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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
刚下过一场小雪,远山近水,便早就是凝固的了,一片蒙蒙的白,衬着灰暗阴霾的天空,而天地之间,便只剩下这两种单调的灰白色,朔风未号,卷云不扬,极目所尽的景致看起来是这般的平和与寂静,但却是一种属于凄寒的寂静。
雪地里,燕铁衣仍然一身是紫,仅比平常多加上一袭紫缎狐皮裹的披风,他跨着那乘神骏昂扬的坐骑,在“快枪”熊道元的跟随下,双人双马,意态十分悠闲的往前赶着路。
裹着紫棉袍的熊道元,看上去更形魁梧粗横了:他坐在马上,会令人担心那匹也算强健的马儿,是否能以负荷得了如此般庞然大物?
八只铁蹄,轻巧的在浅浅的积雪里踩动,拨起散碎的雪花,蹄声“得”“得”的响仍不失清脆,这也表示-们的主人并不急着兼程趱赶。
入冬的景色都免不了带着落寞的情调,有几分僵木的萧索,可是燕铁衣与熊道元的兴致却挺好,他们没有那种瑟缩佝偻的模样,也没有愁眉苦脸的神气,他们一路谈笑风生,似是对这次的旅程相当愉快。
百里外的“双鞍镇”是他们此行的目地,他们将要在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里住上几天,等候从南边运来交割的一票红货,那是“青龙社”在南边的几个堂口,每于天寒岁暮例进的“公积金”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每一年“青龙社”上下便靠着这笔钱过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肥年。
本来,迎护这票红货的责任,惯例是“青龙社”三领主“九牛戟”庄空离的事,但这阵子庄空离不巧受了点风寒,身子不适,业已在病榻上躺了好些天,大领主屠长牧负有守山重责,向来不能轻离,二领主应青戈又早在月前奉派到金陵处理一桩纠纷去了,因此“青龙社”总坛里适宜代办这趟差事的,还是燕铁衣自己,他早就在堂口里闷得慌,找着这么个机会,怎能不赶忙自告奋勇,挺身而出?
这是趟愉快轻松的差事,多少年来,由南方解运的这票“体己银子”就未尝出过纰漏,到达“双鞍镇”已算入了北地的盘口:“青龙社”是北地黑道的大霸天,任他是那条路,那座山,那个码头的江湖朋友,牛鬼蛇神,除非活腻味了,谁敢妄想伸手拈上半点油腥?
所以么,这趟出来,于其说有任务,还不如说是旅游来得恰当,赏赏雪景,看看风光,散散心,透透气,可惬意得很哩。
鼻子冻得红通通的熊道元,拧了一把清鼻涕,顺手在袍襟上擦了擦,他咧着嘴道:“魁首,今年南边押过来的孝敬银子,听说比往年都要多,不知是否确实?”
点点头,燕铁衣道:“不错,报单我已看过了,大概比前两年多了个三成。”
呵呵的笑了,熊道元开心的道:“这可又是个大肥年啦,我早就盘算过了,得给家里多捎点钱回去,我大姑前个月托人带信来,说老山脚下的那五十亩地主人家肯卖了,正好买它下来;还有我那老相好的,辛苦侍候了我这一年,说不得也多少给她添点什么,犒赏犒赏。”
燕铁衣莞尔道:“你自己呢?不想添置点东西?”
熊道元笑嘻嘻的道:“不喽,在堂口里有吃有穿有住,啥也不缺,这回分了一份以后,我除开留下几十两银子做赌本,剩下的全另派用场,说不定,大年下赌过来,还能从几十两老本翻成几百两。”
燕铁衣笑道:“说得倒好,天下的便宜事全叫一人占啦?一赌起来,谁不想赢?平素里吉祥菩萨你拜得太少,到了节骨眼上,难说他佑你不佑,别输脱了底,又向伙计们做起伸手大将军来。”
熊道元忙道:“今年包管顺风顺水,搂它个满谷满坑,要不然,我情愿搂着棉被困大觉,也不做伸手大将军。”
燕铁衣道:“你在赌桌边的德性我见过,只怕没那么大的耐心。”
尴尬的打着哈哈,熊道元道:“其实这也不关紧,玩玩嘛,大家自己人,输赢何须那么个计较法?”
