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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霜动了动酸麻的胳膊:“走吧。”
松龄陪沈怀霜一路走了出去,两人迈过上书房外。
跨出石阶的刹那,沈怀霜竟生出了一股喘了口气的感觉。
他回首望去,巍峨的宫殿在他身后,随着他脚步移动,离他渐行渐远,红瓦上折射着白日的流光,他望了好久。
沈怀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好像只有做了这样一件事,才能让他有一个去处。
太液池旁,冬日寒风吹拂,四周芦苇飘荡,放眼望去,满目苍白穗黄。
沈怀霜立在池水旁,湖水的味道泛了上来,他举目望去,竟觉得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
风口处,他立了良久。世人都说皇城是一个好去处,宫室光明,金玉满堂,可它就像销骨处,不过是座樊笼罢了。
松龄怕他冷,上前,拢一拢了他身上的大氅。
那件灰青色大氅上头绣着的是四爪的银龙,白与银线错杂,分明是钟煜的衣服。
沈怀霜迎风,下意识想脱掉,可他咳嗽了一会儿,到底觉得冷,他便改为翻了翻自己的手,低头,摸索了会儿伤处,问道:“殿下这几日除了叫你跟着我,还有说别的么?”
松龄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他没料到沈怀霜会这么直白,张口嗫嚅了下,道:“殿下时刻记挂着先生。”
沈怀霜叹了口气,呼出长长的白雾:“还有别的么?”
松龄道:“殿下除了与先生交谈,平日里不大说话。”
沈怀霜道:“你别和殿下说我在上书房等他。”
“奴才本不应这么做。”松龄顿了顿,福了福应道,“可殿下要奴才一切听先生的,先生说什么便是什么。”
第115章夙期已久,独此一人
上书房内空无一人。
内殿与外殿隔着一道屏风,坐在里面,可以望尽屏风外的一切。
沈怀霜落座时,关节响了一下,浑身还是痛的,他拢着身上的衣服,静静地望着屋外。他之前关在屋子里也什么事情都不做都能熬过去,如今在凳子上枯坐,也不觉得等待时间有多长。
一炷香又一炷香的时间烧过去。
沈怀霜终于听到了上书房外的脚步声,慌乱,错杂,迈步极其迅速。他抬头,一眼撞上了伸手攥在门框上的钟煜。钟煜跑得浑身发热,身上还穿着朝服,极其澄澈的明黄一下子入了沈怀霜的眼。
钟煜刹那松了口气,惶恐又紧张的面色松懈了下来。他的喉结动了动,迈过来道:“松龄回来得迟,我在文华殿找不到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在这里?”
那眼神里的慌乱,沈怀霜看得懂。他伸出手,手腕上金铃锁锁痕若隐若现,从手腕上,绕着他全身,暴露在他所有露出的肌肤上,金色闪烁,像困住了他整个人。
沈怀霜道:“其实我到哪里都一样,你总是能找到我的。”
钟煜眉头一颦,剑眉下,眸色流露出了一丝茫然和无措:“你怎么了?”
沈怀霜身后罗列像铺陈开雀屏,又像把他困在樊笼中,身上白衣如故,但好像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关在这里。
钟煜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摸索过每一个指节,揉捏着,像是要给他纾解疼痛,企图把它弄得暖和些。
他又蹲了下来,仰起头,捧着沈怀霜的手道:“你灵气不够,我把灵气全输给你,你若觉得不舒服,我让金铃索再松松,想去哪里和我说一声,你若愿意,我陪你去。我身体也好得很快……”
“子渊。”沈怀霜手滑过钟煜的面庞,他都不知道多久没这样叫过他了,看着钟煜,又挪开目光,缓缓启口,道,“你锁着我是没用的。”
钟煜眸子一顿。他像全然没听到沈怀霜说的那句话,忽而拉扯嘴角,涩涩笑了下:“你倒是惯会糊弄人的。之前你也很喜欢骗我,总拿我不知道的东西推脱。”
沈怀霜手仍贴着钟煜的面庞,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道:“没有人告诉过你,真的到了飞升之时,哪怕我不在灵气丰饶之处,天雷还是会来。在崐仑飞升和在大赵飞升的区别,只有灵气足与不足,若我不以抵抗,结局也不过是灰飞烟灭而已。”
沈怀霜垂下眸子,长睫掀动,眨了两下,他拉住了钟煜的手,低头望了过去,用平静目光和口吻,道:“之前我没心平气和你说过,如今,我说了,你会希望我灰飞烟灭么?”
哪怕暖炉里燃烧着金丝瑞炭,暖意也似乎随之骤降,涌来层层凉意。
钟煜握着沈怀霜的手,一动不动:“什么时候的事?”
沈怀霜:“不多时,最长不过几个月。天雷会来找我,渡劫时我本该在崐仑,哪怕大赵灵力稀薄,它照来不误。”
钟煜跪得身上朝服都皱了,明光一晃,他缓缓站了起来,大腿和膝盖上,衣服满是褶皱,他低头,望着沈怀霜,看了会儿。
几个月……
几个月……怎么会那么快。
沈怀霜抽开了自己的手,道:“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放我走?”
