属于私”
燕铁衣上身微倾,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还请前辈明示。”
轻咳一声,李凌风道:“那个信息是,以章宝亭为首的那干人,给你一个转圜的机会,他们已不坚持非要处死邓长不可,亦不坚持围堵你们,但是,他们要求卸去邓长的双腿,另外,由你当众摆酒陪罪!”顿了顿,他又寓意深刻地道:“燕老弟,他们并不是容易退让的人,这在他们而言,已经十分委曲求全了,他们所要的是个面子──这皆是因为他们发觉你是燕铁衣的原故!”
笑笑──却没有一点笑的味道,燕铁衣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李前辈,容我向你奉告我的由衷之言──邓长并没有犯下那奸杀之罪,凭什么要斩去的双腿!我的行为亦无过失,凭什么该摆酒陪罪?这是一种荒谬的,可耻的,嚣张到近乎愚昧的要求;‘拗子口’只是处山野荒地,不在龙脉上的小集埠,想不到却也出了这么一干昏聩不明,自以为是的白痴之属!”
李凌风暗里老脸一热,忙道:“不过,我劝你再考虑考虑”
燕铁衣斩钉截铁地道:“我是要考虑,李前辈,但我考虑的不是他们的要求,而是我个人的手段──他们明知邓长是‘青龙社’的一员,却毫不留情的以罪名坐实,用酷刑相加,更处心积虑欲置之死地,这对邓长而言,固是冤屈,是迫害,是羞耻,对我整个‘青龙社’,又何尝不是一种侮辱与藐视?这些,他们必须还我一个公道!”
乾笑着,李凌风道:“这是彼此的立场问题,燕老弟”
燕铁衣冷凛的又道:“为了辩明一个是非,一个清白,一个真相,一个公理,也为了替那惨死的少女申冤,使那狠毒狡猾的凶手受到应得的制裁,我不但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更要在这里查清事实,求个水落石出──不论在任何压力胁迫之下!”
李凌风道:“可是你不要忽略了一点──他们并不易与的,正好相反,他们有很多奥援,很多帮手,其中有些确是强者,而这些人不见得会惮忌你;燕老弟,这是一股相当的力量,所以,你再三思!”
摇摇头,燕铁衣道:“多谢前辈的那点‘心意’。”
叹了口气,这位“笑天叟”道:“老实说,我在未来之前,便晓得这条路行不通,你是断不会接受他们要求的,如今果然未出所料──不过,我自己倒有个办法,燕老弟,武林中杀气本已够重,江湖上也纷乱不已,实不宜再起兵刀,闹得血雨腥风,为了仁恕的原因,你何不就此一走了之?带着邓长一起走?我甚至可以做你的掩护!”
燕铁衣肃穆道:“李前辈的磊落胸怀,佛心一片,我是感佩莫名,然而,前辈可也想过这乃是姑息,是畏缩,是纵容?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受屈者受屈,为恶者为恶,仁而不仁,恕亦不恕,这还成个什么人间世,我们还算打着什么‘替天行道’的招牌?佛亦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又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也不佑歹恶,主张报应,那杀人害人的真凶,我们又怎能任他逍遥于苦海之外?”
窒迫了好一阵,李凌风也呐呐地道:“我我只是担心事情扩大,杀戈不息。”
燕铁衣狠厉地道:“以杀止杀,以杀行仁,本也是千秋不变的定律──十恶不赧之徒,除了杀劫,还有什么更好的维护善良的手段?”
沉默片刻,李凌风离坐而起,表情已显得悒郁起来:“天亮之后,这里怕就不得安宁了。”
燕铁衣徐缓地道:“我并不觉得意外,前辈,更明确的说,我早已在等待这一刻了。”
搓搓手,李凌风苦笑道:“我受之托,恐也免不了将有得罪之处。”
燕铁衣谅解地道:“前辈放心,我自有斟酌。”
来到窗口,李凌风又回头道:“燕老弟你善自珍摄,我告个罪,从这里走了。”
燕铁衣微笑道:“前辈好走,恕不远送。”
于是,窗扇轻掀,李凌风的矮胖身影只是一闪,业已失去踪影,果有凌风驭虚的功夫!
远处,已经传来了隐隐的鸡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