仰头望望天色,燕铁衣道:“今天约莫赶不到‘双鞍镇’了,我们在‘拗子口’打尖落脚吧。”
坐骑的势子稍稍快了些,熊道元快活的道:“‘拗子口’隔这里至多二十来里路,几句话的辰光便到了,魁首,那可是个好地方哩,热闹得紧,玩乐的名堂不少,别看那几条窝在黄土里的破街,骨子里却包罗万象,要啥有啥。”
燕铁衣无动于衷的道:“我对‘拗子口’的情形虽不大熟,但也多少知道点那里的内容;那是个相当杂乱的地方,龙蛇混淆,五方齐聚,什么样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本来当着通邑大道的集镇都是这种调调,但‘拗子口’又自不同,它更加上了后头‘黑蟒山’的一干荒野老民,骠悍猎户,再由于这个所在恰好座落在府边县界,形同三不管,情势就更复杂了。”
熊道元自负的道:“魁首,可不是我在讲狂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边这一亩三分地里,我们是头顶一块天,脚踩香火坛,管他娘什么三山五岳,黑白两道,谁敢不看我们的颜色行事?管他‘龙蛇混淆’‘五方齐聚’尚能乱到我们跟前来?哼哼,便叫他加吃两副狼心豹子胆,怕也挺不起脊梁骨-!”
燕铁衣平静的道:“道元,‘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不是不知道江湖上的诡诈,武林中的谲秘,人心却更是难摸难见的;就算以北地的环境来说吧,暗里想对付我们,坑陷我们的两道角儿,不知有多少,想扯我们腿,砸我们闷棍的‘朋友’,更不知凡几;江湖的形势,原就不易绝对把握,由于人性及利害关系的变异,种种突兀莫测的变化,都有可能发生。昨天尚冲着你打躬作揖,唯命是从的同道,今天说不定就会血刃相向,青锋加颈,而暗地里,那一股隐隐的逆流,便更不能不时刻防范了。”
熊道元嘿嘿笑道:“魁首,我就不相信有那个不开眼的人熊,胆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抿抿唇,燕铁衣道:“多着了,以往那连串的浴血鏖斗、生死之搏都是怎么来的?天下硬是有些不惧不畏的人物,道元,不能看轻了自己,却更不应低估了别人!”
熊道元——的道:“魁首我发觉,你似是越来越小心啦。”
笑笑,燕铁衣道:“那是我能活到现在的最大原因,而我还想活下去,领着你们这一大批酒囊饭袋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小心。”
干笑着,熊道元道:“其实,魁首大可不必如此谦虚自束,天皇老子是老大,魁首你是老二,凭魁首在道上的赫赫声威,除非是那一个楞头青嫌命长了,谁会来招惹你这位端要人命的活祖宗?”
摇摇头,燕铁衣道:“我倒不觉得自己有你说的这种狂法儿,却是你,令我感到你业已是个仅次于天皇老子之下的老二了。”
熊道元一张粗皮脸居然也泛了热,他窘迫的道:“魁首是在调侃我了。”
燕铁衣正色道:“总之,我们在‘拗子口’只住一夜,明天天亮就上道,你别想打什么歪主意,乖乖跟我在客栈里蒙头睡大觉,任那里也不准去!”
苦着脸,熊道元道:“去逛逛总行吧?魁首。”
燕铁衣淡淡的道:“不准,你那身毛病我清楚得很,一逛,包逛出楼子来!”