话语如一记重锤,重重地砸落在青年心上。
钟煜听得脊背发凉,那些妄诞早已灰飞烟灭,他像是从万丈峭壁坠落,陡然被摔得粉身碎骨。
“……”钟煜几乎在用气音回答,开口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想再不能说什么。
“你别问我。”钟煜面庞紧绷,长吐一口气。他又握住了沈怀霜的手,抬头时眼底还有悲色,可他的眉头没再皱一下。很快,他用平静去掩饰失望,一层层盖住了它。
“毕竟几个月,也能有几个月的寒来暑往。往多了算,我们还能有两百日。”钟煜居然还能坦然地开口,像是没有听到沈怀霜说的话。他很少乐观,也从来不乐观,却执拗地和沈怀霜一条条陈述道。
“两百日也有两百日的过活,算上日夜,我们还有四百个日出和日落的半天。”
“你看,少一天就会珍惜一天,也许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能想通了。”
“就像之前我和你说的那样,我们一起住,到哪里都可以。”
“先生,我们一起搬出去吧。”
天边一声惊雷,破开了春夜的浓雾。
春夜来临,屋外淅淅沥沥地又下起了一场雨,落雨声不断,夜风吹动廊上的宫灯,灯光一晃一晃,光芒落在沈怀霜和钟煜身上。
宫灯摇晃,沈怀霜落在摇晃的光下,如同落了满身白昼。
明暗交替时,钟煜在沈怀霜面上看到了流传的光,他望着他,对着他低笑了声:“你觉得怎么样呢?”
“对你来说,我就有那么重要么?”沈怀霜的声音好像很困惑又异常清醒,“有什么必要,要你一直这样待我。”
“你之前也不是总觉得,我们这样什么都不是么?”
钟煜说着从沈怀霜身前离开,他背过身,立在陈旧的书架前,躬身翻起一个古朴的匣子。匣子开合,他抬臂牵扯到了肩上的伤,险些把匣子都摔地上。钟煜稳住手,缓缓打开了它,“很早之前我就把这个东西留着了。”
沈怀霜靠着椅背,偏头沉默时,几乎不能再抬头看去。他抬头时,心底又像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雾气。他在那团雾里看什么都不分明,可有什么东西又藏在那团雾的后面。
庚帖朝沈怀霜举了起来,钟煜躲在庚帖之后,像把自己藏住了,又像给沈怀霜变戏法一样,要逗他开心。
“沈怀霜,我对你是——”说到这里,钟煜声音哽咽了,但他又提了口气,笑了下,“是很诚心的。”
“起码在崐仑的时候,一直如此。”
“最早之前,我们是师徒。师徒之间喜不喜欢这种话不能随便说。”钟煜又绕到了桌子前,落下庚帖,他撑着桌面,低头在砚台上倒了清水,墨锭一圈圈在砚台上磨着,磨出来的墨汁却是明亮的金色。
“所以我就是一直想着——我们什么时候回崐仑了,我好好在崐仑和你说一回。”
“你不明白情意也好,推拒也好,我们总要试一试的。而且兴许……”钟煜手一抖,那块墨锭落在了砚台上。他找锦帕裹了墨锭的尾端,抖着手,仍是低头道,“兴许你想的,和我想的,也是一样的。”
墨汁很快磨了出来。
沈怀霜沉默地看着,好像那点金色晃到了他。低头时,他心口也抖得好厉害,呼出的每一口气都让他觉得好闷、好沉。
所有的话都倾压下来,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现在这事这样便这样吧。这帖子被我藏那么久,总要见人一回。”
“我想着你这事这么久,也总该要一个结果。”
钟煜又捺了几下墨笔,确保在宣纸上勾出的金色足够浓厚纯正,他又收拾了一圈桌面,除去桌上所有的杂物。他跑到了沈怀霜身前,从后面抱住了他,下巴搁在沈怀霜肩上。
“来了。”
沈怀霜不动。
钟煜也就靠在他身后耐心地等他。
沈怀霜动了动。钟煜也起身揽着他的胳膊,臂膀虚虚摁在他肩上。
沈怀霜的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上,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他想他要是不愿意大可以从这间屋子里出去。
他不想写就不想写。
他不想见钟煜就不见。
可他被钟煜抱着,扶过了所有能支撑的东西,挪在书桌前,指尖上递来了墨笔。
他低头看向了那张墨红色的庚帖。
庚帖颜色红正,红纸扉页镂了梅花的形状,不同于任何一份庚帖,红梅落笔被人亲绘,每一笔都很工整,落笔极其珍重。大概物主做废了很多张才得了这无暇的一页纸。
——要它世间独此一份,唯一不二。
历来男婚女嫁,以表嫁娶之意。
庚帖上要写姓名、八字,男方定亲也要送钗、钏、果,女方要用笔墨纸砚答复。求娶之前,要送大雁,还请人算八字。
沈怀霜早忘了自己八字是什么时候,钟煜从后面揽着他提笔的时候,他头脑里很空,好像连落笔也不会。
笔握在手里,他压根没动,也没用力。
身后,钟煜握着他的手,额头靠在他肩上,一字一句地写。
「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不学杨郎,南山种豆……」
钟煜的字写得很工整,好几次碰到伤口,他笔尖都要停一停,唯恐把字写歪。狼毫落在纸上,沈怀霜眼前字都不像字,好像所有的字都拆开了,只认识笔画。
写到最后一行,钟煜笑叹了一声:“这句话说的就是你和我认识了很久,世上再不会有你这般对我的人。而我也不会再选择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沈怀霜眼底朦胧了,眨眼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从来不曾这样落过泪。分明没什么情绪,心底也是冷的。
可泪水再淌,就要落在纸上。
他又不想把这份庚帖弄脏,偏过头,敛起下巴,让它淌在了脖子里。
他没把这份庚帖太当真,空口红纸而已,没有见证,没有结心,写了也不代表什么。
“庚帖最后一句话要写。”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