紧了紧紫缎狐皮披风的领口,他又道:“你要记得,我们这趟出门,是为迎护南边押送来的那票‘体己银子’,可不能出什么差错,否则笑话闹大了不说,今年大伙这个肥年也就别过了;我不想在这桩事上背黑锅,你呢?也就老老实实的陪我撑下去。”
熊道元叹了口气,只好死了这条心,跟着燕铁衣朝“拗子口”走,在这时,他对那即将抵达的有趣所在,已忽然变得兴味索落起来。
“黑蟒山”有如一条蜿蜓卷伏的巨大黑色蟒蛇,它是那么阴森的,幽邃的,狰狞迤逦在这一片白色大地上,连善于粉妆万物的雪花,也未能完全掩布住它那野性又浓郁的黑,远处看过去“黑蟒山”的山脊岭峰是黑白交斑的颜色,在险峻峥嵘中,更似一条点缀着斑斑白鳞的黑色巨蟒了。
就在“黑蟒山”山下,旁依着南北大道,有一处凹进山脚里的集镇,但见房舍绵密鳞次栉比,横竖也有几条街道,老远就能看见部分髹着朱红油漆的楼阁高台,特意夸张挑起的各式酒招,摇摇晃晃的红纸灯笼,以及自人家屋顶烟囱中冒出的袅袅炊烟,这一切,表示了一种热烘烘的多人聚集处的气息,尚未踏将进去,业已感染到那股子贴切的窝心味了。
是的“拗子山”
这地方熊道元走过好几次,也算是识途老马了,他前引着,直往横街街头上那一家气派不差,却带着三分土俗味的客栈门前。
两个人下了马,正在店小二呵腰谄笑中朝店门里进,街道的那一边,却突然传来一阵沸沸荡荡的人声,拐角那头大群汉子正向这里簇拥过来。
原本只随意瞟了一眼的燕铁衣,却在举步的一-那间又停了下来,他转过头,仔细望向那群人当中,不禁双眉微微皱起。
跟在一边的熊道元怔了怔,低声问道:“魁首,可是有什么不对?”
燕铁衣没有说话,只管注视着逐渐来近的那干人群——这竟是一些处在极端忿怒与激动下的人群,他们在咆哮着,吼叫着,谩骂着,更不时一路走一路踢打唾吐他们当中一个:那全身被剥得赤条精光,只剩下一条内裤,并紧紧倒缚在一扇门板上的一个!
这时,熊道元也看清了,他朝地下吐了口唾-,憎恶的道:“魁首,没啥好看的,这种情形在此地常有,人被如此剥脱倒缚,游街示众,则这人非奸即盗,断不是好玩意。”
燕铁衣缓缓的道:“在没有弄明白事情真相之前,不可随意肯定什么。”
熊道元陪笑道:“魁首,就算那家伙非奸非盗,却和我们无干,何苦费这些心思?请进吧,小二还在这里侍候着呢。”
望了望那仍在躬腰打恭的小二,燕铁衣平淡的道:“伙计,这是怎么回子事,你可知道?”
瘦小干黄的这位店小二,-起眼细细朝那群逐渐来近的人们打量着,却猛的一楞,脱口惊道:“咦,走在前面的那位不是‘铁中玉’孟季平孟爷么?连‘大金刀’耿爷,‘小金刀’胡爷也都在,怪了,他们怒冲冲的是为了啥事呢?”
燕铁衣道:“我正在问你。”
向前走了两步,店小二嘴里“啧”“啧”连声:“乖乖,今天是怎么的啦?我们‘拗子口’地面上有头有脸的大爷们几乎十有八九都在里头,喏,那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是山上猎户首领‘搏虎神叉’廖刚,只剩一只独眼的是廖爷的拜弟‘飞鹞子’彭彤,左边长得活似白无常的那个是此地皮货帮的老大‘白财官’赵发魁,跟在他屁股后头的两个是他的大徒弟‘癞狼’孙九和二徒弟‘泡眼’叶福嘿,连我们‘拗子口’的大鼎,‘云里苍龙’章宝亭章老爷子也在,不得了,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啦!”
燕铁衣摇摇头,懒得再问。
熊道元却没好气的道:“爷们又不是来拜码头,闯地盘,用得着你他娘的指点这些鬼头蛤蟆脸?他扮他的土大王,我演我的金不换,你这鸟操的店小二却至今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呀!”
店小二连连躬着身子陪笑道:“是,是,这位爷,眼下的光景,约莫是那倒缚在门板上的人犯了淫行啦,在‘拗子口’,犯了淫罪的人大多是这么个处置法,剥光了衣裳游街示众,然后再竖插在场子口由大家活活打死;至于偷东西的毛贼或打劫的老横(强盗),则一顿板子揍个残废,要不干脆吊起来风干。”
哼了哼,熊道元道:“你们倒挺干脆。”
店小二胁肩道:“干脆不敢说,多少能压住一段时期不出案子倒是真的,这位爷,你不知道,在我们‘拗子口’这地方,执法不严可不行哪,这里不属府不属县,官家是谁也不管,谁也管不着,全靠了‘坐地’的一些大爷们维持规矩,要不是他们呀,咳,就更不晓得要乱成个啥光景喽。”
熊道元揶揄的道:“小二,这些维持规矩的‘大爷’们,是谁封他们的官,授他们的权呀?生杀予夺,似是皆可随他们高兴呢”
急忙摆手,店小二紧张的道:“别,别,这位爷,你可千万说话仔细些,若是不小心漏了风,一个传到他们耳朵里只怕对你多有不便。”
熊道元嘿嘿笑道:“我含糊个卵子,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我他娘生平最恨的就是一干关上门起道号的人熊,只看着就不禁犯心火!”
店小二惊恐的“嘘”着声道:“我的祖宗,你就少说一句吧,又不干爷你的事,何苦平白惹麻烦?二位还是店里请,店里有酒有肉,有赌有色,至不济热哄哄的被窝里还可缩困上一觉,这种丑事,看着也犯呕心,二位,里边请啦。”
熊道元凑过去道:“魁首,也没啥个看头,我们进店去吧?”
喧嚷吼叫的人群业已来近,怕没有好几百个?那扇门板被高高举起,反绑在门板上的人是被极韧的细牛皮索与极细的钢丝箍紧密缚住,捆缚的手法粗野而残酷——全是捆绑野兽的方式,但显然动手的人是行家,他们门板上的这位缠得如此牢靠,细韧的牛皮索及钢丝完全嵌进了四肢的关节和筋脉连贯中间,更深深陷入了肌肤以内,形成一倏一条紫肿的,鼓涨的肉缝;这人四仰八叉的躺在门板上,瘦骨嶙峋的身体益发显得骨突皮紧,由于天寒地冻,他的表皮全被冻得泛出了乌紫,混身更在不停的,剧烈的颤抖,那些遍布身上的笞痕,伤斑、瘀迹,尤其触目心惊,看样子,再这样下去,便不用施以殴打,光是冻也就冻死了!
燕铁衣对这种蛮横暴戾的惩罚方式,打心底感到厌恶,他并不反对向犯罪者施以报复,但是,却不能超逾出文明的范围之外,过度的残虐,则便失去儆尤的意义,显然变成野性的宣泄了!
熊道元似是不愿再看下去,他催促着道:“魁首,进店歇着吧,这家伙自作自受,谁也帮不了他的忙。”
叹了口气,燕铁衣望着门板上那人瘦长枯细的身子,那些伤痕、血迹,以及冻得乌紫的皮肉,这那里还像个活人?简直是一条待宰的狗,一头奄奄一息的瘦羊;他又摇摇头,道:“这人太受作践了!”
熊道元忙道:“万恶淫为首,是他自找的,怨得谁来?”
叫嚷激动的人群这时喧腾得更厉害了,无数只手在向门板上的那人攫抓,-打,无数忿怒的声音在咆哮:“不用再游街了,就在这里打死这个狼心狗肺的淫棍!”
“这畜生,他还能算人?好好一个大姑娘,居然把人家先奸后杀”
“造孽的东西,他和孟爷还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呢”
“放下他来,剥他这身人皮!”
“打死他,把尸身喂狗!”
“剁碎这杂种!”
“打,打死”
“杀”
群情愤激里,原来高抬着的门板在摇晃,在掀动,眼看着就要落入众人之手,门板上的那位,也即将在这些充满怨恨的暴民扑打下,化为肉糜血浆,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沉默无言的高大老者——店小二嘴里所说的“拗子口”那只“鼎”“云里苍龙”章宝亭,忽然举起双臂,重枣般的面孔涨得通红,青髯拂动:“各位乡亲,各位街坊邻居们,大家稍安毋躁,我有话说!”
老人果然是个有分量的人物,他这声若洪钟似的一开口,原本冲动激昂得像是发了狂的人群立时便受到影响,先是停止了动作,再是一阵唧唧喳喳的私语,又迅速归于寂静,大家的眼睛,都注定在章宝亭的脸上。
一拂青髯,章宝亭扮像十分威严的继续往下讲:“我们‘拗子口’有‘拗子口’的规矩与传统,老夫我承蒙各位乡亲抬许,在这里担负一点维持善良风俗的责任,我就必须向各位乡亲有一个明白的交代;这姓邓的奸徒淫棍,将孟季平孟老弟的表妹先奸后杀,当然要受刑惩罚,他将按照我们‘拗子口’的惯例被竖立街场,活活打死,而他奸杀友妹,尤其不可轻恕,在将他活活打死之后,更要悬尸三日,以儆效尤。”
于是,群众里裂帛似的爆出了一片鼓掌声,喝彩声,叫好声。
那位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铁中玉”孟季平,则神态无限哀伤的垂下头去,默默拭泪,模样显得凄惨痛苦之极。
连连挥动双手,章宝亭似是在答谢着群众向他的欢呼:“乡亲们,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拗子口’也有拗子口的传统;在这姓邓的淫棍尚未正式受罚之前,第一个动手的应是被害者的家人,而被害者的苦主只有一位年纪老大的娘亲,如今老太太业已悲恸过深,倒了下来,因此,我们按规矩,便请被害者的表兄——也就是孟季平孟老弟,代表苦主动手施惩,在孟老弟尚未动手之前,尚请各位乡亲忍耐着莫要冲动,第一个报复的权力该予孟老弟,我们不可剥夺他这最后宣泄痛苦与仇恨的机会”
群众里又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与附合声,表示赞同这位“云里苍龙”的意见。
目光一闪,章宝亭指着街口,大声道:“很好,我们也不再耽搁时间,就把这该死的淫徒竖在前面路口,然后,由孟老弟首先施惩,众位乡亲再群起而攻——”
那种流循在人们血液中的原始兽性,似一把火般被燃烧起来,人们狂叫着,怪吼着咆哮着,有似一头黑猩猩似的“搏虎神叉”廖刚在大喊:“娘的个皮,孟兄弟下手轻些,容我来取他狗命,我他奶奶要一拳不捣碎他的五脏六腑,再从口里给他挤出来,我就不姓廖-”
独目如铃,满脸横肉累累的“飞鹞子”彭彤也粗暴的嚷嚷着:“我要将这厮全身骨头都给他一根根砸断,再割下他那闯祸的家伙来!”
那头顶癞疮斑斑的“癞狼”跟着孙九怪叫:“用刀子片他的内,娘操的,片下来喂狗!”
他师弟——生了一副猪泡眼,像根楞鸟一样的叶福口-四溅的吼:“打死他,打得死的”
于是,那扇高抬着的门板,便猛的竖立起来——反绑在门板上的那人,却垂不下头脸去,他的脑袋也被一根牛皮索齐额勒住,脖颈上也扣紧一条深陷入喉的细韧钢丝!
这是一张黝黑的,狭长的面孔,却已经被殴打得几乎不像一张人的面孔了——额头横眉一道伤口,两只眼睛肿涨得有如两颗紫中透青的核桃,鼻梁生生打断,齐中凹陷成一道软沟,鼻根及鼻准却怪异的突凸歪斜,双颊耸现着一个个大小不等的血泡,嘴巴差点裂到耳根,有两颗牙齿,还连着肉筋摇摇晃晃的吊悬在唇边,血已凝结成了瘀块,瘀块更黏上了他的发梢。
又叹了口气,燕铁衣已经开始转身,但在转身之前,他带有几分好奇的轻瞥了那门板上的“淫棍”一眼,这一眼,却使他蓦地一震,陡然僵窒住了!
正在挪步的熊道元,见状之下不由一怔,他迷惘的低问:“怎么啦,魁首?”
定定的凝视着门板上的人,燕铁衣面色大变,呼吸急促,双眼圆睁,两颊的肌肉剧烈抽搐,甚至全身都在栗栗颤抖起来。
可以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主子有这样激动惊震的神情,熊道元不但是迷惘,更是惶恐了,他抓着燕铁衣的手臂——感觉到那种强烈的颤抖——这位有快枪之称的江湖好汉大大惊栗的道:“你怎么了?魁首,有什么不对?你怎的忽然——”
燕铁衣脸容灰白,握拳透掌,声音自齿缝中迸出——也是抖索的:“看看门板上的那人是他!”
熊道元不安的道:“魁首说的是那淫棍?”
青筋浮额,两边太阳穴在“突”“突”狂跳,燕铁衣咬着牙,几乎呻吟似的道:“蠢才——我叫你看?”
熊道元满心的惊疑,他赶紧移转目光瞧向那业已被竖立起来的门板上的人,面对着面,他才觉得那人有些熟稔,再仔细端详,突然间他也开始颤抖起来,整张脸孔也-那时扯歪了,倒吸着冷气,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天这这不是邓长么?半个月以前才告假下山的邓长?”
不错,门板上被反绑着的“淫棍”正是邓长——“青龙社”的刑堂司事首领,大掌法,笑脸断肠阴负咎手下的第一员大将,当然,亦是燕铁衣的部众,”青龙社”的一分子!
要从邓长那张血肉模糊,创痕累累的变形面孔上辨认出他就是邓长来,的确不是一桩易事,但长久相处的兄弟之情,手足之谊,那种息息相关的默契,肝胆相照的体认,使他们直觉间就能产生某一项下意识的关怀反应,而这反应更连系在事实的铸定上,令他们终于在尚未酿成悔恨之前掌握住扭转的机会!
喃喃的,燕铁衣十分痛苦的道:“是邓长一点不错,是他!”
熊道元显然尚不曾自突兀的震惊与意外恢复过来,他目瞪口呆,舌头僵直的道:“老邓他向大执法告了四十天假说是去枣关参加一个多年挚友的大婚之礼怎的我的天爷,怎的却跑来了这里,更被糟蹋成这般模样?”
门板在这时已被十八个精壮大汉提将起来,在群众的簇拥包围下,正经过客栈门前,一路沸腾喧嚣着朝街口那边拥去。
燕铁衣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行向众人之前,熊道元也在瞬间的怔忡后,赶忙随着跟上;那个猴头猴脑的店小二情急之下,先是叫了一声“二位爷”立时又警觉到事情不妙,要出乱子,脖颈一缩,像躲什么瘟疫一样逃回店里。
吵闹呼叫的人群,有如一波涌起的潮水般往街口上冲卷,而十步之外,燕铁衣拦路于中——他渊-岳峙似的挺立在那里,坚定又沉稳,头巾飘拂,披风轻扬,宛若抵挡狂澜的中流砥柱!
燕铁衣独自站在街道的中间,虽然他并不粗横,也不魁梧,但却无形中流露着一股萧萧的煞气,一片凛烈的威仪,一种强悍的霸势——而世界上,再没有比一个武士的孤独更严肃与冷酷的了。
他的慑人的气质威仪,有如中天的辉煌阳光,将陪侍在他几步之外,腰粗膀阔的熊道元掩映得暗然失色,宛如整条街道上,只有一个燕铁衣的身影-
“云里苍龙”章宝亭第一个发现燕铁衣站在那里,由经验及直觉告诉他,对方的意图不善,顿时,他已料到了麻烦的意识!
而群众还在呼啸,还在谩骂着往前拥!
燕铁衣石破天惊的怒吼出声:“一群疯狗,通通给我站住!”
吼喝声宛若九天响起的焦雷,带着霹雳般的焦烈气息,在冷瑟的空气中回荡颤扬,压制得那一片喧哗的声浪迅速往下消沉,散落
人群停顿了,先是迷惘的怔忡,接着是窃窃的互询,而极快的,便又会结成激昂的怒潮,好些年轻力壮的汉子已在高声叫骂及吼喝!
燕铁衣面色阴寒,形容酷厉,双目中的光芒闪闪似血,他两臂在披风内叉起,显得如此冷静淡漠,恍若无视于面前这群愤怒叫嚣的人。
又张开双臂连连挥动,章宝亭抢前几步,赶忙高声叫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天塌下来有老夫我先使头顶,眼下的事,我来解决!”
说着,他转回身来,以一种轻蔑不屑的口气冲着燕铁衣道:“小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铁衣冷冷的道:“我已说过,要你们这群疯狗通通站住!”
青髯拂动,两眼骤睁,章宝亭开始动了真火:“大胆小子,你知道老夫我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现在你又在招惹什么祸事,乳臭未干的东西,你是活腻味了?”
燕铁衣毫无表情的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当然更明白我在招惹什么事,但是福是祸,现在还言之过早,你这点局面并糊不住我!”
章宝亭气涌如涛,嗔目大喝:“黄口小子,后生晚辈,你就要为你的狂言后悔!”
于是,群众中,又立时爆起一片怒骂喧腾之声:“把这小王八蛋先绑起来!”
“揍,揍死这不开眼的浑帐东西!”
“砸断他两条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卖狂?”
“捆上了先掌嘴,打落他满口牙再说!”
“打,打打”
“要他跪下向章老爷子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